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没人了，我细细端量我的腿。还很肿，也很重。我试着用大腿抬动小腿，用了吃奶的劲，才微微有些反应。晚上时，小腿部已经能离开铁架子了。但是抬起来，就不能轻易放下，放下了，又很难再抬起来。
　　 近十一点时，病房住进来一个老婆婆，头上全是乌黑的血迹，一只手缠着白绷带。就住在我的左床。送她来的，除了她女儿、老汉，还有两个年轻的男子，说是对门的邻居。那天正好医院停电，要等到十二点来电后做手术。当她们进了手术室，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其中一个邻居。
　　 我不说话，静静地躺着。他看着我的腿，上面还裹着白纱布。他说：要活动呢！不能老这么放着。
　　 我心里说：又来一个多嘴的。
　　 我不理他。
　　 他也就三十来岁，一脸的黝黑，高，瘦，一看就是吃苦下力的人。他没有看出我的冷淡，继续说：当年我也摔断了腿，我就是硬忍着锻炼，走了三个月，骨头硬是长好了。
　　 我吃惊的看着他：你怎么摔了？
　　 他用一种很平淡的口吻说：骑摩托车摔了，也是小腿。还以为只是错位了，去乡卫生院一拍片子，才发现断成两截了。医生让住院做手术，我那时刚从老家出来，哪有钱做手术，掉头就走。医生还骂我，说我连医院的门都出不去。我不信，我说，我不仅能走出去，还能骑摩托车回家。
　　 我瞪大了眼睛，我想起了自己刚摔断腿时，躺在车上，车子稍稍摆动一下，我就疼得又哭又叫。我不相信他断了腿，还能走路，还能骑摩托车。
　　 他笑：我就骑回去了。穿着一双军用绿胶鞋，回家一看，鞋里面全是血，都脱不下来了。脱不下来也不脱了，正是夏天，稻田里要淌水，我提把铁锨就下地了。
　　 我忍了又忍，眼泪还是漫上来。虽然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是我听得那么心酸，那么难过。他的眼睛也红了，微微的带着泪光。
　　 我不说话，依旧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是尊敬和怜惜。
　　 他也看着我，淡淡的微笑：你看你还能做手术，还能躺在这，多好！闲了就多活动，不要让筋拉直了，以后就成瘸子了。
　　 我很听话的点点头，带着感激。
　　
　　 九
　　 凌晨一点多，左床的老婆婆才回到病房，最终截去了右手的食指。那一夜，她的呻吟声一直响在我耳边。我的心都在替她疼。
　　 给她陪床的是她女儿，四十多岁，微胖，穿着时髦，干活麻利。一起陪床的还有她的一对孙子孙女。她对老婆婆很好，每天给她擦洗身子，喂饭，扶她上厕所。说起事故，她说：那天中午，我妈包的饺子，给我爸送饭，回来的路上，碰上对门邻居骑着三轮车，好心让我妈坐上去。心想着，大热的天，少走一步路少受点罪。没想到，转弯的时候，车子碰到树上，直接翻了，把我妈就压在车下了。
　　 有人问她：赔偿么？
　　 她说：对门的邻居，咋赔么？人家也是好心。而且他家情况也不好。奥，那天晚上，还是他的两个儿子把我妈送来的。
　　 我想起了那个给我讲述他摔断腿的男子，红着眼眶，泪光打闪。
　　 第二天，右床也住进了人，正是第一个病房里和我斜对角线的姨嬷。她不停地要水喝，说口渴，可能是麻药的作用。
　　 听说，我搬走后，第一个病房又住进一个回民媳妇，和我同岁，是大战场乡的。骑着摩托车去摘枸杞，拐弯时，不小心被后面的车撞倒，摩托车把直接戳进肚子，两条腿全部骨折。当时县医院不收，让直接送银川。她丈夫打定主意不走，硬是在县医院抢救活了。后来，他来我们病房串门，说：没法走么！当时人都昏迷了，流了那么多血，走银川还得三个多小时，恐怕没到银川呢，人就没了。
　　 我们都叹气。
　　 他却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语气那么平淡：昏迷了十天，在抢救室睡了十天，光输血就是一万多。现在人终于醒了，又转到骨科来做手术了。
　　 我们都看着他，无法接话。巨大的病痛面前，语言往往是苍白无力的。他拿出手机给我看他一对儿女的照片，大的是儿子，英俊帅气，小的是女儿，乖巧可爱。他的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喜悦。
　　 右床的姨嬷说：媳妇救下了，这下你该放心了！
　　 他说：放心么，咋不放心。那十天我瘦了二十多斤，吃不下么！
　　 姨嬷说：花了不少钱吧？
　　 他揸起手指头：五六万了。先救人么，人救下了再说。我家没多少钱，都是我哥我姐给凑得。只要人好着，钱都好说么！
　　 从衣着上看，他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农民，还是从西海固搬迁来的。但是对于生死，他却又那么珍惜。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他爱他媳妇，爱他孩子，只要能陪在她们身边，大概就是他认为的最大的幸福。
　　
　　 十
　　 他们都说骨科是一个很恐怖的地方。医生手里拿的不是榔头，就是钳子。我承认。我自己也经受了一番折磨。但是，它似乎又不是一个那么冷血的地方。虽然妹妹说我的主治医生是三无医生，无表情，无笑容，无话语，但是我知道他人很好，是这个特殊的职业注定了他们的“冷血”。我出院的时候，医生用笔给我写了满满一页叮嘱事项。比起之前他给我换药，让我活动腿，不准我坐轮椅出去，简直体贴的像换了一个人。
　　 还有那些断了胳膊，断了腿的姨嬷，坐着轮椅进来串门的男病患，他们大多数都是好人。他们善良，他们仁厚，他们乐观，他们豁达。在生死面前，在疼痛面前，唯有认命。但只要活着，就会心存感激。
　　
　　 十一
　　 出院后，我也想了好多。在我最疼的时候，为啥我想到的是疼，而不是痛。疼，更接近人的本性，也更贴切病的寓意。痛，似乎就有些矫情，无意中加了修饰，带了感情色彩。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疼和痛并不是一回事。
　　 《西游降魔篇》中，悟空悟道的时候说：有过痛苦，才知道众生真正的痛苦，有过执着，才能放下执着，有过牵挂，了无牵挂。经历了这件事后，我不敢说我也悟道了，但是，最起码，我对许多痛苦有了更深的体会。心变得更柔软，也更悲悯，对生命更珍惜，也更感恩。史铁生说，在所有的苦难面前，都只有一个“更”字等着我们。是的，有时候，我们把自己看得太脆弱，但是，当命运真的置我们于悬崖，我们还是可以一往无前的跳下，然后逆风生出一双翅膀，带自己勇敢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