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失踪(小说)
没等林自忠说完,产妇又把话抢过去:“我说的是实话,这种时候,我骗你们还是人吗?我们娘俩的命都是你们警察给的……”
产妇说着说着抽泣起来,边抽泣边用感激的口吻告诉林自忠,地震时,她家的房子被震塌了,她也被压在下边,是派出所的警察把她从里边救出来,连震带吓,没到产期的她提前生产了,又是派出所的民警找来医生,把她安顿在帐篷里,使孩子平安出生,女民警又承担起给孩子喂奶的责任,而这个女民警的丈夫和孩子却刚刚在地震中丧生……
何明的妻子说着说着泣不成声了,女民警也默默地流出泪水。
到处都有死亡,到处都是泪水。林自忠觉得语言此时是那样的无力,他只能对女民警劝道:“别太难过了,很多人,比我们还痛苦!”
女民警点点头,小声说:“是啊,就是因为这,我才一直挺着!”
林自忠听了这话,忽然感到麻木的心有点松动,他忽然想放声大哭一场。
可是,他知道这既不是场合也不是时候,所以,只能歉意地向产妇和女民警告辞,走出帐篷。
林自忠漫步在小镇中,心里很是茫然:按理,何明该回家呀,他为什么没有回来呢,他又去了哪里呢?难道,自己的判断有误,自己该去哪里抓他呢……
这时,身后又响起男孩子的声音:“你要找我叔叔吗?”
林自忠转过脸,看到还是那个半大小子,他依然用警惕的目光看看他。
林自忠忽然觉得,这个男孩子有问题,就躬下身来,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是何明的侄子?”
男孩子点点头:“他知道你会来找他,让我告诉你,别再找他了,他去了该去的地方!”
林自忠:“这么说,你见过他?”
男孩子点头承认了,他告诉林自忠,何明昨天夜里偷偷回来了,躲在他家外边,他出来撒尿恰好碰到了他,他向他打听了家里的事,听完后,把话留给他,就走了。
林自忠:“他说没说,到底去哪儿?”
男孩子:“没说,可是,他说,你能想到。”
林自忠脑袋转了个弯,又提了一个问题:“你看到他带什么东西了吗?”
男孩子:“你说的是那个熊猫吗?我冲他要来着,可是,他不给,说那不是他的,他要把它还给人家!”
林自忠一下猜到何明去了哪里,向男孩子道谢告辞后,立刻离开这个小镇,重新上路。
几个小时后,老方也来到这里,也见到了这个半大男孩子,之后重复起林自忠的行程……
6
夜色温馨而又沉重,月亮悬挂在空中,时而被浮云遮住,时而露出沉思的面孔,审视地看着大地,看着这幢安睡的小城,看着一片宁静的居民区和一幢住宅楼。
这里不是川阳,不是元竹,甚至不是四川,它在四川的几千里之外。这里远离地震中心,远离灾区,因此它才能享有这样的温馨和宁静。
然而,这只是表面,仔细倾听和深入观查,你就会感到,它的温馨中伴有悲伤和沉重。这场地震震动了整个中国,波及到辽阔的国土,震撼了每个国人的心,此刻,在这个城市里,在这片居民区、这幢居民楼中,就有人直接承受了它的残酷和苦难,在这漫漫黑夜中,她耿耿难眠,泪水涟涟。
流泪的人是陈芳,是那个死难于川阳的追捕队员尚义的妻子。自从归来后,她就没有安稳地睡过一宿,夜夜难眠,或者突然在梦中醒来,濳然泪下。现在,她坐在电视机前,看完了午夜播报的最后一条新闻,仍然坐着不动。
刚才的新闻中,又报道了一些寻亲信息,还播报了一位原本失踪的少女,在家人绝望时却意外获救复生的消息,看到屏幕上家人和她拥抱的情景,她为他们庆幸,更为自己哀伤。自地震以来,电视里天天报道死亡了多少人,失踪了多少人,而每天死亡人数都在增多,失踪人数则在减少,这说明,所谓的失踪者多已经死亡了。尽管这么想,她还是觉得这个“失踪”要比死亡好上许多,因为,这毕竟保留着希望,或许某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出现在你面前……
可是,他不是失踪,而是死亡,是确确实实的死亡,你已经失去他,永远地失去他。
泪水又从心底涌上来,她把他的照片拿在眼前,喃喃地对他低语着:“尚义,你怎么就这么走了,怎么就这么一去不回了,怎么连句话都不给我留下,难道,你是这样惩罚我吗?尚义,你回答我,回答我……”
