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中签(小说)
4、
象棋是中国的国粹,是家喻户晓的“象戏”,是最易普及的智力运动。或田边地角,或街头巷尾,或舟车行进,或静坐品茗,或九天凌云的飞机,或五洋探底的潜艇,或硝烟弥漫的战壕,或宁静祥和的军营,或热火朝天的工地,或鸦雀无声的机关,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师长学徒,无论干部群众、无论富人穷人……。假休息之余,择二尺空间,展楚河汉界,摆红黑兵阵,气定入局中,随你心所欲,任你遣兵将。此时的楚河汉界两边,没有男女之分,没有老少之别,没有上下之尊,没有身份贵贱,没有财富悬殊,昔日的辉煌、欣喜、骄傲、挫折、纠结、愁肠……一切抛到云霄外,只顾醉在棋局中。诸葛西淼多年是这样,来穗城找工作住在老五诸葛中垚家里这段时间,也没有间断读棋书、折棋局。刚到穗城的第二天,他就按图索驹来到了早在电视上熟悉的文化公园,邀穗城的棋友们切磋棋艺。
南粤省是经济大省、体育大省、也是棋艺大省。这里象棋高手如林。职业棋手有老一代的象棋大师:杨官磷、陈松顺、黄少龙、蔡福如;有新一代的特级象棋大师“少年姜太公”许银川和“羊城少帅”吕钦,还有汤永卓、宗永生、陈富杰、庄玉庭、黄海林、李鸿嘉等一批在全国享有盛名的大师,还有近邻港澳特别行政区的两位棋王赵汝权和李锦欢经常来穗献艺。正如著名棋评家刘梦芙先生题诗所言:“剑气纵横铁骑鸣,乾坤百战纪征程。四王霸业尊金鼎,一代雄风振穗城。”穗城民间的业余棋手也是卧虎藏龙。诸葛西淼在和穗城业余棋手短时间的切磋中,很快领教了岭南派稳健细腻的棋艺、棋风。同时也赢得了穗城棋友们,对他棋艺和棋风的认可,大家都鼓励他来参加今晚的车轮战。
台上的工作人员已调整好音响设备,电视台的记者已将摄像机镜头对准“屏幕”,裁判人员和挂棋盘的工作人员已到位,“囚”形棋桌已摆放完毕,正在摆放棋盘、棋子、记时钟。主持人似乎有意在卖关子,还不想马上付诸抽签行动,诸葛西淼的心是悬着的,他默默地祈祷:快抽吧,第一个或者第二个抽出“诸葛西淼”。
诸葛西淼奢望坐到1、2号台,把自己和司马归对弈的招式展示出来,让棋友们看在眼记于心。弈后,相邀穗城的棋友们逐一拆解,分析得失,总结经验。那电视台直对1、2号台的摄像机,也许刚好把他和司马归下棋的画面传到家乡,令那些正坐在电视机前看车轮战的棋友们大惊失色。那些棋友们,虽然经常在中央电视台五频道观看过司马归的师弟许金山的快棋比赛,但毕竟没有近在咫尺观看许金山的师哥司马归捉子下棋,更没有面对面几乎是零距离的和司马归对弈,也许他们这一辈子都没有那种机会,可是我诸葛西淼有幸和司马归下了棋,等于和许金山下了棋,而且是在全国最高级别的金羊杯象棋冠军邀请赛的现场一展身手。想到逢年过节回到家乡,和那些棋友们侃这段经历,棋友们听得津津有味,个个投来羡慕的眼光,诸葛西淼会心地笑了……
“鸦猴(一号),猪国稀猫(诸葛西淼)”
“三哥,抽中你啦”老五用力推了一把诸葛西淼。
“是吗,没听清楚,我以为他们在说乌鸦猪猴猫什么的”
诸葛西淼抬头一看,台上的主持人果然开始抽签了,主持者是典型的南粤人脸膛,年龄将近六旬,想必也是一个象棋爱好者或者是金羊杯象棋比赛的资深组织人。
“一号诸葛西淼,到了吗?”台上一位年轻小伙子用普通话重复叫了一遍。
“到!”诸葛西淼如中五百万体彩大奖欣喜,大声回应,起身准备上台。
“不急,人家还没有抽完”老五一把拽住了三哥。
诸葛西淼方知刚才的举动有点失态,又坐了下来。
“三哥,你的犟脾气总是改不掉,要你学粤语,你偏不听,现在遇到拦路虎了吧,连几个阿拉伯数字都听不懂,等会上台下棋,人家报行棋步数,你能听懂吗”
“听不懂,你现在再教我一遍”诸葛西淼已感到临阵擦枪的重要性。
