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知青老K那点事(小说)
生产队的碾坊昼夜不停的转着,各家各户排班推谷子、苞米碴子,磨苞米面、黄米面,豆腐坊接连加班,豆腐匠熬得双眼通红。生产队领导们商量,给知青们每人做30块大豆腐、10斤干豆腐,还有10斤大黄米面,杀了几只羊,每户分2斤羊肉,给知青每人1斤,或是对初来乍到的知青们的一点安慰,或是对知青们这段表现的奖赏,反正山里人很实在。生产队召开社员大会,讨论分红事宜。今年的分值是七毛九分钱,虽然比上年好,但扣除陈欠,没有几家领回现钱的。知青们放长假回家,生产队明天一早安排一辆大车送站。老K和他的同伴们张罗着归拢自己的物品,和准备带回家的东西。傍晚,家在本村住的治保主任从大队回来告诉老K“公社管知青的打来电话,让你明天上午务必去一趟”。老K毕竟是到这个公社的知青代表,公社找他有事也是自然。晚饭后,老K和同伴们三三两两的到要好的社员家串门,有的送一些蒸好的粘豆包,有的送一些炒爆米花,有的送一些干蘑菇,大家很晚才回来。
在这冷酷无情的季节里,在这洁白如玉的雪国中,平日寂静的小山村,自从来了这帮知青后故事多了,噱头也多了,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八)
东西长六华里、南北长四华里的一个矩形,构筑了四周二十华里的城池,在中轴线的正大街上东西相距一华里矗立着两座牌楼,牌楼三门式,中间过车马,两边走行人。两座牌楼的东西两面大小对称悬挂着12块黑漆红字凹刻的匾额,苍劲有力的大字述说着美丽富庶之地昔日的“中兴”,露出地面一人高的条石两个一组套上铁箍夹着木柱,还有那绿顶红柱横梁彩画,以及悬挂在檐角下的那些风铃,见证了百年沧桑,讲述着久远的故事。每当朝阳升起、晚霞映照,牌楼就格外壮观。老K站在东牌楼前久久不肯离去,牌楼已不是昔日的模样,匾额不知去向,彩画已被铲掉露出了木头的本色,柱子上的大红油漆早已褪色,四面的风铃没有了往日的清脆悦耳,好像在断断续续的呜咽……。等那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才得知,是当年图书馆老馆长将匾额偷偷藏了起来才幸免一劫。一阵大风刮来,牌楼檐角下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像似在提醒着老K。老K急忙扭转身,沿着正大街往西走去……县革命委员会坐落在正大街路北,路南原来的县图书馆现在已经是县审干办公室了,图书馆里那些被视为“四旧”的图书早已荡然无存,所剩无几的一点图书也集中堆到紧西头的房间里封存起来,门上的封条已经发黄。老K与另外四名从其他公社抽调的知青来到县审干办临时帮助工作,这在当时看来是一项特殊的政治任务。县图书馆,对于老K来说再熟悉不过了,拿学生证办了借书证,放学经常到这来借书,自从那场后来被称之为“十年浩劫”开始后,“造反有理”的“革命洪流”犹如“横扫千军如卷席”一样,将馆藏的大部分图书以破“四旧”为名付之一炬。“审干”,当然是极左思潮的产物,对每个干部逐一审查,人人过关。老K他们五名知青的任务是阅干部档案,看材料齐不齐全,然后按照要求装订档案。老K虽然回到县城帮助工作,心里也惦记着远方的大山和山村里的人们,于是抽空分别给公社的姜老师、生产大队和生产队领导写信汇报了情况。原来情况是这样的,那天傍晚大队治保主任向老K转达了公社的通知后,第二天一早随着生产队送放假回家的知青,一同来到了公社所在地的汽车站,上午的班车还没来,老K与同伴们打过招呼后就去公社找负责知青工作的姜老师。在窄小拥挤的办公室里,老K恭敬地站在姜老师的办公桌前,“有一项紧急任务,让你去边防。” 姜老师脸绷得很紧,十分严肃地说。你可知道,当时正值与前苏联关系紧张时刻,不久就爆发了珍宝岛自卫还击战。“服从领导安排!”老K干脆地回答。“真的没问题,家里父母能同意吗?” 姜老师继续问起话来。老K坚定地答道“我是公社的知青,就得听公社的。”只见姜老师往后推了推椅子站了起来,爽朗的笑了起来,拍拍老K的肩膀说“好样的!不过不是去边防,全公社一百多知青就抽调你一个人去县里审干办帮忙。” 姜老师把早已写好的介绍信递给了老K。在县审干办帮忙一阵子后,抽调的五名知青又到军事管制领导小组帮忙整理案件卷宗。这是老K从学校门出来第一次接触领导机关,也是第一次了解干部档案、案件卷宗方面的情况。或许就是这一次机遇,决定了老K日后多彩的工作阅历。