他不回答,也无法回答,他只能停留在照片里,微笑地看着她,陈芳看着他的微笑,肝肠寸断:“尚义,你笑什么,怎么不说话,你说,我跟你闹离婚,你还记恨我吗?尚义,你原谅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真想跟你离婚,只是跟你赌气,谁知你一去不回呀,你是不是也跟我赌气呀,你别这样,只要你回来,怎么都行,你答应我吧,快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对,我明白了,你当时说,离就离,你早都想跟我离了,你肯定讨厌我,借机离开了,是不是?我恨你,尚义,我恨你……”
说着说着,陈芳把照片贴到胸口,呜呜地哭起来。
就在这时,门铃在静夜中清脆地响起。
陈芳猛地停止了哭泣,坐起身子,欠起耳朵倾听着。
铃声停止了,消失了。
难道,听错了耳朵?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
看来,真的听错了耳朵……
可是,门铃又响起来,真的响起来,清晰地响了三声。
没有听错,确实是门铃声,是自家的门铃声。
是谁?这种时候……天哪,难道,奇迹出现了,难道他没有死,他回来了?是啊,他总是起早贪晚在队里忙,经常深夜里归来,忘带钥匙了,就会按响门铃,把她从睡梦中吵醒,然后一脸歉意地走进来……
陈芳的心激烈地跳起来,她感觉气息有些发短,腿也有些发抖,从卧室到屋门几米远的路,居然摔了两个踉跄。
陈芳走到屋门口,打亮灯,拿起可视门铃通话机上的话筒,眼睛定定地盯向显示屏幕。
屏幕上出现一个人的脸,陈芳很是失望,他不是尚义,大概是按错门铃了吧……不对,这个人有点儿面熟……
没等她想清楚,耳机里就传来一个男声:“对不起,是陈芳的家吧……”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又说:“打扰您了,我从四川来,我们在元竹见过面,你还记得吗?我叫林自忠……”
林自忠……是他,想起来了,是他救了那个逃犯,却让自己的丈夫死在废墟中,他怎么来这儿了,来找自己干什么……
林自忠:“陈芳,我有重要事,必须马上见你,你打开门,让我上去行吗?”
陈芳:“这……半夜三更的,你有什么事?”
林自忠:“很重要,如果你不见我,会后悔的!”
“这……你等一等,我穿衣服!”
陈芳离开对讲话筒,陷入慌乱中,这种时候,这个来自四川的警察找自己干什么?难道,他有尚义的新消息?既然他是警察,不会有什么危险吧,那就让他进来吧……
虽然这么想,陈芳还是给刑警大队值班室打了电话,正是闵大队长接的,他听了以后,让他等一等,片刻后又把电话打回来,说他已经跟林自忠通了电话,她可以给他开门了。
于是,陈芳又走到对讲话筒前,跟林自忠通了两句话,按了一下开门的按钮。
于是,她听到了楼下防盗门锁打开的疙瘩声,听到了男人脚步走进楼道的声音,上楼梯的声音,一步步走进自家门口的声音。于是,她打亮了门厅的灯,打开了房门,片刻,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这……你……”
出现在面前的并不是林自忠,而是另一个男人,一个脸上有着一道大伤疤的男人,看上去,伤疤好像还没痊愈……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哪,他是谁,长得这么吓人……
“陈芳,你别害怕!”
随着说话声,又一个男人的面孔从第一个男人的背后闪出来,陈芳这才抒了口气,因为她认出,这个人才是林自忠。可是,几天不见,这个男人好像老了不少,满脸胡子拉茬的,脸色也很难看,只有一双干涸的眼睛还闪着固执的光。
陈芳:“你……”
林自忠:“陈芳,是这样,不是我要见你,是他要见你。让我们进去吧,他有话对你说。”
陈芳身不由己地闪开身子,让人二人走进来,想不到,刚把他们带进客厅,脸上有伤疤的男子突然扑通一声冲着她跪下了。
陈芳:“这……你……”
这个人并不说话,而是前额着地,磕得咚咚作响,人也压抑不住地呜呜哭出声来,继而抬起头,把手上的一件东西递到她面前。
“嫂子,这是尚哥给你的……不,是给孩子的!”
