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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作者:掌上明珠 秀才,2514.6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806发表时间:2013-11-06 10:04:41


   就是这样,人在最脆弱,最恐惧的时候,完全依靠自己反而更能激发出内心的勇敢和力量。
   铁砣去掉了,钢钎子还留在脚踝上,说要到手术室才能取。我忽然想起了著述《史记》的司马迁,我觉得我就像一个女囚犯,带着脚镣奔赴刑场。
   父亲和马户推着我,跟在医生后面,车轮划过地面的声音很刺耳,哗啦啦的,仿佛在一条命定无法逃脱的轨道上前进。我紧咬着嘴唇,定定的看着他们。父亲和马户神色都很凝重,他们知道我怕,父亲背过我还对母亲说,我们也好尼么,别咋那么虚(娇气,怕疼)。
   进了电梯,我撇了撇嘴,又想哭。马户看着我,神情凝重:不咋滴,不要害怕。他不说还好,一说我的眼泪立马又下来,小声哭泣着:我害怕滴!
   进手术室的瞬间,我没有看上他们最后一面。我刚抬起头打算寻求最后一点安慰,那门如闪电般就合上了。我靠,里面全是现代化装备,自动门,自动手术台,标准化的手术室,我感觉更像是一个屠宰场,而我就是一头无力逃脱,只能任由宰割的猪。
   我被推进一号手术室,除了我的主治医生,还有几个帅哥医生在里面。我的恐惧到达极限,把宽大的病号服袖子盖在脸上,无法抑制的哭。
   他们大概从没见过哭着进手术室的大婶,一个帅哥医生奇怪的问我:咋了么?你哭啥呢?
   我继续哭:我害怕滴!
   他:打麻药呢,又不疼,不用害怕。
   我:不行,我还是害怕!
   又一个胖胖的,高大的帅哥笑着看我:咋看你这么面熟?
   我抽噎着:上次腿摔了,就是你给我打的石膏。
   他笑:我就说么,咋这么面熟。
   另一个也笑:还是老病号,有过一次经验了,还怕啥。
   我又哭:上次没做手术……
   胖帅哥安慰我:别害怕,不疼!
   我看着他,央求道:我和你哥哥还是同学呢,你对我好点么!
   我认识他,我这样一提醒,想必他也想起我了。上初中时,我和他哥是同桌,他每天都来教室门口喊他哥,大脑袋,戴一副厚厚的眼镜,舌头尤其长,伸出嘴巴转一圈,整个嘴唇就红红的。没想到,N年后,他当了医生。刚进医院那一年,还是实习医生,我骑摩托车摔了腿,他就跟着我的主治医生实习。打石膏时,是他帮我打的,我问他,我的腿以后会不会留下后遗症,他坏坏的一笑:能走路。
   斗转星移,我又转到他手里了。
   他还是坏坏地笑:我咋对你不好么?
   我:待会拿刀剌我腿的时候,轻点么!
   他:肯定么!
   说话的功夫,我的主治医生正在帮我取钢钎子,他说:忍着点,可能有点疼!
   我就感觉钢钎子在腿里面一摇一晃,我紧咬着牙,大脑一片空白,只等着剧烈的疼到来。后来才发现,可能钢钎子和肉长在一起了,要摇松,然后迅速的一抽,就出来了。抽的时候并不疼,疼的只是摇的时候。
   然后就是侧翻身打麻药。因为右小腿断了,腿没法侧过来,需要他们帮助,挪的时候又疼了一下。于是,我顺理成章的又叫了一声“啊”。
   打麻药全身要蜷起来,像个婴儿。这个我并不陌生,当年生月月时已经体验过一次,知道也疼,但不太害怕。可能我刚才的一番话起效了,胖帅哥一直站在我前面,扳着我的背,紧紧抱着我。他年龄并不大,却早早有了肥肚子,贴在我的脸上,那一刻,感觉超温暖。他安慰我:忍着点,打麻药有点疼,不过一下就完了。
   我恩了一声,不再哭,咬紧牙等着。
   也只是疼了那么一下,像被蚊子王叮了。
   可能我的哭奏效了。手术开始后,他们也没让我脱裤子,只是把睡裤高高的挽起来,右脚用白色绷带紧紧绑住,吊在一个挂钩上,像猪肉摊上卖的猪肘子,白晃晃的刺眼。他们说,裤子有可能弄脏,再也穿不了了。我连忙说,没事,只要不脱就好!