老K回到县城帮忙,一家人团聚,父母与弟弟、妹妹自然高兴,“你看老K那孩子,下乡没几天就被抽回县里帮忙了”,亲属也跟着高兴。五朵金花与老K见面的机会也就多了,加之老K知青同伴也放假在家,家里经常是你来她走的,好一阵热闹。汤金花与杜金花的家离老K家都不算远,白金花、黄金花家在乡下,不过这些天就住在城里的亲属家,吴金花也到别的公社当知青了,这会儿也放假在家。五朵金花各揣心腹事,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有的明里使劲,有的暗中发力,找各种借口接触老K,想方设法博得老K父母的好感,一场情感的争夺战到了白热化……
党的九大召开了,当晚八点新闻联播播报了消息后,狂热的人们敲锣打鼓,鞭炮齐鸣,红旗舞动,口号声声,整个县城沸腾了。老K他们在县军事管制领导小组门前也自然放起了鞭炮,打起了锣鼓,这是因为检验一个人的政治态度问题。
历史自有评说,九大以“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思想为指导,整个会议始终充斥着极“左”观点和狂热的个人崇拜,把林彪写入党章为“毛泽东同志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这在中共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的,在各大共产党中也绝无仅有的。就连在九大前夕发行的“全国山河一片红”的邮票,也成了天大的政治笑话,都是头脑发热惹的祸。
老K又久久的站在东牌楼前,这是他上小学、去中学每天必须经过的地方,他左手插进衣兜攥着县审干办写给公社的信,其实就是对自己这段临时帮助工作的鉴定,明天一早就要回到那小山村了……牌楼檐角下的风铃,以其独特的方式为老K送行——依旧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
(九)
这几天,老K家像唱小戏似的,可热闹了。
听说老K又要回青年点了,亲属、同学、邻里们都过来看一看,说说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老K没有分身之术,只好是你来我迎,你走我送。
这五朵金花天天到老K家里,当着大家的面无法交流,趁没人注意将折叠好的信悄悄递给老K,明里似乎不动声色,而暗里却争芳斗艳,十八般武艺各个都露一手,汤金花偷偷向老K的母亲告起了状,她的父亲还特意过来跟老K的父母透话;杜金花也不示弱,先是讲别人的坏话抬高自己,然后求亲属找老K的父亲过话;黄金花是个急性子,在给老K的信里表达的很直白,非要老K的态度不可;吴金花的姨姨与老K的母亲是好友,便叫她姨姨直接来提婚事;最有主意的还是白金花,每天来得早,大家都走了她还不走,很有眼力见,干活有很麻利。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天晚上,等送走了大家,“可下消停一会”老K的母亲对老K说“你也不小了,身下还有两个弟弟,我和你爸商量了,不如趁早把这婚事定下来。” 那个年代,不像现在,儿女宗亲大事,要由父母做主。老K静静的听着母亲的意见“汤金花从小没有妈,父亲把她们带大,她很勤快又懂事,性格也好,可是她近视,身体也不怎么好” ,“杜金花这人姑娘太张狂,我看心有点太浮,不是过日子人,”“黄金花老实巴交的,没有坏心眼子,可个头太矮,”“吴金花也下乡当知青了,这家里的事就不好办,” 老K的母亲一边说着,老K 的父亲在一旁随声附和着,看来老人是有了谱的,然后话锋一转“我看白金花那人不错,干净利落,又挺会来事,不过她姐姐是个离婚匠子。”那时候,男孩女孩找对象,要看“门风”。老K的父亲说“我打听过了,白金花的姐姐离婚是怨她姐夫……。”老K掂量好久,赞同父母的意见。
第二天一早,老K的母亲就过隔壁刘婶家,求刘婶给大儿子当媒人。白金花还是第一个来到老K家。刘婶急忙把白金花叫到自己家说话。一会儿功夫,只见白金花的脸像火烧云似的涨红着,刘婶和老K的母亲嘀咕几句后笑嘻嘻的对老K 、白金花说“以后可别忘了我这个大红媒呀!”