这是礼品袋,里边装着一个玩具熊猫。
这……
陈芳惊讶地看着来人,见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红色心型小盒子,小心地把它打开,把里边的东西呈现到她眼前。
“嫂子,这是尚哥给你买的。”
陈芳的身子摇晃了一下。
这个人又呜呜哭起来:“嫂子,我对不起你呀,尚哥是为我死的,是为我死的呀……”
在来人的讲述中,陈芳终于看到了他,看到了最亲爱的人,看到了他离去前的一切。
7
五月十二日,尚义和同伴押着何明来到川阳。
他们所以来到这里,是何明说,他的妻子近期就要分娩,他恳求尚义能带他回家一趟,看她一眼,然后再随他去晋北,并再三发誓不会逃跑。
人都是有同情心的,何明的话勾起了尚义的心事,于是,他答应了他的请求,因为去坝上要经过川阳,于是,他们来到这里,并同他“手挽手”走进了商店,而就在他刚买好东西要离开的时候,地震发生了,在何明感到世界末日来临,发出“天塌地陷”的绝望叫声时,尚义在职业本能的驱使下,做出了选择,一跃而起,扑到他的身上。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何明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没有死,试着活动身子时,才感觉后背压着一个沉重的躯体,这个躯体把自己的上肢和头全部压在身下,进而发现自己的手腕同这个躯体的手腕连接在一起。
于是,他明白了一切,明白了自己活下来的原因。
可是,他当时第一个念头是逃跑,逃生。他摸索着从尚义的口袋里找出钥匙,打开手铐,挣扎着从尚义的身下挣脱出来,可是,当他欲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时候,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随即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别……走……”
他吓了一跳,可马上听出,声音是尚义发出的,原来他没死。
他不敢再逃,其实,也无路可逃,他急忙语无伦次地声明:“我……我没逃,没逃,尚哥,你……没事吧……”
不,有事。尚义此时已奄奄一息,他集中了生命残存的全部能量,艰难地对何明说:“何明,我……不行了,如果,你……能逃出去,把我口袋里的戒指,送给我……妻子,对,这个熊猫,是给孩子的,我已经知道,她怀孕了,你一定替我转告她,就说,我……对不起她,我跟她……闹离婚,不是真心的,我……还和从前一样……爱她,让她……好好生活,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还要跟她……生活……在一起,那时,我一定……好好……爱她。何明,你……要答应,一定……把我的话,转告她……”
何明:“这……尚哥,我的命是你给的,只要我活着出去,我一定照你说的做,你放心吧,尚哥,你别说了,咱们要想法活下去,会有人救咱们的!”
尚义没有回答。何明试着叫了他两声,还是没有回答,何明恐怖地叫起来:“尚哥,尚哥……”
尚义不会回答了,他已经说完了要说的话。何明感到了他生命的离去,感到了他的躯体在冰冷,僵硬……
之后,恐惧和绝望中的何明开始了求生的行动,他把尚义身上的警察证和手枪搜出来,放到自己的怀中,然后摸索着寻找出路,渐渐地,他摸索到一个狭窄的缝隙,一点点向外攀爬,可想不到在挣扎中碰塌了几块水泥块,一下被夹在其中,再也不能动弹,他开始呼救,可是,被埋得太深了,呼声很难传出去,何况,当时人们正全力营救学校的孩子,根本没人顾得上这里,于是,他的呼声渐渐衰弱,慢慢发不出来了,再后来,他的意识也渐渐混乱,最后,嘴里嘟哝着妻子的名字,渐渐消失了意识,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在医院里,发现人们把他当成了尚义。他也从人们的交谈中知道震区很广,自己的家也在其中,他顿时想起怀孕的妻子,顿时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逃走,回家去看妻子一眼,所以,他就故意假装还在昏迷中,并趁隙溜出了医院。想不到,出来后碰到那几个趁火打劫的混蛋,看他们居然这种时候来灾区作孽,愤怒一时使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上前阻止,却又被他们打了一顿,待林自忠赶到,告诉他尚义的妻子来到元竹,他差点被吓死,哪里敢去见她,待林自忠一离开,立刻拔腿就逃,逃离元竹,向家中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