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停止在张永和方玲在沙发上滚作一团的时候，梁琍芸把头转向张永：“说吧，这是怎么回事？”那声音冰冷得连空气都快冻结了。
　　 张永一下子就懵住了，他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这件事自己做得可谓是天衣无缝，怎么会被梁琍芸知道的这么清楚！梁琍芸是被自己亲自送走的，昨晚又是谁拍了这盘录影带？……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些人都用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看着自己。他看到了摆在茶几上的一张纸的纸头上赫然写着《离婚协议书》几个黑体大字。看来事情已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这些年来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他定定神，拿起笔从容地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大名。正要回房，又听见梁琍芸那冰冷的声音：“我要提醒你的是：你签下这离婚协议书，也就是同意净身出户的条件了！”张永浑身震颤，呆立半晌，转身向屋外走去。
　　 “咚咚咚……”正在做着美梦的程勋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从床上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趿着拖鞋走到门边：“谁呀？这么晚了有啥事啊？”
　　 “表叔，是我。”
　　 “你又是谁？”
　　 “表叔，我是张永啊。”
　　 “张永？”程勋的睡意醒了一半，“扯淡，张永早就到三台做上门女婿去了，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他转身又要回去。
　　 “表叔，我真是张永！你把门打开看看嘛！”
　　 程勋半信半疑地把门开了一条很小的缝，手电筒照着门外的人。那人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头发上还不停地往下滴水，一双皮鞋上沾满了泥浆，已经分不清什么颜色了。
　　 “还真是你小子？”他把门打开：“快进来——我说你小子不在三台好好呆着，半夜三更的跑回来干什么？”
　　 “唉，说来话长啊！”张永进到屋里。
　　 程勋给他拿来一条毛巾和一套衣服：“来，擦擦，换上这身衣服，咱叔侄俩好好聊聊。”
　　 张永换衣服的时候，程勋又倒了两杯白开水，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张永把自己离开梁家的过程向程勋叙述了一遍，不过他把自己的出轨变成了梁琍芸在外面傍上了大款将他驱赶。
　　 程勋听得七窍生烟，他一拍茶几，茶几上的东西都跳起来：“净身出户？！你在她家当牛做马近十年，到头来落得人财两空，这口气你咽得下去我咽不下去。你先休息，明天我找几个人一起去三台她家为你讨个说法！”
　　 张永吓了一跳，赶紧说：“算了表叔，那些钱财就当是我给女儿的抚养费好啦。不过，我这次回来，也不知道我家的老房子还在不在，还能不能住人？”
　　 程勋叹了口气，说：“房子倒是在的，不过年久失修有些破损。你先在我这里住几天，我找人帮你弄弄。过几天再看看能不能帮你找个事情做做。”
　　 “那就谢谢表叔了！”张永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程勋把张永带到客房，整理好床铺，“好了，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了，好好休息！”
　　 几天后，张家老宅。
　　 累了一天的张永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刚一闭上眼睛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在耳边叫他：“老公，你回来了？我总算等到你了。”
　　 “你是谁？”张永迷迷糊糊地问道。
　　 “老公，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冬梅啊！”那个声音里有一丝淡淡的怨气。
　　 “冬梅？你不是喝药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张永一下子清醒过来，睁开眼却看不到人影。“你到底是谁，你给我出来！”
　　 “老公，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啊！可是等了好久你都不回来，这些年你去哪儿啦？”
　　 “你等我做什么？”
　　 “等你回来帮我找医生啊！我好难受啊，老公我想喝水，你能帮我打点水来吗？”
　　 “走开！你这个死鬼！”
　　 “死鬼？那就再看看我这死鬼的样子吧！”一张丑陋无比的面孔凑到张永的眼前。
　　 “啊……”张永挥舞着双手，尖叫着从床上坐起来。外面的雨还在下着，玻璃窗在风里来回地晃。他下床走到窗前想把窗户关上，就在他伸手的一刹那，看到冬梅站在窗外——正是出现在梦里的那张丑陋无比的面孔。他一下子瘫倒在地，过了好久才从地上爬起来，战战兢兢地望了一眼窗户外冬梅出现过的地方，还好她已经不在那了。他抚着胸口定定神，这才把窗户关上，慢慢地挪回床上躺下。