白金花立即回家和老人禀报……,一家人等待老K的到来。消息一传出,失落,使汤金花病倒了,出于礼貌老K陪着母亲特意去看望;嫉妒,使杜金花与老K家成了陌路人……
老K与白金花彼此交换了手帕,两个人离一米来远站着,一个热吻,一个拥抱都没想过,默默感受中,偶尔那么几句话还生怕别人听见。没有现在年轻人那种冲动,或是不可思议的一对木讷。
消息不胫而走,老K刚刚进村,大家正在倒马粪。一见面,大吵吵就冲着老K喊起来“听说订婚了,怎么没带来让我们看看呀?”大家开着玩笑。
你说这人哪,一旦有了牵挂,就不同往常。老K虽然劳动还是干在前,可下工后常常耍单帮,有时静静的坐在那,有时悄悄拿出毕业照,仔细的端详照片上的那个人,因为他们没有订婚纪念照。
老K家里这回清净了,除了白金花外那四朵金花无影无踪了。
这天,老K同时接到了父亲和白金花的来信……。老K这回也镇定自如起来,大大方方的写起了回信。
晚饭后,老K习惯到生产队转转,听听侃大山的人们讲什么“西洋景”。
都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可这山里的节气比山外来得晚,虽已初春,仍有寒意。老K走在那条熟悉的土路上,望着朦胧的夜色,低声吟出“溪水小桥边,林涛松树下,无心来分享,月黑夜苦长”,似乎也有了些浪漫。于是,老K暗自揣摩,或许叫做事物的两重性吧,得到的同时,为什么也失去了,究竟谁是赢家,不仅感叹,这争芳斗艳为哪般!
(十)
布谷!布谷!……布谷鸟欢乐的歌唱,清脆悦耳的声音回荡在村后的西北沟谷,偶有喜鹊枝头喳喳,乌鸦啼鸣,在提醒人们春天的到来!这是人与自然、人与动物和谐、完美的一幕。
布谷声声,好似战场上指挥员在下达作战命令。春意盎然,催人奋进。小山村改变了往日的宁静,忙碌的人们,在播撒春的希望,期盼秋的收获……
老K伸个懒腰,揉揉双眼,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和他的同伴们无声地走在上工的行列里。这是迎着晨曦而出,伴着朝阳而归,抢在早饭前上的短工。面向黑土背朝天的人们,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大自然恩赐的时节他们记得最清楚,早已扎根在头脑中的一年之计在于春,让他们不敢怠慢,又何况“农业学大寨”的热潮仍然滚动。
在南山的大长垄地刨玉米茬,男劳力在前边刨茬子,知青和其他人在后面搂茬子。生产劳动开发了人的智力。刨茬子使用的是社员自制的一种专用工具,一把筒子铁锹安上一尺多长的木把,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杆用绳子捆在筒子锹的木把上然后拧动再用绳子摽紧,筒子铁、木杆与摽的绳子形成一个三角形。搂茬子用的也是木头做的耙子,耙子头可打掉茬子上的泥土,耙子齿可把茬子搂在一起。老K和他的同伴们,手中仅有一种武器,那就是一把镰刀。
这里地处北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春季是十年九旱。全生产大队仅有一台东方红链轨拖拉机,翻地忙不过来,有些山地又埋藏着石头,生产队只好抓紧时间用大犁打垄、压滚子,保墒情。在北山坡的黄豆地,直接破茬打垄劳动中,老K的任务是压滚子。老K与社员很合群,老把式教他怎么赶套,如何扶大犁破茬打垄。扶大犁破茬这活,还真的有点学问,手扶犁辕往外推,前面的犁托就往里来,手扶犁辕往里来,犁托就往外去。老K,开始顾了这顾不了那,手忙脚乱,大汗淋漓,还是跑了茬。原来打垄需要手、眼、腿等全身协调运动的统一,在农村不是谁都能干的,这是一项手艺活。
