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园】祖先有岸
签了333个字的协议后,施工队伍就开上了李聪的大堤。訾云调来3台挖土机,3台卡车,3台压路机。由她老公的远房亲戚招了几十个四川民工。15公里大堤,按照内外加宽1米,加高1米的标准,加班加点的干起来。机械运土,民工平整,铺设护坡水泥砖。整修涵管水闸。訾云没有亲自带队,只偶尔过来看看,白沙洲那边还在搞装修。队伍就由她老公的亲戚负责。那个人身板象门板,外号叫土耳其。土耳其这家伙什么事不做,哪里弄了顶安全帽戴头上。夹个包,拿根棍子东戳戳,西戳戳。看谁不顺眼就眼睛一鼓,棍子一指,老子扣你工钱!李聪白天黑夜在堤上。李聪见了,就过去说,土耳其,你不要老拿棍子戳别人。土耳其说,你叫我拿什么戳?李聪说,你不戳行不行。土耳其就说,我不戳就无法保证工期。李聪显得无奈,挥挥手,随你,爱怎么戳怎么戳。土耳其得意。那我可戳了。
浮师傅从船上到了堤上。浮师傅到堤上是找李聪传话。訾云告诉他,护坡菱形水泥砖又涨价了。浮师傅上堤看到,堤上新土填出去两里路远。这段堤东边就是住着李聪父亲的山,土就从李聪父亲那座山脚取。西边的山不叫山叫丘,丘岗上活着连片的果树,有果树就不能取土。从东往西,取土距离越来越远。浮师傅在没填土的堤坡那里蹲下,用树枝拨弄什么。
发现开元通宝?土耳其走来。
发现活宝。来看。
地面拱起十几顶泥帽子,有指甲盖那么大。拨开泥帽子,显露出一个个洞口。白蚁!土耳其对着浮师傅叫一声。
我又不是白蚁。
没叫你。
不要对我叫。
李聪在不远处,大概听到了,跑过来。一会,訾云来了,神色有些异样。李聪指着什么地方说。停工!
不能停!土耳其挥动竹棍。机械一天租金就几千,还有油钱、工钱。
干了白干。李聪站起来,脸朝着訾云。
停吧。訾云满脸阴云。
李聪说,挖开。
土耳其一听,甩手要走,訾云叫住他。转过头说,李书记,挖开加倍亏损,耽误工期,还有溃堤危险。你想好。
李聪额头上就有汗掉下来了。
想好吗?訾云问。
过了几分钟,李聪抬起头说,想好了,还是没办法。
废话。
杀白蚁容易,蚁巢埋堤里就是定时炸弹。
打铆钉铆住堤。土耳其在竹棍上做手势,好象真的在打铆钉。
李聪这时眼睛放光。能不能象灌肠一样。
打洞把水泥灌进去。土耳其呱唧拍了下巴掌。
先诱杀白蚁,后在蚁巢潜藏堤段,交错打洞,用水泥混合糯米泥挤下去,把底下空隙填满。李聪作报告似的。
訾云笑,李氏灌肠。
是该申请专利。李聪又打手机,打完手机说,县水利局专家说,理论上成立,他们会来指导。
几个人分工。浮师傅买灭蚁药,土耳其联系打眼机,李聪联系糯米,訾云调高标水泥。
夏至前三天,工程完工了。那天下午,还有最后几车土。訾云和李聪说话等着周铁来庆祝。不知怎么,訾云爬上了一台压路机,独自开了出去。开着开着,訾云找不到停车开关了,压路机象只不听话的蜗牛,顺着堤坡爬下去,爬到了河滩上。司机脸变了色,冲下堤岸爬上驾驶座,压路机不情愿的停下来。停下来的时候,压路机前面巨大的石磙已经到了水边。
李聪迎着跳下压路机的訾云吼,逞能。
生气啦?訾云这么说,显得有些不自然。周铁没来,我们先走走。那边山上有座庙。
不是庙。
是庙。带我去看看。
没什么看。
要看。
别看了。
偏要看。说着,訾云就往山上走。李聪摇摇头,跟后头。
这是一幢正三间青砖瓦房,檐角上翘,瓦当是说不出名字的兽。墙上刷了石灰。空气中有焚香的味道。跨进中间正门,迎面是一尊真人大小的木雕像,穿着乡间那种对襟布扣褂子,棉布裤子,脚蹬草鞋。手中拿面锣,举着锣槌作敲状。面前香炉中的香燃着。
这个菩萨好象见过。訾云想过一阵,叫道,这个菩萨象你。
我父亲。
啊!
