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高大红在一天早起突然发了威，和上次他喝醉酒手持椽子沿街追打行人不同，这次他率领派出所公安干警到南河滩鳟鱼养殖场，将犯了政治颠覆罪的嫌疑人杨爱民一举拿获，铐上手铐带走。高大红把杨爱民刚刚建起的塑料大棚拿棍子戳打戳打，高大红扬言你不叫我好过，我也不叫你好过，我过不去初一你也别想过十五，看咱俩谁能闹过谁。
　　 这天早起好事的古镇人听见警车叫的怕人，不知道出了啥事情，纷纷到街面上打听，才知道夜里有人在古镇街头贴大标语，十字街头早已围了不少人在看，那标语白纸黑字贴在墙上，上头写着：“打倒高大红！强烈要求杨爱民当村长！”给人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文化大革命时代。
　　 这标语不是杨爱民贴的是谁？！
　　 村民们纷纷赶来看热闹，正赶上高大红在十字街头跳着脚骂大街。高大红满嘴喷着白沫，看样子是愤怒到了极点，伤心到了极点，一个人不愤怒不伤心到极点不会是这个样子。高大红嘶声吼叫：
　　 “我自从干了村长真是连日×的功夫都没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操不完的心，早起天不明想抽空儿闹一下那事，刚爬到老婆身上就有人敲门，可巧得很哩！一下就把人从上面吓滚了下来，时间久了把人都弄下毛病了。成天不是这一家有事就是那一家有事，不是这一家男人赌博叫派出所抓去罚款哩，就是那一家女人和男人生气喝毒药哩。女人生娃儿的事情寻我，葬埋老人的事情寻我，娶媳妇出嫁女寻我，计划生育的事情还寻我，就差俩口黑夜日×的事情不寻我。我一个人有几只手？几条腿？我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捻几根钉子？
　　 “可就是这也把人维不遍，还有人要打倒我哩。见我当村长眼热哩嘛，把我打倒人家好当村长嘛，众人都手拍良心想一想，我高大红当村长这些年，哪件事是为了我自己？哪件事不是为了古镇村民？去年八、一五大水灾，我整整七天七夜没下大堤，最后硬是累滚到大堤上。灾后我去县上要救灾款，见人就磕头作揖，硬磨半月才给咱村要回十几万块钱，靠河边叫水冲了的那十来户人家，哪一家的房子不是我要回的钱盖下的？就说你杨爱民，我哪件事情对不住你，上学我给你帮学费，搞生产我错钱给你，娶媳妇我替你一手操办。你想当村长可以，可你得按正经路数来，不能日弄人，日弄人不行。你说把我高大红打倒就打倒了？我看别说我不愿意，古镇村广大村民也不愿意。我这村长是干出来的，不是吹出来，你把我打倒你干干试试，怕你还干不上哩！”
　　 高大红正吆喝得起劲，冷不防他那厉害的黑粗老婆从一边窜出来，上去拽住他的一条胳膊说：“你在大街上吆喝啥哩？还嫌你丢人丢不够？走，你给我回去，人家既然要打倒你就让人打倒，这个烂村长早就不想干了，人家谁想干叫人家干去，省的你一年到头操不完的心，扯不完的皮，受不完的罪，落不完的骂。人家当干部是往自家屋里捞哩，你当干部是从屋里往外倒哩，当几年村长家底快叫你倒腾光了。”
　　 高大红老婆说高大红吆喝，其实她的音量比高大红的还大，赛过村上的高音喇叭。老婆说高大红一天操不完的心是事实，当干部嘛，总不能不操心，但老婆说高大红把自家屋里的东西朝外拿就有些昧良心说话。
　　 这一日早起，古镇街头很是热闹，这边是高大红夫妇在表演双簧，另一边是派出所长郝当官在搞现场侦察。
　　 一个警察拿照相机在人堆里面“咔嚓咔嚓”拍照，村上会计肩扛一台摄像机在摄像，驴球马蛋一伙混混儿按惯例在那里维持秩序，保护现场，乱骂人凶人推人搡人，秩序越维持越乱，人们瞧不见就越想瞧，挤挤闹闹乱起哄。有人说杨科学想当官也不能急成这样，还要打倒人家高村长，你能把人家打倒？就有人接声：你见人家杨科学贴了？再笨的人也不会这样干，肯定是栽赃陷害哩！还有人说现在人都变鬼了，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谁是啥样样？正乱纷纷胡议论，下来采访杨爱民先进事迹的县联合采访组人马到了，一辆上头印着“新闻采访”字样的中型面包车停在十字路口，县委办杨主任打头从车上下来。杨主任瘦骨嶙峋，脸像高粱面饼一样黑红一张皮，不严而威，一看就知道是个强硬派。高大红是早有准备的，一见杨主任下车赶紧迎上去：“对不起杨主任，出了点事情。”他脸上表情很严重，十分悲痛欲绝，仿佛他已被人打倒在地，古镇再也不服他管，但分明能看出他是在作戏，虚假中透出几分高兴。