不冷不热的东南风一个劲儿的刮,刮得在田间劳动的人们眼角、耳朵、鼻子都积了土,还是文豪、娘们儿和小海家里条件好,戴上了风镜,这在山里人的眼里又有些出彩儿,女知青将方头巾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了两只眼睛。人们仍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忙碌在春播会战中。种玉米,刨埯子、施底肥、撒种子、踩格子,这样的农活“技术含量不高”,老K与他的同伴们都可以尝试了。科学种田,合理密植。生产队安排技术员间歇的进行检查,有时生产大队、公社领导也来检查。种谷子,把式梆梆的敲打自作的点种葫芦,谷种均匀的播撒在陇上,这活要的就是技巧,知青们只能跟在后面踩格子。
这天中午,玲子接到家里的来信,说是家里找人把她调动到平原区的迎春公社知青点。下午,玲子拿着生产队的介绍信到大队签章后直接去了公社,开户口迁移证、取自己的知情档案。这是知青们来到山村后调走的第一人,“人家县里有人,调到好地方去了”,“咱家没人就只能在这穷山沟一辈子了”。知青们很是敏感,免不了大家既羡慕又嫉妒的议论。事实真的证实了大家的议论,玲子家在县里的关系很硬,到了那个公社以后,赶上推荐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就顺利的上了大学。
自从玲子调走后,球子就开始闹病号,说原来阑尾炎手术留下肠粘连的后遗症,今天不是腰疼,明天就是肚子疼的,生产队只好给她放假回家休养,打那以后她就再也没回村子里劳动过,一直实现了自己的愿望,靠到因病返城。
二十天的大田春耕会战终于结束了,知青们这才留意去欣赏那山里春天的风光,除了大山背阴坡的谷底偶尔还能找到冰凌外,寒冷的冬季已悄然而去,展现在眼前的是枝头吐嫩叶,翠草顶黄衣,清澈山泉水,候鸟集山林。大山在变,大地在变,脱了银装穿绿装。后山坡上的羊群洒下闪动的点点珍珠,西北沟里的牛群在相互不服气的角逐着,东草甸子上的马群悠闲的甩着尾巴,一旁的猪群只顾贪恋的低头拱那泥土草根的芬芳。
在生产队的院子里,窗前两口大缸里是浸泡的稻种,过几天就要播撒稻子了。车老板检修趟地的犁杖和绳套。老K和他的同伴们这几天没什么活,就来生产队扎堆。公社邮电局的邮递员清哥又来了,大家与往常一样不用招呼便自动围拢上去。“这是生产队的报纸和七封信”,清哥一边说着一边递给了保管员。大家又围在保管员身旁看有没有自己的信,除了小老板福子的一封信外,其余的信全是知青的。大吵吵、老蔫儿、娘们儿和小海都是家里来的信,老K接到两封来信,一封是自己的对象白金花来的,自然是以五朵金花争芳斗艳的胜利者自居,表达了那份情感,另一封信是汤金花写来的,传递了杜金花也订婚了,对象是大都市军工厂的工人,并以此炫耀的消息。老K已经无密可保了,吃完午饭,便大大方方的分别给白金花、汤金花写了回信。
歇了几天后,开始稻田整地,打池埂子、放水耙地。这是生产队唯一的一块水田地,是将村东的草甸子用拖拉机开垦的,水源就是村前的小溪,小溪流到草甸子南边形成了一个天然水塘。生产队就有一双水靴子,给了撒稻种的把式,老K开始穿着高腰的农田鞋,一会儿农田鞋就灌进了泥水没有了模样,既然这样了,干脆就把农田鞋脱了,光脚站在冰冷的泥水里挥锹打起田埂来。
泥土里孕育着新的生命,虽然“人定胜天”的口号叫得很响,但除了人努力外,还必须得靠老天来帮忙。布谷鸟似乎知道这一切,仍是不知疲倦的提醒山里人努力!努力!声声布谷,欢乐歌唱,清脆悦耳,回荡在村后那熟悉的西北沟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