父亲是个水摸子。
怎么站在这里。
百姓推举他为本方土地。
訾云睁着两眼疑云。
那个日子是岁月中任何一个日子,有太阳挂在空中,风在呼呼的吹。炊烟在村子的上空飘散。新泉河水比平日要多,多得漫过了堤岸。村中劳力都集中在堤上巡逻。这样一来,那个日子就不同于其他任何日子了。李聪在中午的时候到堤坝上寻找父亲。李聪那时叫聪儿,6岁。梳着一个锅铲头。啃着烤熟的包谷。他看见父亲坐在涵管旁边的石头上,一只手撑着膝盖,一只手捏着个烟屁股在吸。地上丢一地的烟屁股。
叔叔伯伯围着父亲说话,好象在议论如何打开涵管。涵管被浪渣挤住打不开,堤成了一张弓,几乎绷不住了。
吸剩下的烟屁股,象颗船钉被父亲不停的扎向自己的嘴,也许是感觉了疼,他听见父亲低低的呻吟。聪儿啃着包谷走到父亲膝边。
爸爸,妈妈叫你吃饭。
父亲推开他,你们先吃,我就来。
聪儿过去扯着父亲的手象平时那样拖。走嘛。
回去,你们先吃。父亲又推开了他。
聪儿还是不走,还是哼着,走嘛走嘛。
父亲瞪圆了眼,不吭声,抬起一脚,把他踢出去几丈远。
倒在地上的聪儿没有哭,他爬起来捡起地上的包谷,两束目光直直地射向父亲。
回去吃饭。有个伯伯对父亲说。
你下了四次了,换个人吧。另一个伯伯说。
父亲甩了烟屁股说,水下情况我摸熟了,还是我去。父亲不等人说什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聪儿记得,父亲最后入水的姿势就象一支箭。
聪儿还没有到家,就听得轰隆一声,泄洪渠里响起滚雷的声音。朝那边看去,浪花四溅。有许多的人在渠岸上奔跑、叫喊。好象在围捕一头野兽。他听不清他们叫喊什么。也不去管他们叫喊什么。
聪儿和母亲再次被叫上大堤是午饭过后,他看见父亲直直地躺在门板上,眼睛闭着,脸上粘着虾米草。已经晒干的脸失去血色。身上的衣服皱着,还在滴水。父亲和门板就放在太阳底下,没有遮挡。伯伯们说,涵管打开了,父亲随着洪水被拖进涵管,冲入泄洪道。他们追了四五里才用鱼网把他网到。父亲成了故乡的一条鱼。
聪儿,给爸爸跪下。母亲拍他。
聪儿就象没听到。
于是,母亲就蹲下,手在聪儿的膝弯摁了摁,聪儿跪下了。
磕头。
聪儿没有听见,他在看着不远处的一只蚱蜢。
母亲就按住聪儿的头点了几下。母亲的手很用力。聪儿把头从那只手掌中甩出来,跑向远处,追着那只蚱蜢,用脚把它踏成肉泥。
后来,父亲就来到了这座山上。后来,母亲也走了。
訾云望着雕像,扑通跪在那里,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等她站起来的时候,眼睛已经湿了。
你刚才说什么?
不告诉你。你不拜?
我从不拜。
为什么?
也不告诉你。
还恨他?
两人出门,站在地坪,正看到新泉河,一去不回的流向地球的那一面。李聪说,我也是多年以后才理解父亲。我恨我自己。
周铁大喊大叫奔上来。成双成对呢。
气死你。訾云抿嘴偷看李聪。
没看见。周铁用掌遮了下眼。又说,你们怎么不搞个竣工仪式,把市里县里头头请来。
李聪提不起劲。欠一屁股搭一巴掌,哪还有钱。
不会做工作。
哪有你灵光。訾云插话。
耶,周铁目光在两人身上梭来梭去。穿一条裤子,肯定小。
下去看看堤。李聪说。晚上我们干杯。
洪水来了。它不是一下就涌来了,它是试探着,一点一点来的。就象捕食斑马的非洲豹,开始时不觉得它在靠近,等到看见它的身躯,已经大祸临头。新泉河两岸属两个县。会议不是同一天开,上堤时间前后相差不到几小时。李聪遵照以前的规矩,烧香秉烛,从父亲手中请下了那面锣,交到村民手上。村民拿着在堤上轮换着巡逻。李聪把班子成员固定在星期一到星期天的每一天值班。听到锣声,全体往堤上扑。开始,大家都呆在堤上,脸绷得成了橡皮。几天风浪后,检查堤坝,没有丝毫渗漏,大家就都吐出口长气。浮师傅说,书记把心交我保管。出了问题我狗卵子上扯根毛,到茄树上吊死。
周铁老打电话来。怎么样?
固若金汤。李聪回答完还忘不了嘿嘿几声。你呢?
固若豆腐。周铁调侃的话,听起来就象坠了铁块。该我啦。
周铁上堤了。那天,气温是入夏以来最高的,37度。镇街上站的到处是人,上面来的领导、政府工作人员和农民,一律草帽高筒套靴。毛巾系在手腕上。红旗条幅和人一样多。红旗上是敢死队、三八突击队字样。条幅上写的是,人在堤在。誓与大堤共存亡。周铁站在誓师大会的会标下,指挥大家一起唱国际歌,他打拍子的两只手,老是抓蚊子那样往前抓,抓得人们的心象挂在钩子上。唱完国际歌,周铁领头,挨个到台上签生死状。签完生死状的队伍就开上了洪峰撞击的大堤。弄得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灵君象驼背猫一样扛着摄象机穿梭。他时常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把镜头戳过来,吓得准备热泪盈眶的人,把泪憋了回去。
连着几天,周铁镇守的堤坝就不断的出状况。多处鼓水翻沙,眨眼睛涌出水桶粗的水来。堤岸在风浪中开始晃动。周铁刚在那个地方站定,脚下就哗啦一声塌去大半,要不是他跑得快,就在那天喂了鱼虾。他喘息了一下,喊,来人啦!