　　 第二天，他特地到县城凤灵寺求了一张辟鬼符戴在身上方才觉得稍稍安心。而冬梅的鬼魂似乎真的也怕了这张符，再也没有出现过。渐渐地张永也忘记了这件事，生活又慢慢地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五个月后，张永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一辆125型的二手摩托车，一来为了上下班方便，如果顺路的话也捎带着跑几趟摩的挣点外快。乡亲们都说张永这次从三台回来，真的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成熟懂事了，知道当家立事了。就有热心的媒人开始张罗着为他介绍对象，秦雨梅就这样进入了他的生活。
　　 这天正值张永休假的日子，秦雨梅拉着张永陪她去莲花湖拜莲花仙女。张永本来打算趁着空闲去母亲现在的家里看看，可是架不住雨梅再三央求，只好放弃去母亲家的打算。当他将他的125摩托车推到院坝停下时，心里突然一阵莫名的惊悸，他以为是自己这些天太累了，也没特别在意。和往常一样仔细地检查了车况，确认一切正常后，载上雨梅出发了。
　　 摩托车驶出桃树坪，上了天子山村的村道。往南转过莲花乡乡场的场口回头再往北就是去莲花湖的旅游公路了。清晨时分，初升的太阳悬挂在半空中，看起来像个红色的大圆盘笼罩山间的雾气渐渐向山谷谷底退去，在半山腰形成一片翻腾的云海。太阳的光芒渐渐暖和，冷热空气交替形成的一阵阵微凉的风迎面吹来。林间的湿气又形成新的薄雾向上升腾，在山尖围绕着，仿佛给青翠的大山戴了一条白色的纱巾。
　　 秦雨梅坐在摩托车的后座，身体微微前倾，头伏在张永的肩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腰。两个人一路说笑着，不时留下一串开心的笑声。
　　 过了伏龙堰再上一段长约两公里的缓坡就到了柳垭，莲花湖就在柳垭的山脚，湖中央有一座方圆四公里的小岛，莲花仙子的塑像就坐落在小岛上的小庙里。张永放松了油门，借着摩托车的惯性向山下滑行。秦雨梅伏在张永的后背，轻声地说：“老公，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莲花湖的事情吗？那时候我们骑的是自行车，你也是像现在这样载着我。没想到快到坡底的时候刹车线突然断了，我们的车子停不下来，眼看就要冲进莲花湖里了，幸好湖边有人刚捞上来一堆沙石，你毫不犹豫地撞了上去。当你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身边问我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张永一听这话大感诧异，自己第一次跟秦雨梅去莲花湖就是骑的现在这辆摩托车，怎么说是自行车呢？况且那次一切顺利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他疑惑地看着后视镜，可是秦雨梅一直把脸伏在他的肩上，就是不抬起来。她自顾自接着说：“那个时候我心里好感动，觉得我子这辈嫁你真的是值了！可是后来你为什么就变了呢？为什么总是喜欢打我？你知道吗？你打得我好疼啊！真的好疼啊！”
　　 张永终于觉察到秦雨梅话里的异样，他想停下来看看秦雨梅究竟怎么了，怎么突然之间说出这些让人莫名其妙的话来。右脚踩上刹车，第一次没有减下来，第二次，第三次……摩托车却连一点减速的反应也没有，“不好，好好的怎么会刹车失灵？！”他突然想起出门前的异常反应，大声叫道：“雨梅，快醒醒！雨梅，秦雨梅！”可是任他怎么叫喊，秦雨梅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紧紧地攥着摩托车的龙头把手，车速越来越快，呼啸的山风吹得他脸上的皮肤生疼。他再一次看向后视镜，发现秦雨梅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此刻他已顾不上秦雨梅的死活了。他全神贯注地掌握着摩托车的方向，努力使自己行驶在自己的车道内。因为车速过快，他不敢稍有疏忽，两只眼睛因为长时间紧盯着前方再被风吹而开始发胀疼痛，两只手也渐觉僵硬。可是就在这时候，从右边树林里的小路上突然冲出一个人，上了大路后就在马路的右车道上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张永正打算从她的左边超过去，没想到恰巧对面来了一辆莲花湖到盐亭的客运中巴车，车上还满载着乘客。他在慌乱中厉声尖叫：“快让开！快让开！”可是那人仿佛聋了似的并不避让，仍旧在他前面那么不紧不慢地走着。
　　 张永心里暗想：“完了，完了，今天要出人命了！”他闭上眼睛任由摩托车直冲那人……可是他却并没有听到预料之中撞击的声音，他再次睁开眼，却赫然看见刚刚铁定会被撞的人仍然在他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定睛再看，那人已转过身径直向他走来，虽然两人是相向而行，却依旧和他保持着不变的距离。
　　 张永大骇，因为那人的长相，赫然是他刚回老家那晚见到的韩冬梅的样子。眼前的人上身穿的也是一件红色长袖衬衣，有镂空图案的领边，下身同样是黑色及踝长裙。等等……裙底的那双脚并不像常人行走一样前后移动，而是双脚并拢脚不沾地的——“难道我真是白日见鬼了？”张永心底惊呼，使劲地踩上刹车，可是车速并无分毫下降，反而因为惯性更加快速地向那人冲去。现在两人的距离近了些，已经是到了面对面的程度。
　　 那人果真就是冬梅，等到张永的车子快要撞上她的时候，她才缓缓地开口：“老公你来了？你终于来了。我等你等了好久，你知道吗？”
　　 “你快滚开！不然我撞死你！”张永慌乱中口不择言。