   这也是我恐惧的一个方面。好多做完手术的前辈都说,做手术时不让穿衣服,额滴神呀,你就想想,骨科的医生全是男的,除了主任医师外,其余的全是三十岁以下的各款帅哥。你躺在那里,赤身裸体,他们拿着刀子、剪子、钳子在你身上肆无忌惮的动作,我靠,疯了!
   现在听说不让我脱裤子,我立马又松了一口气。
   他们知道我胆小,在我胸前又挂了一道绿色的帘子,把我的视线完全挡住。右腿已经完全没知觉了,任由他们摆布。
   麻醉师坐在我头边,忙着记录啥。
   他可能看到我的年龄,笑:你都这么大了,还哭?
   我平静了许多:恐惧和年龄又没关系。
   他:你看我们医院多贴心,手术室的墙都刷成绿色的,手术服也是绿色的,连口罩都是绿色的,就是为了让你们能拥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我们是不是像天使?
   我:一点都不像!
   他:那像啥?
   我脱口而出:灰太狼!
   手术室的男医生一起狂笑。
   其中一个说:灰太狼也是好狼呢!
   手术开始后,他一直陪我说话,问我是干啥的,我又问他是哪个学校毕业的,老家是哪的,结婚了没,手术麻醉的一些问题……
   他缓解了我的恐惧,一个小时零八分钟后,我的手术顺利完成。帘子取掉,我发现右腿的睡裤上缠满了白色胶带,上面沾了许多血迹和紫色的药水,他们帮我把胶带撕掉,裤子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污渍。我什么也没说,但心里暖暖的。
   一个医生说:好了,把她换到移动车上。
   我担心的说:我这么胖,咋过去么?
   他们集体笑了:你有多胖?我们几个大男人,还抬不动你!
  
   六
   我是我们病房第一个手术的。手术后就换了病房,大概是为了给新病患腾床。
   新病房很小,窄窄的,并排放着三张床。我睡中间的床,左右两边都已经有人。右床是右小臂骨折,已经做完手术十天,快出院了,每天早上来打吊瓶,打完就回家,并不在医院住。左床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回民小媳妇,每天打扮的花枝招展,摇摆着她的杨柳细腰在窄小的病房里摆来摆去。刚住进来时,我问她怎么了,她一脸的冷漠:腰绊折了!后来,我仔细打量她的腰,我靠,那也叫折了,和好人没什么两样。过了两天,我才弄清楚,她骑摩托车不小心被人撞了,现在赖在医院不走,等着赔偿呢!我打心眼里鄙视她。
   我承认,自从出事后,我对一切都有了新看法。我尽量将自己的心和眼睛放得低低的,以前讨厌的人,也不讨厌了,以前憎恨的事,也一一原谅了。我以为手术前的那十天,我已经将心修炼的差不多了,现在换了病房,我发现好多事我还是不能平息。比如,左右床的两个女人。
   先说右床,她五十岁左右,身材一看就是刻意保持的那种,瘦,有精神,但却不温性,典型的多嘴多舌的是非女人。在她面前,我一直保持沉默,她说什么,我都当做没听见。手术后剧烈的疼痛也逼迫着我没法说话。手术第二天,脚直接肿成了酱猪蹄,她还指着我说:要活动脚踝呢,我刚做完手术就开始活动,你看我现在的手臂,恢复的多好。说话的同时,她将右手臂摆动出优美的弧线。