书记被蛇咬了。人们跑过来。
蠢得死,快丢砂石袋。书记眼睛珠子鼓出血来。
都明白,堤坝垮塌,大家都得喂鱼虾。于是砂石袋过来,没有章法的一顿抛砸。有个人闪躲慢了,被砂石袋砸了下去。下去的时候他喊,是我呀!
人扯上来后,周铁调整了队伍,抛砂石袋的时候就没有人再喊是我呀。
把堤坝重新垒成堤坝的样子时,已经到了下半夜。周铁喊了声停,哗啦一下,所有的人如沙堆垮塌,随地躺倒,接下来就响起鼾声。
阳光象灼人的铁渣,溅得到处都是,走到哪里都被烫伤。堤坝上全是人,有的在挖导引沟,引出堤内渗水。有的在灌装砂石袋,准备堵漏的材料。有的在打桩,把木棰举得高高地砸下。周铁穿过人群,朝坝下农家走去,那里是临时食堂,看样子他想找点垫肚子的。经过打桩的那里,他站住凝神。那个小伙子连着砸了五十多下,还在砸。这时候他就叫了一声草婆。
草婆转过身子。
不要砸了。
你怕我受不住?
我是怕它受不住。周铁指着有些开裂的桩。
草婆就移过一根桩,手撑木棰把,喊周铁,书记试试?
试试就试试。周铁没多想。下去接过木锤就举了起来。大约砸了五六下,周铁扔了木棰,倒在堤坡上。
草婆扶起周铁喊周书记周书记。周书记没有动静,眼睛闭着,婴儿般睡在草婆的怀中。大约过了5分钟,120急救车吃的刹在他们的上面。车门打开,从车里跳出两个白衣天使,后面跟着扛摄象机的电视台记者,其中一个是灵君。天使忙着把人抬上车送镇医院,记者忙着采访拍摄。杜公镇的周书记在抗洪大堤上打桩直至累昏的事迹,几小时后,通过省卫视台的画面和画面中女播音员激动的声音,传遍大江南北。
周铁到医院后就醒过来了。医生检查后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大概是累,加上没有吃早饭产生的低血糖反应,弄点葡萄糖就行。医生开了几支打针的葡萄糖,掰去瓶口让他喝了。他喝了葡萄糖就睡着了。醒来窗外没有了光亮。电视里在播关于大水的新闻,周铁看到周铁在电视里那么英勇,周铁就为电视里周铁闪动泪花。床头柜上放着铁饭盒,鱼肉的味道飘出来。他不知道是谁送了饭来。没有去想,打开饭盒就吃。吃得嘴上流油。流完油后,他把饭盒抬起,里外巡视找什么,后来没有找到。他伸了个懒腰,扯起自己身上衣服左看右看。衣服上满是泥巴,泥巴被汗洇开,洇开的地方散发出古怪的气味。他就起了身,从镇子后面的田埂朝镇政府走去,不知去干什么,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喝口水,吃顿饭,洗个热水澡,伸展手脚睡上一觉,眼下这里的人不会有别的想法。
土耳其那天晚上九点找到李聪的临时指挥部来了。临时指挥部设在机埠内。那时,李聪刚从堤上走了一圈回来,他准备和镇里几个干部凑凑情况就睡觉。洪水看样子明天退不了,应该养精蓄锐。土耳其就在这时跨进了门,后面还跟着两个提旅行袋的人。土耳其那张长发黑脸看上去象画上的钟馗。
李书记,太不够意思。
你又来了?
说好月初付工钱,过去半个月,毛都没有。
我和訾云说了,大水过去再说。
民工我招的,他们找我吵,要回家。
我想办法。
总是这句话。今天不给钱,我们不走了。
一起守堤。
守个鸟,我炸了它。
欢迎,省得付钱。
李聪说完欢迎的话,一直在旁边低着头的两个人,把旅行袋一扔,扑通跪下,也不说话,鸡啄米式朝李聪磕头。李聪弯腰去扶,怎么也扶不起来。不就是钱嘛,行什么礼。等着。李聪就抽身出去了。
李聪沿着镇街,由东向西数数似的走过那些门面,餐馆、网吧、杂货铺,有认识的,就敲开门借钱。李书记夜里借钱,百姓们不知发生什么事,只以为堤上紧急,要买编织袋。借到最后一家,李聪拿到了7000块钱。他把钱递到等在那里的土耳其手上。先应急。明天上午你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