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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多余的亡灵(随笔) ——瞿秋白和他的自传心史


作者:苍耳 童生,996.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069发表时间:2013-10-06 08:41:19


  
   从“多余的人”到“多余的战士”
  
   在《多余的话》中,瞿秋白视自己由文化转向政治是“历史的误会”:“我当时对于共产主义只有同情和相当的了解,并没有想到要加入共产党,更没有心思要自己来做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这个“历史的误会”主要关涉三点:其一,五四运动一开始,瞿秋白就当了俄文专修的总代表之一,只因“当时的一些同学里,谁也不愿意干,结果,我得做这一学校的‘政治领袖’,我得组织同学群众去参加当时的政治运动。”其二,陈独秀率代表团来莫斯科开三大,瞿秋白是少数精通俄语的共产党员(张太雷1921年春介绍他加入),因此成为陈独秀的翻译,受到赏识,并随同陈独秀一道回国,参与中央的宣传工作,“三大”被提拔为中央委员。其三,取代陈独秀成为中共首脑,在他即出乎预料,也显得无奈:“我一开始就觉得非常之‘不合式’,但是,又没有什么别的辨法。”
   “历史的误会”是“走不通”后所产生的反思与彻悟,是“过来人”在集团与自我、主义与自由之间作出的再认识和再判断。瞿秋白用“历史的误会”来解释自己由“多余的人”转变为“先锋战士”,并不能完全令人信服。“误会”强调的是“偶然”,但“偶然”中就没有“必然”吗?从人生目标上说,他从“五四运动”就抱定改造中国的志向,而投身政治正是改造中国最直接的途径。从思想上说,他具备独立的判断能力和哲学思维,对马克思主义有较多的了解和探究,并且在“赤俄”作《晨报》特派记者,可以直面俄国革命后的现实。他承认,“我对于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终极理想,却比较有兴趣。记得当时懂得了马克思主义的共产社会同样是无阶级、无政府、无国家的最自由的社会,心上就很安慰了,因为这同我当初的无政府主义,和平博爱世界的幻想没有冲突了。所不同的是手段,马克思主义告诉我要达到这样的最终目的,客观上无论如何也逃不了最尖锐的阶级斗争,以至无产阶级专政──也就是无产阶级统治国家的一个阶段。为着要消灭‘国家’,一定要先组织一时期的新式国家;为着要实现最彻底的民权主义(也就是所谓民权的社会),一定要实行无产阶级的民权。这表面上‘自相矛盾’,而实际上很有道理的逻辑──马克思主义所谓辩证法──使我觉得很有趣。”(《多余的话》)可以说,瞿秋白涉入政治,完成他人生的第三次转向,既有思想文化基础,也有意识形态氛围,加上新文化运动领袖陈独秀引路,显然存在着并非“历史的误会”的一面。
   问题在于,“根本上我不是一个‘政治动物’”,只是一个“半吊子的‘文人’而已”。尽管改造中国社会的目标一样,但选错了途径,不仅离目标越来越远,而且连他自己也觉得“毁”掉了。他反省道,“我家乡有句俗话,叫做‘捉住了老鸦在树上做窝’。这窝始终是做不成的。一个平心甚至无聊的‘文人’,却要他担负几年的‘政治领袖’的职务。这虽然可笑,却是事实。”
   那么,怎样的人才配作“政治动物”呢?他至少要具备从事政治斗争所必须的铁石心肠、阴谋阳略、随机应变、多面性等。而这些瞿秋白都不完全具备。
  
   可笑的很,我做过所谓“杀人放火”的共产党的领袖?可是,我确是一个最懦怯的“婆婆妈妈”的书生,杀一只老鼠都不会的,不敢的。
   但是,真正的懦怯不在这里。首先是差不多完全没有自信力,每一个见解都是动摇的,站不稳的。总希望有一个依靠。……
   ……
   我有许多标本的“弱者的道德”——忍耐,躲避讲和气,希望大家安静些,仁慈些等等。
  