   如果,你觉得她是在关心我,那么,你知道吗,在我看来,这关心要多讨厌有多讨厌。手术后的病人在极度的疼痛中,最不想说话,那一刻,我正紧咬着牙齿,瞪着天花板努力熬过一分一秒。我一滴水都喝不下,一口饭都吃不下。我就是觉得疼。没法用语言形容的疼。我能感觉到那疼密集的汇聚在脚上,它好像一动不动,全心全意的让我感受着疼。脚还肿胀,像要爆炸,皮肤努力的安抚着脚内部不安的能量,生怕它疼到极限,和血肉、骨头一起粉身碎骨。
   我没法分散我的注意力。太疼了。我只能这样说。或许,每个人对疼痛的敏感程度不同,而我,属于极度敏感的。我在脑海中一一过滤着汉字中对疼痛的形容词,什么痛不欲生,痛入膏肓,痛心疾首,痛入骨髓,去他妈的,都是假的。相对于此刻的疼,简直是肤浅的没法评说了。就是疼,纯纯粹粹的疼。满脑子就是一个疼字。
  
   七
   手术当天夜里,主任医师来查房,我已经开始受疼了。马户问:如果太疼了怎么办?面无表情的主任丢下一句话:吃药!
   我刚住院时,三爹就给我买好了药,说疼的受不了就吃两颗。我只吃了一次,父亲不让多吃,说有副作用。我胆小,后来再疼,就忍着,尽量不吃。后来,那三个姨嬷先后住进病房,最疼的时候,我也给她们吃药,但尽量少吃。
   手术后八小时不能吃饭,不能喝水。我是下午六点出的手术室,晚上八点开始疼,熬到十点,我就感觉坚持不住了。我对马户说:疼!把药给我。
   马户给了我两颗药,我把药放进嘴里,嘴放在马户递过来的水杯上,大口大口的喝。之前所有受的疼比起手术后的疼,简直是小儿科。庆幸的是,那天夜里,病房除了我和马户,只有左床陪床的一个小姑娘,和妹差不多大,安安静静的待着,并不吵我。马户第二天早上要坐六点的快客去银川,打完吊瓶就快半夜一点了,我想让他好好休息。他躺在空出来的右床上,不安的望着我。我忍着疼,假装平静:你快睡吧,我没事!
   其实,我觉得我快疼死了。只有那一刻,我才感觉我和死神那么接近,好像就是一口气的距离,呼出去,吸回来,我就活着,呼出去,没有吸回来,或许,我就死了。我变得固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疼吧,疼吧,有本事你就把我疼死!
   后来,我又安慰自己:就让我全身心的感受这疼,让我看看,疼到极限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
   没有样子。就是疼。紧咬着牙,已经没有气力了,但却又使劲的向外呼气。眼睛瞪着墙角的天花板,空无一物,却又像是容纳了全世界。时间从来没有如此缓慢过。我以为都过了半小时了,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看看,才两分钟而已。那一夜,我两分钟看一次手机,看了不知道有多少次。
   我以为我熬不到天亮。我那么盼天亮,虽然天亮了,马户就要走了。可是,在剧烈的,没法用语言形容的疼痛面前,分别已经微不足道,活着的意义胜于一切。
   我以为天亮了,疼痛就会减轻。
   五点半时,我叫醒马户,他匆匆忙忙的洗漱,喂我又吃了一次药,然后告别。临走时,他说:忍着点!
   我还是假装平静,努力的发出“嗯”的声音,后槽牙咯蹦一声响,咬了一整夜的牙,牙的颌骨都对不上了。
   我知道他担心,但我也不想让他担心。因为无论他怎么担心,他都不能替我分担哪怕一丁点疼,所有的疼只能自己受着。与其这样,为什么又要让他担心呢?