“教你一个笨办法,比如‘一二三四’,和我们家乡的土话‘鸭鱼三晒’读音相似,又如‘五六七八九十’,用家乡的土话读,就是‘我若差扒狗屎’”
“呵呵,这办法好”诸葛西淼不管是狗屎还是猪屎,现学现用,默默地念着“鸭鱼三晒我若差扒狗屎”,心里窃笑。
5、
台上,主持人继续抽签。诸葛西淼开始考虑上台后如何出招开局。是用起马局?还是用当头炮?或是飞象局?或是仙人指路?用起马局肯定是不行的,刚才“打不死的程咬金”程益发执红先行,就是用的起马局,结果被司马归几刀斩下马来。后两种开局,过于稳健,是一种比内功的布局,比内功,诸葛西淼哪是司马归的对手。还是用当头炮开局吧,家乡有一句俗话“教士怕傻士”,意思是说,面对训练有素且功夫比自己高的对手,不能按老套路出招,要歪打正着,类似霍元甲的秘踪拳让对手摸不着头脑,想必这种方式能够打乱司马归的阵脚。他听肖弈轩曾经讲过,当年,太爷爷诸葛开枰就是使用当头炮,三下五除二战败日本象棋高手池田好棋大佐的。
诸葛西淼已想好了开局的策略,又开始紧张起来,不是那种怕死的紧张,是一种少见的身体颤抖筛糠般心慌。这种心慌,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上台发言,受惊吓留下的条件反射后遗症。那是1967年10月,他刚上小学五年级,一天。全校召开批判大会,批判一个他不认识的叫邓拓的人,全校十八个班,每一个班安排一名代表上台发言,必须的。主席台上,坐着戴红袖章的造反派头目曹孙虎,他是来监督学校开展“三大”(大鸣、大放、大辩论)工作、点燃学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烈火的领导,台上还有即将被打倒的老校长。台中央,立着一具用稻草捆扎造形、穿着破长衫、戴着破草帽的假人,假人脸面用纸糊着,用毛笔描绘的五官,这种假人称作“茅人”,多见于鸭子湖地区各家各户的菜地,常常用来吓唬偷食蔬菜和瓜果的鸡鸭鹅。班主任黄老师安排诸葛西淼代表五一班上台发言,他刚走上台时,还脸不红心不跳,没想到一开口,想好的台词全忘了,情急之下用葫芦洲的土话大声说“邓拓,你听我说,虽然我认识你不多,但我知道你不愿意当红卫兵的老大哥,这也不完全是你的错……”
顿时,台下一片哄堂大笑,使整个严肃的会场变成了相声专场。这下可惹出了大祸,“磙下台去,兔崽子”造反派头目曹孙虎猛拍桌子呵斥说,紧接着又批评校长和班主任黄老师抓革命敷衍了事不认真。因此事祸及校长和黄老师在文化大革命中吃了不少苦头。当场吓得诸葛西淼尿裤子,从此,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台做任何事情,就会身体颤抖筛糠般心慌。
“中签的棋迷朋友们,请上台对号入座”主持人用普话催促道。
“三哥该上去了,不要慌。”老五提醒说。
诸葛西淼的腿有点打怵,走上台准确坐在背对观众席的座位上。他咀嚼着木糖醇,打量着“口”字中间的司马归。司马大师泰然处之,笑容谦和,圆圆的脸,寸板头,后脑勺平直,两眼炯炯有神,浓浓的眉毛象两把刷子。诸葛西淼感觉此人曾似相识,并且有一种亲切感,他是谁呢?大脑快速过电影一般,终究没有想起来。注意力的转移,到是让他很快静下心来,特别是一看到象棋,他就会忘记一切,他就会进入心如止水的境地。曾经有两个类似坐过山车的日子,令他食寝不安,象棋变成了他唯一的灵丹妙药。1995年5月18日,星期一,也就是中国证券委员会宣布关闭国债市场的第二天。上午九点三十分,沪深股市向上跳空360多点开盘,他的股票市值一夜之间翻了一倍多,变成了260多万,除去借来的成本和自己的积蓄,净赚120万,这对于当时月工资不足一千元的他来说,犹如天上掉下大馅饼,兴奋得睡不着觉,就是象棋和棋谱让他很快镇定下来。