   这里暗指“八七”会议后,他主持中央工作,确立了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的总方针,随后爆发了著名的“三大起义”。有人认为他提出“杀尽土豪劣绅及一切反动派”口号,制造红色恐怖。这是有失偏颇的。国民党首先举起了屠刀,国内政治形势陷入新一轮“以暴易暴”怪圈。瞿秋白即便提出这一口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何况他根本无法知道下面执行的情形。残酷的现实使党内的分岐和斗争更趋激烈。以瞿秋白的智商和能力,在政治斗争漩涡中并非毫无作为。张国焘回忆道:“瞿虽然佩服陈独秀的经验和学识,但指责其政治领导,不够泼辣:既不能独行其是,坚持退出国民党的主张,又不愿迁就鲍罗廷的作法,表现得犹豫不定和软弱无力。”郑超麟则回忆,“秋白精通俄文,接触俄国同志多,他在政治上很敏感,看出俄国人要改变对中国的路线,要撤换陈独秀,于是配合这个意图而进行活动。”“1927年前后,我最不满意于瞿秋白的,是我首次发现共产党内也有人搞阴谋诡计,搞的人恰好是我一向佩服的瞿秋白。”这些评论虽有臆断成分,但有助于认识一个更立体的瞿秋白,看到他后来对政治斗争何以极度厌倦。从思想深处说,他无法将马克思主义及其阶级斗争学说,与政治实践中残酷的内部争斗加以统一,并由前者来解释后者。这种分裂是导致他所信奉的主义受到质疑、动摇的深层原因。党内斗争的残酷性远超他的想象和承受能力。从俄式革命脱胎而来的政治组织自有一套体制来统慑、熔炼各式各样人物,任何个人的、小资的、浪漫的“杂质”都将被滤除。他写道:“七八年来,我早已感觉到万分的厌倦。这种疲乏的感觉,有时候,例如一九三○年初或是一九三四年八、九月间,简直厉害到无可形容、无可忍受的地步。我当时觉着,不管全宇宙的毁灭不毁灭,不管革命还是反革命等等,我只要休息,休息,休息!!好了,现在已经有了‘永久休息’的机会。”瞿秋白承认这“一场误会,一场噩梦”,使他“竟成了颓丧残废的废人了”,这不能不让人感到震惊。
   然而,从“先锋的战士”到挤兑成“多余的战士”,最主要也最隐秘的原因是背后那只手——共产国际和斯大林——在操纵,他们才是真理与谬误、红与黑的最高裁决者。瞿秋白的命运跟陈独秀庶几相似,幕后那只手控制着政治博弈的结局。从一九二七年到一九三一年,斯大林选他取代陈独秀,正因为他有“留俄”背景,可以充当台前木偶;后来否定他的政治主张,进而抛弃他,同样是因为他不够嫡系,不够“傀儡”,并且共产国际必须为失败寻找替罪羊。取代他的是李立三,其后是王明,都有“留俄”背景,而王明堪称俄共“哺育”的正宗嫡系。一九二八年“六大”召开,瞿秋白受到李立三批判,会议闭幕后他担任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莫斯科中国劳动大学(前称孙中山大学)的学生中间发生非常剧烈的斗争。我向来没有知人之明,只想弥缝缓和这些斗争,觉得互相攻讦批评的许多同志都是好的,听他们所说的事情却往往有些非常出奇,似乎都是故意夸大事实,奉为‘打倒’对方的理由。因此,我就站在调和的立场。这使得那里的党部认为我恰好是机会主义和异己分子的庇护者。结果,撤销了我的中国共产党驻莫斯科代表的职务”(《多余的话》)。真正的原因是,王明深受米夫(共产国际东方部部长)宠信,狐假虎威,经常将瞿秋白作为斗争矛头。秋白在回顾这两年时,不无冷嘲地称之为“不但不进步,自己反而觉得退步了。……而且非无产阶级的反布尔塞维克的意识就完全暴露了”。到了一九三一年初,中共召开六届四中全会,米夫特意窜到上海扶植王明上台,将瞿秋白排挤出中央政治局。他感觉“这半年时间(注:指一九三○年八月至一九三一年一月)对于我几乎比五十年还长!人的精力已经完全用尽了似的,我请了长假休息医病——事实上从此脱离了政治舞台。”(《多余的话》)一九三三年他赴江西,中央竟不同意妻子杨之华同行;一九三四年红军被迫大转移,正患肺病的他被当作“多余的累赘”遗弃在苏区,以致不久在福建长汀被国民党军逮捕。
   党内斗争因背后那只手而失去“真理”标准,一切以共产国际的指示为转移,因此每个党员只能像机器人一样惟命是从,“思想”是纯属“多余的”。“一九三一年初,就开始我政治上以及政治思想上的消极时期,直到现在。从那时候起,我没有自己的思想。(我以中央的思想为思想。)这并不是说我是一个很好的模范党员,对于中央的理论政策都完全而深刻的了解。相反的,我正是一个最坏的党员,早就值得开除的,因为我对中央的理论政策不加思索了。偶尔我也有对中央政策怀疑的时候,但是,立刻就停止怀疑了——因为怀疑也是一种思索;我既然不思索了——自然也就不怀疑。”(《多余的话》)但在此之前他不是这样,他勤于思考,并能发现问题的症结,例如一九二七年在“五大”上,瞿秋白散发《中国革命中之争论问题》小册子,尖锐批判了陈独秀和彭述之的错误。
   瞿秋白除了缺乏“政治动物”的“噬血性”外,他还自曝自己的二元性格。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无产阶级的宇宙观和人生观”,同“潜伏的绅士意识、中国式的士大夫意识、以及后来蜕变出来的小资产阶级或者市侩式的意识”一直处在对峙状态,“无产阶级意识在我的内心里是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胜利的”。在“二元性格”尚未分裂或某一元未取胜的情况下,他经历了充满挣扎痛楚的“戏子”阶段。
  
