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征文】红头盔(小说)
那年的大水,据长发幺爷说是百年不遇的,核桃坪边上的庙子沟都出了了蛟龙。说是第一晚上雷电交加时,很多人看见祖坟湾前的河沟里有一双发光的眼睛,天上的巨雷一直跟踪劈打……
石坝的兴贵大公也说,涨水的前两天去高家土湾水井背水,一路都是从地下发出痛苦的呻吟。那呻吟声很像是男人痛苦的哀嚎……
明州家后面是长发幺爷家的菜园子。菜园子旁边有一棵酸梨树,树下是一块斜插着的石块。从公路排水沟流出来的水在里极易翻涌出来。
在家避雨的明州,感觉阳沟后面的板壁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打开窗子一看,一股水桶般粗的黄水恶狠狠地撞击着本已腐朽的老房子。情急之下,明州也忘记了屋后公路边的拐脚磁竹林下曾经被雷电劈死男孩建华的事情。
冒着雷电大雨,明州去了酸梨树下,能够搬动的石头在洪水面前就像是木棍一样轻巧,经不住冲击。急忙跑上公路,找不到石头堵塞公路排水沟。很有英雄潜质的明州,毫无思考的余地,横躺在水沟里,试图用身体堵住洪水改道……
好在一同前去的长发幺爷的大儿子国成哥从上面公路跑下来,说:“明州,你起来吧。不要紧了,牛家湾的土都垮了,堵住了水沟,水从上头翻出公路下去了”。
明州跟着国成哥沿着洪水方向跑去一看,吓死了——
粮站下面的公路边上的沙土一卷一卷地垮塌,汇同洪水涌向河里……河水改道,把快要黄熟的稻谷席卷而去。
泥石流卷出了两具黑黢黢的棺材,去了河边,一具棺材随同洪水去了细沙河,后来不知道了下落。留在河边的棺材,后来听说是官田坝黄石山高祖的寿木。
第二天,河沟全是洪水肆掠的痕迹,空气里弥漫着昨日无边的恐惧,暴雨过后的太阳依旧刺得人发疼。区里派村里干部下来统计灾情,都说,看嘛,全完了……
不过,老场上的高音喇叭依旧放着流行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
十里(哟)荷塘十里果香
哎~咳哟~ 嗬呀儿咿儿哟
咳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生活
为她富裕为她兴旺
我们的未来在希望的田野上
人们在明媚的阳光下生活
生活在人们的劳动中变样
老人们举杯(那个)孩子们欢笑
小伙儿(哟)弹琴姑娘歌唱
哎~咳哟~嗬呀儿咿儿哟
咳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奋斗
为她幸福 为她争光
为她幸福 为她争光
新房子揣盐棒家饲养了一头大水牛,一路走过皂角树坪院子,地上都会有新鲜的趾痕。明州很是担心那大水牛经过酸梨树下,原本就很薄的路面禁不住踩踏,拦住正要赶牛上坡的海青。
明州已经是“教书匠”了,指着河沟下面,说洪水的厉害,这酸梨树路面垮塌将如何置东厢房于死地的严重性。要求海青从今以后,赶牛从自己屋那边过田埂,改道走公路……
海青不买明州的帐——“都是走几十年的老路,凭什么要我家改走另一条新路?”
“是要你赶牛改走另一条路。不是说不要你家人走这条路……”明州很艰难地解释。感觉远远没有课堂上说得清楚。
明州最怕与农人说事情。三句话不通,就来了性子。指着河边满目疮痍的稻田——
“你好好看看那河沟,就知道为什么要你家的水牛改走另一条路了!”说完,就站到路中间,不让海青牵着的水牛走路。
吼包闻听吵闹,气喘吁吁的跑来给儿子壮胆。指着明州恶狠狠地说:“你狗日的翻天啊?以前压迫剥削贫下中农,现在还要豪强霸道啊?”
明州气急败坏,父亲六岁就做寡腚子,冤天枉地被冠以“地主”头衔几十年,自己今天还被奚落啊?