事隔一年零七个月的1996年12月16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正确认识当前股票市场》的评论员文章,中国证券委员会同时宣布“沪深股市实行股票、基金类证券的交易价格涨跌幅10%限制制度”。他的股票和全中国股民的股票一样,无一幸免跌停。一年之前的那次股票大涨之后,其间,他的股票市值再没有上升反而有降,他不仅不退场、不减仓、不套现还借款,而且再向银行借款追加300万元资金填满了仓位。连续四天跌停板,只有卖盘,没有买盘,总市值缩水320多万,吃掉原来所有的利润之后,倒亏本金130多万,按当时的银行借款利率计算,他每天要支付借款利息510元,这是当时的工薪阶层无能力承受的。天塌天陷的打击,让他一厥不振,甚至想到了自杀,也是中国象棋和棋谱让他静下心来,重新树立信心,与命运抗争……。
6、
“车轮站现在开始”
主持人话音刚落,司马大师走到一号台,“叭”的一声按下记时钟,开始记录诸葛西淼的用时。
诸葛西淼果断地用右手的母、食、中三指轻捉右边的二路红炮平行移到正中的五路,顺手按下记时钟开始记录司马大师的用时。裁判员很快拿起麦克风大声报出“1号台,炮二平五”。
站在1号台挂棋盘左边的工作人员,马上拿着举杆将红炮对号入座地移到目标位置。
司马大师不假思索,将左边的8路炮平行移到正中的五路,顺手按下记时钟又开始记录诸葛西淼的用时,这是一招斗顺炮开局,出乎诸葛西淼意料之外。
裁判员很快拿起麦克风大声报出“黑方,炮8平5”。
站在1号台挂棋盘右边的工作人员,马上拿着举杆将黑炮对号入座地移到目标位置。
接着,诸葛西淼和司马大师连续不停地对弈六个回合:
“马二进三,马8进7;车一进一,车9平8;车一平六,车8进4;车六进七,马2进3;马八进九,卒3进1;车九进一,车8平4”,到此停了下来。
1号台挂棋盘的两个工作人员,陆续按照裁判报出的路数复制上述六个回合的棋形展示给观众们看。
紧接着,司马大师左移到2号台前,按下记时钟,催促2号台棋手动棋了。2号台是一个十二三岁的中学生,中学生第一步是右相飞中路,一种四平八稳的开局。
裁判员很快拿起麦克风大声报出“2号台,相三进五”。站在2号台挂棋盘左边的工作人员,马上拿着举杆将红相对号入座地移到目标位置。
就在中学生按下记时钟的同时,司马大师仍然不假思索的来了一招左马向右上方跳去。
裁判员很快拿起麦克风大声报出“黑方,马8进7”。
站在2号台挂棋盘右边的工作人员,马上拿着举杆将黑马对号入座地移到目标位置。
再接着,司马大师飞快地移过3号台、4号台、5号台、6号台、7号台、8号台、9号台、10号台……20号台,一一对招落子,但不同的台号布局不一样。
除了1号台和2号台需要展示棋局外,裁判员是不需要费神一一报出其他台红黑双方对弈行棋的路数的。下好下坏,下香下臭,哪一步精彩,哪一步愚笨,下面的观众都看不见。只有1号台、2号台的棋局才能让台下的棋迷们同呼吸、共命运,或拍案叫好,或慨叹惋惜。这就是1号台和2号台的特殊待遇。
一般情况下,只要具备一定象棋功底的棋手,红黑双方开局的前七八个回合,都是不需要用很长时间考虑的,落子快步如飞。一旦进入中局,就要用心计算,花时间考虑了。特别是遇到新的变着,更是谨慎有加。对于大师级的专业棋手来说,他们对每种布局都是烂熟于心,如果双方没有什么变化,按老套路走下去,只要不出现昏招,多数棋局都是和局。这也是许多象棋专家们,多次提出要改变中国象棋制式的原因。
台上的车轮战,进入二十多回合,很快就有十三名业余棋手推枰认负了。趁着司马大师行走到其他台继续下棋的空档,诸葛西淼顺便瞟了一眼中学生的棋局,那棋形已成败局不可逆转。虽然规则所限不能点评棋局,但可以和中学生搭讪几句。
“小同学哪里人,多大,叫什么名字?”