   但是我想,如果叫我做一个“戏子”——舞台上的演员,到很会有些成绩,因为十几年我一直觉得自己一直在扮演一定的角色。扮着大学教授,扮着政治家,也会真正忘记自己而完全成为“剧中人”。虽然,这对于我很痛苦,得每天盼望着散会,盼望同我谈政治的朋友走开,让我卸下戏装,还我本来面目——躺在床上去,极疲乏的念着:“回‘家’去罢,回‘家’去罢!”这的确是很苦的——然而在舞台上的时候,大致总还扮的不差,像煞有介事的。
  
   做“戏子”的结果是,他的“一生没有什么朋友,亲爱的人是很少的几个。而且除开我的之华以外,我对你们也始终不是完全坦白的。就是对于之华,我也只露过一点口风。我始终带着假面具。”
   在“灭绝的前夜”,承认这一点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他终于说出了郁闷很久的结论:“像我这样的性格、才能、学识,当中国共产党的领袖确实是一个‘历史的误会’。我本是一个半吊子的‘文人’而已,直到最后还是‘文人积习未除’的。”“我的根本性格,我想,不但不足以锻炼成布尔什维克的战士,甚至不配做一个起码的革命者。仅仅为着‘体面’,所以既然卷进了这个队伍,也就没有勇气自己认识自己,而请他们把我洗刷出来。”瞿秋白希望把这个“多余的战士”清理出队伍,尽管这个希望也是“多余的”,但在党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笔者至此竟有点分辨不清了:这是革命本身的悲剧还是一个革命者自身的悲剧?这场俄式革命是“多余的”还是这个俄式战士是“多余的”?不幸的是,生前他是共产国际掌心的一粒“棋子”,死后他依然是一粒“棋子”,因为对现实政治斗争有利用价值:将“瞿秋白”打成“叛徒”,可以“勾引”出更多更大的“叛徒”。
  
   从“多余的战士”到“多余的士”
  