“好吧!老子今天就老老实实地压迫你一次……”吼包还没有明白明州要怎么“压迫”,明州一个箭步上去,一手抓起海青的脚,一手抓起海青的衣领,将海青摔出几步远的干枯的包谷地里。
海青爬将起来,抓起石头就往明州掷来。明州不躲不闪,海青一看这架势,感觉石头一旦上了明州的身体,自己还有更大的苦头吃。略一迟疑,将石头掷在明州脚下。
接着就是海青的一阵嚎啕大哭。
吼包牵着牛,招呼海青,嘟囔着回家去了。
黄家坝老场还在重复《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奋斗
为她幸福 为她争光
为她幸福 为她争光
后来,好一阵子,明州路过新房子坝子,揣盐棒和吼包都是一声不吭,怨恨的眼神烙印在明州心里……
明州感觉揣盐棒的确好几年都没有给明州笑脸了。倒是明州老婆无意间说起一件事,让明州更加感觉那笑脸的还是真实存在。
还是暑假,明州乘船去了涪陵。
每年的寒暑假,明州都要去参加专科函授,把肚子怀有自家骨血的老婆留在家里。
学习结束,明州回家。老婆附在耳边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她在老家屋里遇见“鬼”了。
那日,一人在中学家里的老婆很是无聊。腆着肚子慢慢走回老家看看,想和老家的人说说话。不想,从新房子门前过去,一直到皂角树坪老院子,竟然一个人也没有碰到。
院子里除了母鸡咯咯的叫唤以外,就是母猪在木板圈里咚咚的撕啃声响了。
老婆见缺了一角的屋门上没有挂锁,一推门就进去了。屋里黑黢黢的,老婆感觉走路有些累了,加上暑热天气,极易瞌睡,坐在放甑子的条桌边上的长凳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很清晰……老婆看见灶后门口开着,一个穿应丹兰衣服,包着白头帕的妇人背对着自己,不知道是要去水缸里舀水,还是要扭转头看自己。
“好吓人哟!”老婆说着,一把抓住明州的手臂,似乎那情景就在眼前。
“我吓出一身冷汗,旋即出门。感觉那妇人追将出来。跑过新房子,春元哥大声喊道‘你乱跑啥子哟?’我才回过神来,那妇人似乎一下退回去了……”
听着老婆绘声绘色的讲述,明州身上也是一阵鸡皮疙瘩。
说与父亲听了。父亲淡淡一笑。“那是你细伯呢!你细伯最爱流眼泪,我小时候什么都不怕,就最怕嫂子流泪抹脸的。我六岁上父亲双亡,大哥也死了,就留下嫂子和六岁的小叔子我了……”
父亲说:“很小就知道,石坝的兴城大公和嫂子是掺起的(苟合)。但是,自己年幼,没有办法,也不敢说什么啊!还好在自己没有说什么。不然,解放初,兴城大公要是携私报复,自家脑壳都保不住了……”
“我都知道嫂子丢弃了好几个细芽儿(婴儿)。最后,嫂子难产死了。临终嘱咐的,要埋在石坝的路边,好让她一直看着兴城大公上街赶场……”
不过,更多还是旁边人说起细伯的怨气阴气很大。坡上坎脚谁家有孕妇难产,必是细伯在作祟。
后来,明州才知道。土地下放时,隔壁家的马平媳妇杨三,无意间把镇压细伯魂魄的陶瓷瓦罐刨出来了。于是,才有自己老婆怀孕看见细伯受惊吓的一幕。
“也是啊!你都不认识自家的后人了吗?”父亲磕了磕烟杆里的烟锅巴。明州猜想,是父亲在责备自己嫂子,表示要保护有孕的媳妇……
不久,双全讨了青冈坪杨家的女子做了媳妇。双全不咋的,讨的老婆自然也有些缺陷,身体不太好,耳朵不好使。
隔一年,海青也从七丘田讨进了一门叫海兰的媳妇。
陈彩兰家的大儿子回到河南老家,吃河南自家的馍馍去了。剩下的四个女儿去了河对面新修的粮站职工宿舍,住进了久以向往的砖房。
海青分家另过,住进了原来陈彩兰的那间房子。揣盐棒和吼包与双全同烧一锅灶孔,同舀一个甑子——住在一起。
再过一年,凤兰也出嫁到了核桃坪下的桐子湾杨家。
把儿子女儿的婚事简简单单地操办完毕,在秋雨连绵的日子里,揣盐棒撒手而去。
大抵苦命的人,生的苦,活的苦,死后坐夜上山也是凄风苦雨的,久无吉日落土。
揣盐棒死的仓促,没有安置好石墓,加上放在堂屋祭奠的时间长。在风雨交加的几天里,生产队里的男男女女劈柴煮饭,拉纤拖石头,在火爆井安置好两厢石墓。
那天,好大的雨啊。拖石头的号子,在秋雨中穿透浓浓的雨雾,让黄家坝凼凼都听得到那发自心底里的凄凉……
桃花柳叶子红啊
嘿嘿呀呵咿呀嘿
呀哈哟呵
哟哈伊哟呵
……
明州觉得这号子很好听,能够把下力之人的哀苦宣泄出来。
世间上许许多多的哀苦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所以,这号子就只有前面一句实实在在的话。
待到下午,安置石墓的男人们唉声叹气地回来了。都说这鬼天气冷死人,胯丝丝都在滴水;也有说揣盐棒会选死期,劳烦在生的人不得安宁……偏房里屋的吼包已经卧床不起了。自打揣盐棒硬挺挺地躺在没有大门的堂屋里,吼包就一直没有起床看过一眼。
不过,男人们的胯丝丝即使流汤滴水的,一进造房屋,就活跃起来。有句话叫做黄牛听见不得尿桶响——男人多是见不得女人的。
坎上的陈萍正在灶后一铲一铲炒着菜。看着三嫂的柳腰和浑圆的屁股,刚刚结婚不到四五年的书安笑嘻嘻进屋,一下抱住陈萍,嘴里嘻嘻直叫唤:“三嫂子嘢!你身上好暖和啊……”边说边在三嫂子屁股上磨蹭起来。
灶前烤火的一帮男人一阵哄笑。
三嫂子也是灵心之人,操起过铲,在锅里舀起一铲子热油,头也不回,径直将铲子里的热油向后泼去,书安脖子里一阵火辣的疼痛,急忙撒手。
灶前的男人自顾欣赏灶后那一幕精彩表演,忘记了灶孔里的柴火。一旁的美少妇菜花,一屁股抵向板凳上忘乎所以的一帮男人,男人们一下歪倒在板凳上。
“都吃忘魂汤了啊?灶孔不夹柴火,你们一会儿吃狗鸡儿啊?”