“茂名人,十三岁,陈弈好!”
“学棋多少年?”
“六年了。”
“为什么学象棋?”
“爱好呗,我爸也爱好,我们家乡那条村家家户户都下象棋。”
7、
到了三十多个回合的时候,又被司马大师淘汰五名棋手。这时,台上只剩下1号台诸葛西淼和2号台中学生还在苦苦恋战。虽然中学生很顽强,大有日本鬼子不投降的武士道精神。但最终还是被司马大师“击毙”。
1号台诸葛西淼之所以能坚持到最后一个人和司马大师单挑,是因为司马大师在第八回合时马退窝心所致,棋谚说“马踏窝心必有灾星”,司马大师正应验了这句话。
当诸葛西淼车六平七捉黑方3路马时,司马大师为保3路马,不慎出了一着马7退5至窝心、与3路马形成连环态势的随手棋,使己方陷入被动。随手棋是棋手最忌讳的,作为职业棋手的司马大师十分清楚这一点,可是由于司马大师连续一周多时间和其他职业棋手较量,疲劳过度,精力不济,才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是典型的大意失荆州案例。
司马大师马7退5堵死了将心,诸葛西淼难得有这种机会,紧紧咬住不放,加之他心里没有压力,在司马大师和其他台号的棋手对弈空档中,他早已想好连贯性的套路。紧接着“车九平四”进入第九回合,以防司马大师下一招中炮平6、再退一打红七路车为窝心马解围。司马大师的意图被诸葛西淼识破,不得不另换招数,赶忙一步“炮2进2”。接下来双方对弈到第五十七回合时,司马大师进入了长达十来分钟的思考。
此时,空气似乎凝固了,台上那些已下完棋的业余棋手,纷纷围到1号台看一个究竟,台下的观众们望着挂棋盘上的棋形,也在窃窃私语。穗城电视台塔吊式的旋臂摄像机从空中俯拍1号台棋桌,还有一台记者扛在肩上的摄像机对准了1号挂棋盘。
司马大师还在思考,诸葛西淼早已拿定主意。如果司马大师的1路过河卒再进一步咬红方的九路马,诸葛西淼打算弃掉这一马,直接按计划“兵一进一”过河、对攻司马大师的8路巡河炮。如果黑方逃炮,接下来被黑8路炮绊腿的红二路盘河马,就可以进四或者进三吃卒、下一步再吃黑方的中象,黑方马上就会败下阵来。结果司马大师是“卒1进1”,诸葛西淼置受威胁的九路马不顾,按原计划“兵一进一”逼黑8路巡河炮。司马大师没有用卒吃红马,不得不逃8路巡河跑,诸葛西淼“马二进三”踏掉黑7路卒,下一步直逼黑中象,黑方九宫已是兵临城下、大军压境。
“下得不错,厉害。看来大陆民间的棋手也是卧虎藏龙啊!”司马大师握着诸葛西淼的手赞许地说,示意推枰认输。
“司马大师,到机场的车已备好,该出发了。”一位年轻小伙子提醒司马归说。
“好的,后会有期!”司马归握着诸葛西淼的手说,并一一向台上的工作人员和台下的棋迷朋友们挥手再见。
就在司马大师走下文化公园中心表演台的刹那间,台下观众席的棋迷们沸腾了,纷纷涌向中心表演台,要求诸葛西淼给他们签名,留下联系方式。维持秩序的十多名保安人员担心闹出踩塌挤压事故,拼命阻拦蜂拥而至的人群。老五诸葛中垚身如轻燕,在大伙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早已到达三哥身旁。
“我是文化公园棋牌部的,请留个电话”那位说“鸦猴”的主持人,近水楼台先得月,急忙递给诸葛西淼两张名片。
诸葛西淼来不及看名片,接过一张名片装进口袋,拿着“鸦猴”递过来的笔,唰唰在另一张名片上写下手机号码,急忙将写有手机号码的那张名片还给“鸦猴”。在老五诸葛中垚的引领下,悄悄从后台离场,有一种落荒而逃的狼狈。
当夜,诸葛西淼彻夜难眠,一直惦记着投简历找工作的事。
所谓文学,我就是当情人样玩玩而已,我成不了气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