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佳节倍思亲，又到九月九，这一天我终生难忘，这一天是爷爷的忌日，我来到了爷爷的坟前。地头，几株苍老的柳树兀自呆立着，几处凌乱的坟冢，田野空荡荡的，与之相伴的只有那荒草绿树和白驹过隙般的时光，几只饥饿的老鸦在半空中盘旋。田野里刮来阵阵的冷风，钻进清冷的一座孤坟，爷爷孤零零伫立在萧萧风中，如同生前孤独的身影。风，丝丝入骨。
　　 远在天堂的爷爷，你好吗？
　　 爷爷一生过得很凄苦，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理悲惨，父亲去世得很早，我还不懂事的时候父亲就撒手西去，抚养我们一家老老少少的重任就自然落在了爷爷的肩上。
　　 我的童年，正赶上六十年代自然灾害最严重的时候，那个时候由于大涝，庄稼颗粒无收，村里所有的人都靠国家每天的“八大两”救济生存。后来开始饿死人了，到了最后饿死的人都没有人掩埋了——所有的人都饿的抬不动脚步了。据爷爷说，那个时候的我长得样子很怕人，因为缺少营养，脑袋显得特别大，肚子喝水喝得都腹胀了，那真是皮包着骨头，里面的除了一大肚子清水别无它物，花花绿绿的肠子都清晰可见。地里所有的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什么荠菜、蒲公英、青青菜都不见了踪迹，榆钱儿也早就捋光了，甚至榆树皮都被剥干净，就是这样，仍然填不饱孩子的肚子。
　　 那个时候，爷爷是一名教师，为了我们一家的伙食，他毅然偷偷跑回家，每天一大早就出去，步行好几十里，去西大洼给我们全家去挖野菜。爷爷很有办法，在西大洼的一处芦苇丛里，竟然给我们逮来好多蚂蚱，回家烧着吃，至今还想起，那蚂蚱的肉格外的香甜。
　　 熬过了最艰苦的年代，爷爷成了一名普通的农民，尽管他很挚爱教书这个工作，可是为了我们小时候的生存，他无奈地舍弃，但爷爷说他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很坦然地做起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爷爷毕竟是村里唯一一个有文化的人，即使做了农民，也有着与众不同的见解和生活方式。那个时候盛行读书无用论，可是爷爷倔强地认为什么时代都需要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才，尽管家里很贫穷，仍然支持我们完成学业，我们也不辜负爷爷的殷切期望，都考上了大学走出了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黑土地。
　　 小的时候，我是让爷爷最累心的人儿。
　　 从小就惧怕爷爷，惧怕的程度不亚于老鼠看见猫。爷爷是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旧理念，一板一眼做“严父”的人。打记事起，不记得爷爷对我有过什么亲昵举动，甚至连摩挲着头说声我孙子真乖之类的话也没有，倒是炸雷一样的叱喝动辄就在耳边响起。升级形式是代表老子威严的大巴掌。爷爷一米八还多的大个头，蒲扇大的巴掌落在我屁股上，腰身立刻向后弯成一张弓，脚随之踉踉跄跄向前跑出去好几步。如果依然抵消不了冲力的话，就必须狗啃屎般趴下。与之同时，灵魂从身体里逸出，飘飘忽忽在天上飞。
　　 现在想起，说实在话，爷爷严厉不假，我天性顽劣，淘得够档次也是真的该挨爷爷的暴打。
　　 第一次挨爷爷的打至今记忆犹新。
　　 那时家西的一座土窑，最明显的标志就是高高耸立的烟筒，小时候不知害怕，淘气的我猴子一样攀着铁梯一步一步攀上了烟筒的顶峰，亏那个时候没往下看，现在想来还那么胆战心惊，等上了离地八十多米的顶部，再往下看，同来的小伙伴们都成了蚂蚁样子，眼睛一阵目炫，这个时候才感觉到了害怕，吓得面如土色，在上面大声啼哭——可管什么用？没有人能够听到，那个时候的我第一次有了对死亡的恐惧，头脑发晕心砰砰乱跳，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个时候爷爷出现了，他不顾别人的劝阻独自蹬上了烟筒的顶端，用毛巾遮住我的眼，小心翼翼叮嘱我在他的后面，一级石蹬一级石蹬往下慢慢挪，在人们惊讶和惶恐中，我们终于平安着陆。