“我们不吃狗鸡儿的。我们要吃菜花的坐墩肉……”陈萍的男人树青一手操起菜花的屁股。
“嘻嘻,好软和的屁股啊!”
灶前灶后一阵欢畅的嬉笑,把午后夹带秋凉的雨雾晾在一边……
三
揣盐棒坐夜的那晚,雷雨交加。有人说揣盐棒一生技艺在身,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心有不甘;也有人说揣盐棒身怀绝技不传后人,老天不收阎王不留,多是游尸乱撞乱游……
这些都是围着柴火耗费时间的笑谈。
倒是敞门的堂屋哭灵的声音揪人心肺。
素兰平日里很是能唠叨,这下,倒是捂着脸在父亲棺材前低头弯腰地做假哭状。那幺女凤兰不用手帕,双手扶着棺材一阵乱嚎——
我的爹嘢!
你一生好辛苦哟。
没有吃过几顿大米饭,
没有穿过几件新衣裳。
不进学堂读书识字学文,
姐妹二人不怨你。
你明早上路不回头,
留下老母叫我们怎么来收场?
……
双全海青在人群中,不声不响地听着旁人的闲话,昏头昏脑地打着难以抵挡的瞌睡。
素兰隔三差五去偏房,问候在病榻上的老母。
哎!乡人麻木吧?人家有丧事,帮忙操劳倒是很欢喜的事情——难得聚集在一起,说着漫无边际的话语,开着无根无据的玩笑。
挨到第二天天亮,新房子一阵吆喝——
“屋上坎脚的弟兄叔侄啊!打起精神呐,揣盐棒在生时或有得罪,不管是他君子小人都不应该计较了,也不过是麻烦这最后一回咯。早早起床,女的煮饭,男的抬丧出葬哟……“
在棺材边瞌睡的素兰、凤兰也似如得将令,立即嚎啕大哭起来。
即使哭声里只有三分真情,也足以把瞌睡着的老少爷们头脑弄得清醒。两袋烟的功夫,堂屋前就站满了准备抬丧的青壮汉子。
素兰凤兰依旧在点头哈腰地哭泣。主持招呼的兴贵大公站在堂屋前喊道:“今天,抬的路程有点远,又有雨。所以啊!抬杠的人要心细一点,旁边的人眼睛要尖一些,不要失晃(失手)哟!”
坎脚的黄二大咧咧地说:“马屁,这么多人,抬一个干翘翘的揣盐棒还失啥子晃哟?”
兴贵大公原本就此作结,本黄二一打横,心里自是不悦。眼睛一鼓,“你狗日的有一身牛气力!真的以为个个都是土地爷日出来的啊?”黄二脸一白,灰溜溜地缄口不言了。
原来,人们经常开玩笑说,黄二是成天酗酒的长青大爷偷种的果儿。长青大爷在运输连做搬运工,四五百斤的油桶抬着不闪腰不摇脚……
那道士先生拿着火把,绕着一头放在门口的棺材念念有词,好一阵疾跑。
众人不知道道士先生嘴里念的何物,眼睛只死死盯着先生手里锈迹斑斑的摄魂刀……“啪”——摄魂刀一下击碎棺材头上装有香灰的土碗,不需要兴贵大公发话,早已列队等待在抬丧杠两侧的青壮男子一哄而起,男人簇拥着黑黑的棺材,比蚂蚁抬蜻蜓快捷多了,径直出了堂屋。
一阵怪声怪调的唢呐响起,双全端着灵牌,海青举着用水竹儿制成的“招魂引路幡”摇摇晃晃走在前面。棺材就像是发动机,催促着灵牌、幡快速前行,素兰和凤兰哭哭啼啼紧跟棺材,不挪半步。
明州一路紧跟着送葬的人伍,感觉田径场上吴太平教授讲解的“以摆带蹬”的技术要领压根就排不上用场。路滑,肩扛的只顾不断给腹部压气,扶丧的得须眼睛明亮,哪里有需要你就得把手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