　　 “你想撞死我？”冬梅不怒反笑：“哈哈……哈哈哈……来啊！来撞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不退反进，直端端地向张永的车前飘来。张永索性轰起油门加速冲向冬梅，然而冬梅看似向他靠近，张永却始终沾不到她的衣边，他恼羞成怒将油门拧到最高点，依然只差得那么一点点。
　　 张永只顾着追逐冬梅想撞死她，并没有看到自己正在冬梅的引导下冲向悬崖。等他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摩托车已经冲出路面，在空中滑行了一段距离了。而此时，冬梅依旧在张永的前面，和他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看哪，有架摩托车从上面‘飞’出来了！”莲花湖大坝上有人惊呼。
　　 “天哪，这人的速度也太快了，冲出路面居然还飞了那么远！”
　　 “唉……现在的年轻人呐，飙起车来就是不要命啊！”
　　 ……
　　 张永和他的摩托车就在这些人的惊呼与议论中在空中划了一道完美的弧线，最终落在莲花湖滑草场的谷底。
　　 三台县潘家河村，梁家坪。方玲正在洗头，张永走到背后一把抱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地说道：“亲爱的，想死我了！”
　　 方玲却一把推开他，冷冷地说道：“滚开，你这个贱人！”张永仔细一看，原来是梁琍芸。
　　 他上前几步跪倒在地，一把抱住梁琍芸的腿：“琍芸，我知道错了，是我对不起你，看在我们这些年夫妻的份上，求求你饶了我吧！”他把这句话说得是声泪俱下。
　　 “饶了你？当初你往死里打我的时候，我也这么求过你，你有半点手软吗？！”这声音、这语气赫然是韩冬梅的。
　　 张永茫然地问道：“你是冬梅？那我这是在哪里？我是死了吗？”
　　 冬梅的语气缓和下来，她蹲下来，抚摸着张永的脸，用极其温柔的口吻说：“你以前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你放心，我会一直守护在你身边，不会让任何人取走你的性命的。”
　　 “真的？”张永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是真的。”冬梅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我回去以后，请高僧给你做道场，助你超生。”张永简直是感激涕零了。
　　 “呵呵，那倒不必了。我会等到你死之后再投胎转世的。”说完，冬梅就像一阵风一样的消失了。
　　 张永听到身边乱哄哄的一团，有人把手放在他的颈部，用一种极其讶异口吻地说：“奇迹，真是奇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竟然还有气息。真是太神奇了！”然后就感觉到有人在搬动自己的身体，刺耳的警报响起来了，再后来就失去了知觉……
　　 半年以后，盐亭县城休闲广场
　　 晚饭后，清漪和若铭正在商业街闲逛，刚走到建行门口就看见前面休闲广场中心的花台前围了一大群人。一个男子的歌声从人群中传出来，唱的是：
　　 “总是在这个时候
　　 忍不住又想起你
　　 任时间与空间的距离
　　 都无法将我
　　 对你的思念抹去
　　 ……”
　　 “诶，唱的还不错哎，看看去！”清漪拉着若铭从人群的缝隙间挤进去，只见一个三十七、八岁衣衫褴褛的男子趴在地上，他的胸部以下被固定在一个四轮滑板上，裸露的双腿部分皮肤已经发黑近乎溃烂。在他的身边，放着一台便携式CD机，那歌声正是从CD里面传出来的。此时那男子正用仅剩的左手撑着地面，嘴里含着毛笔在红纸上写字。他的头前放着一叠写着“好人一生平安”的红纸，每当有人往摆在红纸边的盒子里放钱时，他都会停下笔对放钱的人点点头，然后再请那人自己取一张写好的红纸以表示谢意。
　　 “诶，你看他的字也写得蛮不错的呢！”清漪从钱包里拿出五块钱正准备往盒子里放，却被一个人按住了手。“算了吧，这个人不值得怜悯。”他低声对清漪说。
　　 清漪转头一看，却是空尘和尚，他身边还站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正对着自己微笑。
　　 “这位是？”清漪问道。
　　 “呵呵，你不记得我了吗？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女人笑了起来。
　　 “救命恩人？”清漪想了半晌，“你是冬梅？”
　　 女人点点头表示默认。
　　 “那你的脸……”清漪很是疑惑地问。
　　 “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啊，我之所以一直保持死前的那张丑陋的面孔，就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一定要找到张永为自己报仇！”冬梅看着清漪迷惑的样子接着说：“人死后，他的灵魂意识其实是完整的，所以不管躯体在生前有任何形式的残缺，死后都会与常人无异。只是活人的记忆里通常对其临死时的状态影响深刻，所以才会认为鬼魂的样貌都保持着临死时的样子。”
　　 “这么说眼前这个乞丐就是你生前的丈夫？可是他没有死啊？”
　　 空尘和尚笑着说道：“生老病死自有其规律，我们也是不能违反自然法则的。况且并不是非要取了某个人的性命才称得上报仇，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比起让他直接死掉的痛苦要更多一些呢？”
　　 “原来是这样。”清漪恍然大悟，她把钱重新收起来，却发现空尘和尚和冬梅都不见了。
　　 “诶，在想什么呢？我们该回去了。”若铭对正在发愣的清漪说道，同时拉着她离开了人群。当清漪再次回头时，看见冬梅正站在张永身边向她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