　　 到了地面的爷爷凶神恶煞的样子令我胆战心惊，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到窑洞下，仰头望了一会几十米高的烟筒，浮起满脸后怕之色，骂了一声该死的，你咋不上天呢？一把将我提溜起来，摁在膝盖上抡巴掌好一顿胖揍。
　　 记不清挨了爷爷多少次揍了，反正和别的孩子在外疯误了吃饭挨揍，下水逮鱼几乎被淹死挨揍，报复别的孩子砸破人家窗户玻璃挨揍，两拨孩子对扔石头土块砸破过路人的头也挨揍。多亏有奶奶从旁护驾，否则早被揍瘪了。
　　 我虽然天性顽劣，好在有一点是爷爷很欣慰的，就是我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很棒的，从小学到初中给爷爷捧回来一张张奖状，只有这个时候爷爷才会露出舒心的微笑，把我的奖状贴在屋子最显眼的地方，逢人就夸我争气，将来一定会耀祖荣宗的。
　　 爷爷个子很高，但脾气很柔和，和街坊邻居相处得很和谐。爷爷毛笔字写得好，算盘打得好。那时村里文化人少，婚丧嫁娶，处处离不开爷爷，无论写挽联还是记账，写春联还是写聘书，都离不开爷爷的身影。到了年终，爷爷又成了村里的会计，一副算盘打得噼啪乱响，各家各户的工分算的分文不差，为此，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爷爷常常干到鸡叫天空放晓。常常记得，每年春节前，我家的屋子坐满了要写春联的人，爷爷总是乐呵呵戴上老花镜，铺开红纸，在人们啧啧称道中奋笔疾书，那毛笔字刚劲有力遒劲有神，一点也不亚于名家大师的手笔。那时我们家里热闹非凡，欢声笑语在屋子里萦绕不断。也就在那时，爷爷也开始重视我们的学习，爷爷亲手把我们姐弟四个送进了师范和大学，这是他一生最幸福的事。
　　 爷爷一生清贫两袖清风。唯一嗜好便是喝酒，忧在其中乐在其中晚年尤甚。每次放假回家，爷爷总要炒几样小菜，和我一同畅饮。爷爷酒量不大，每逢酒罢，爷爷微带醉意的时候，脸就发红，话也愈多了。爷爷谈的最多的自然是曾祖父——私塾先生的清贫迂腐，三下考场的晦气和落魄。我最崇拜的是我的曾祖父，他是铮铮傲骨的男子汉，在那艰苦的年代，不畏汉奸的利诱，大义凛然地教孩子们国语，虽屡受磨难依矢志不渝。不过，那时我只认为爷爷在领我寻根，后来，我真正理解到，曾祖父在爷爷心中永远存在。
　　 在我考上平原师范的时候，爷爷因为患脑血栓丧失了劳动能力，父亲失去了土地和毛笔，他的心情是何等的消沉。他的晚年便是一份长长的寂寞和期待中打发日子。每次次的家信透露出他心情的凄惨和悲哀，而陶醉于校园欢乐中的我从未在意过，只当一纸加急电报送到我手中时，我才突然觉悟自己欠爷爷的太多太多了。
　　 尽管昼夜兼行，也终究没见爷爷一面，爷爷双目圆睁，向远处久久凝视着，他死不瞑目。永远失去的往往是从前未曾留意的。爷爷的突然辞世，使我的心绪陡然间陷入了一种空旷，当灵车从我的视野里消失后，我似乎才突然领悟到我失去了爷爷，从此不再拥有爷爷的严厉和慈祥。
　　 收拾爷爷遗物时，发现爷爷抽屉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我的回信，每个信封的醒目处还注了序号，老花镜静静地躺在上面，听邻居说，爷爷晚上还在灯下读信，一个跟头跌倒，便再也没有站起来。
　　 看着一封封的信函，我后悔万分，每次给爷爷回信，聊聊数语，而爷爷，我挚爱的爷爷正是靠信中的片言片语，打发着孤寂的日子，忍受着盼着我回家的焦灼与痛苦。
　　 人的一生总会或多或少地演绎一些可歌可泣的故事。我不知道爷爷的一生可算作一个动人的故事？如果算的话，爷爷的故事里没有悲壮的情节，没有可挖掘可升华的博爱，有的只是默默的操劳化成的一种温情。
　　 为爷爷精心剪制的纸钱化成了最后一片纸灰，带着我享用了三十年的父爱在春风中化飞。望着爷爷的坟头，我潸然泪下。下雨了，缠绵的秋雨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