   扮演“戏子”的前提是内心的二元处于胶着状态,一旦脆弱的平衡被打破,比如“绅士意识”占据了上风,自己成了“多余的战士”,甚至“多余的革命者”,那么“一出滑稽剧就此闭幕了!”他在《多余的话》中说,“唉!历史的误会叫我这‘文人’勉强在革命的政治舞台上混了好些年。我的脱离队伍,不简单地因为我要结束我的革命,结束这一出滑稽剧,也不简单地因为我的痼疾和衰惫,而是因为我始终不能够克服自己绅士意识,我究竟不能成为无产阶级的战士。”可以设想一下,如果瞿秋白不是身陷牢狱面临最后的时光,他是否会写出坦露真我的《多余的话》?
   我认为不会。瞿秋白不是没有勇气,但政治斗争已磨蚀了他的勇气,尤其在面对自我、清算自我的时候,是更需要勇气的。他自剖道:“这种两元化的人格,我自己早已发觉——到去年更是完完全全了解了,已经不能丝毫自欺的了;但是‘八七’会议之后,我并没有公开地说出来,四中全会之后也没有说出来,在去年我还是决断不下,以致延迟下来,隐忍着,甚至对之华(我的爱人)也只偶然露一点口风,往往还要加一番弥缝的话。没有这样的勇气。”
   是死神给了他最后仅缺的那一点勇气!
   以前放不下的东西,此刻全部地彻底地放下了——他毅然决然地摘下戴了多年的所有面具,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揭穿假面具是最痛快的事情,不但对于动手去揭穿别人的痛快,就是对于被揭穿的也很痛快,尤其是自己能够揭穿。现在我丢掉了最后一层假面具。你们应当祝贺我。”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无论谁都会戴上假面具。但时间长了,要么搞不清哪个是真实的自我,要么自我慢慢分裂并钙化成多重人格。十几年血与火的政治生涯,在他成了“一场误会,一场噩梦”,似乎有点言过其实。但他厌倦做“戏子”,要回到真实的自我那儿去,倒是极真实的。“说一说内心的话,彻底暴露内心的真相。布尔什维克所讨厌的小资产阶级知识者的自我分析的脾气,不能够不发作了。”这带有反讽语气的表述,是在宣示自己的顽劣不化,还是在暗讽千人一面的布尔什维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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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多余的战术、多余的士、多余的人、多余的话、多余的亡灵……瞿秋白的身份不断地改变,不变的却是 “多余”的定位。他真的是多余吗?当然不是。从投身革命到英勇就义,他的信仰一直是坚定不移的,他为民族前程探索真理的步伐也不曾停止过,所以他在被捕之后能够不受威逼利诱,表现出坚贞不屈的精神,甚至还高呼着口号从容走向刑场。然而,在不曾动摇的崇高信仰之下,耳染目睹的,却是为了实现信仰而层出不穷、残酷惨烈的政治斗争,在狂热的理想及严密控制的精神环境下,每一个人的独立思考的精神是那样的难以立足,因而他觉得自己的清醒与质疑反而成了一个“神余”的人。他之多余,不在于他的信仰改变,而在于他对这种革命方式产生的质疑、纠葛、倦怠、疏离,也因为这种质疑、纠葛、倦怠、疏离,他甚至怀疑自己对革命与信仰的忠诚度,所以至死不愿将自己奉为烈士。只不过,他的真实与坦荡在当时显得那样另类甚至多余。其实,无论是乌托邦式也好,还是现实 主义也罢,都是事后的定论,当中崇尚暴力解决及精神控制的方式也值得后人认真思考,但就当时战火连连、贫穷极弱的环境来说,更多的还处于拿来与摸索的阶段,至少瞿秋白们所表现出来的坚定信仰及救国救民的探索精神是难能可贵的,因而文本的意义不仅在于剖析历史名人某一时段的心路历程,更在于让我们一起思索前人探索民主与自由之路的厚重与沧桑,在阅读中或者共鸣,或者争鸣。推荐阅读。【编辑:喜有此李】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1011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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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喜有此李        2013-10-06 10:07:01
  很有深度的文章,彰显作者深厚的历史知识及独特的思考。拜读,问好!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3-10-11 08:45:3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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