   只是,他走了,我身体中的无形的支架也倒了。我开始不停地呻吟,好像呻吟能让我的疼痛舒缓一下。我好想对疼痛说:请等一下,让我缓一缓你再疼。当然,这样的想法很傻,就像生活的车轴永远是不停地转动,并不会因为谁的挽留或阻挡就暂时停下来等候,无论能不能,行不行,我们只能咬牙前进,别无他法。
   清晨六点到八点,我整整呻吟了两个小时。陪床的小姑娘早都醒了,大睁着眼睛看我,我无力对她做出反应。我只是疼。
   熬到八点,父亲带着妹妹来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咬着牙,沉默着看看他们,然后又开始看天花板。止疼药四小时才能吃一次,我已经熬不到四小时,三小时半的时候,我就让妹妹喂我吃药。我已经顾不得什么副作用,也顾不得时间的限制,只要能缓解我的疼痛,我就可以不顾一切。
   手臂上还挂着止痛棒,但是我感觉一点作用都没有。麻醉师嘱咐我说,太疼了,就捏一下,好像麻药剂量会加大,有助于舒缓疼痛。夜里我就试了,不捏还好,一捏更疼,是手臂的针眼疼。后来,我就不捏了,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忍受胳膊疼。
   那一整天,我就在分分秒秒的疼中熬过去。
   疼痛持续了近三天。
   这三天里,我对左右床的病人讨厌到极点。右床的多嘴女人我只用忍受半天,下午她就回家了。左床的回民小媳妇我却忍受了好多天。她每天无所事事,除了走来走去,还把电视成天开着,音量调的很大,吵得我头昏脑涨。后来,她还把她一岁多的孩子带到病房,不停地呵斥孩子,让孩子哭。每次我小便时,她就在我耳边用手机放各种网络歌曲,一边大声的嗑瓜子,一边和妹妹说笑。住院后,只能在床上方便,每次都极度困难,要坚持好长时间才能尿下来。以前在那个病房,大家互相体谅,还好一点,现在到了这个病房,她们两个都行动自由,根本体会不到我的痛苦。我常常憋一个小时,都无法顺利小便。腿疼,打吊瓶的胳膊疼,小便又尿不出来,那种痛苦,简直无法想象。
   直到她出院,我都没有和她说过话。我尽量让自己不生气,可是,我不能假装亲切的和她聊天。她只是把病痛当成了获取金钱的一种筹码,她根本不理解病痛的真正含义。
  
   八
   回民小媳妇出院的那天,我一个人躺了好久。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我一个人。两只胳膊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手背上又肿又青。早上的吊瓶还没有挂完,针头穿了,我实在疼的受不了,让护士帮我拔了,打算下午再挂。
   脚上的肿还没有完全消,但是疼的感觉稍稍弱了。我试着动脚踝,力度不大,只有五只脚趾头能摆一摆。术后第三天,主任医师带着一帮医生查房,走到我跟前,让我要勤动脚,我答应着说好。看他靠近我的腿,我央求说:别碰我!他说:好!那个“好”字还没完全落下,他就一把握住我的整只脚,猛地向腿部扳,哐哐哐三下,我疼得直接背过气去,哭着连喊三声:啊!啊!啊!那声音绝对穿透了整个骨科一层楼。再见他查房,我就努力用手护着我的脚,坚决不让他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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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很不错的一篇特写式文章,从受伤后在医院的种种境遇和体会,形形色色人物和各种各样的缘由,编织出一幅社会众生相。疼,不只是身体的,也有身心的,也有社会的,都在这小小的医院病房里再现。看起来无心的顺序和细节,认真读来,使得读者有了很大的震撼:这就是生活,就是普通百姓的生活。有点疼。拜读,谢谢赐稿。【编辑:欣雨文萃】【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11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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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欣雨文萃        2013-11-06 10:0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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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眼睛问题已删除数百全部好友有事可飞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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