　　 杨主任没理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朝人堆里走去，身边电视台摄像记者和众采访人员紧紧相随。杨主任只看了一眼墙上的标语就从人堆里退出来，他问高大红杨爱民在哪里？高大红说刚刚被叫到派出所去了。杨主任斜一眼高大红，讥讽他你道行不浅呀。问他派出所归哪个管，高大红说郝当官是所长，就朝人堆里叫郝所长。
　　 其实郝当官早已看见杨主任，只不过他对杨主任这人早有耳闻，在县委大院里他谁都不尿，谁都敢顶，人称杨黑脸，是个难惹的对头，所以他装作没看见杨主任，听高大红叫他才不情愿地走过来。杨主任问他你是所长？郝当官说是。杨主任说我要见见杨爱民。郝当官说不行，在事情没闹清楚之前谁也不能见杨爱民。杨主任说这么说你认为这标语是杨爱民贴的？郝安官说综合起来看像，起码是他指示人干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张竞选宣言递给杨主任。杨主任看看说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我作为县联合采访组组长要求对杨爱民进行采访。郝当官阴起窄条儿脸说我办不到，我这是按法律程序办事。杨主任严厉起来：嗯，戏演得不错。头一回我下来你们把人打发到小浪底水库，这回你们叫我下来又把人抓了，赶得比戏本安排的还巧，是不是叫我下来看这个场面呀？不过，我警告你，耽误了采访大事后果由你负责。
　　 他命令电视台记者把眼前的现场拍摄下来，要拍全面一些。其实出于职业敏感，电视台记者早已嗅出眼前事态的新闻价值来，一下车就开始拍摄，包括杨主任和高大红、郝当官的对话都一一拍摄在内。拍过，杨主任领上人马就要走，高大红追到车跟前留杨主任和采访组的人吃饭遭到拒绝。郝当官背过人对高大红下指示：这个杨黑脸不是个善茬子，他一定回去汇报去了，你赶紧去县上活动，提前一步封住这个人的口。
　　
　　 十
　　 古镇的空气突然间变得粘稠起来，仿佛能够闻见浓浓的火药味。
　　 古镇人也变成了鬼，原本平时见面说笑的，一家一户挨着住着的，这时见面就躲着走了，实在躲不过就皮笑肉不笑一下，脸上不好意思的表情，仿佛是在做贼，各人怀里揣着一本帐，男的像是在偷女人，女人像是在偷男人，大家神秘的不得了。
　　 同时杨爱民和柳叶儿俩人鬼混的流言蜚语迅速在古镇传得沸沸扬扬，经过无数条舌头加工过的流言非常形象和具体，比亲眼看见还真实，某一日谁看见杨爱民和柳叶儿俩人躲在大棚里亲嘴哩！某一日谁看见杨爱民和柳叶儿俩在一块儿睡觉哩！还把柳老万找杨爱民闹事的经过描绘成这样一幅画面，柳老万听说闺女和杨爱民鬼混，去找杨爱民论理，俩人在南门口碰见，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谁知杨爱民腰里别着一把菜刀，抽出来就朝柳老万面门上砍下一刀，把柳老万砍滚在地，血流下一脸盆。在俩人撕打过程中，柳叶儿不帮她爹反而帮着杨爱民，拉住她爹叫杨爱民打，你说这闺女的心是不是朝外拐呀？这就能看出闺女不如小子来，柳老万要有儿的话，不把杨爱民打死也差不多少，可惜呀柳老万这辈子存下了没儿心，只生了个不争气的闺女没儿子！
　　 杨爱民被扣证实了高大红和郝当官的计划。杨爱民被扣以后村上立刻加快了民主选举的步骤，原先拟定好的民意测验不搞了，直接进入到投票阶段，各居民组都能见到许多搞串联的人在四处活动拉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高大红的人。他们手里拿着现金，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只要你保证在选举中投高大红票，每一户人家就可以提前领到房产款一千元，同意的在居民花名册上签个名就行了。
　　 为了这次竞选成功，高大红事先提出一部分移民补偿款给十个居民组的组长一人配备一辆摩托车，他还对各组组长说：“你们既然为村民操心了，也不叫你们白操心，人各有各的弄钱法，县上干部人家有工资，咱们没有，只有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们可以适当从每户居民的房产款中提出一部分作为操心补贴。可也不要心太狠，我就是不这样说，也知道你们要弄的，咱们今天就统一一下，每户提一百元给你们咋样？一百元对每户人家来说还能承受，再多恐怕就不好说了，老百姓一见钱心就软了，你扣他一些他也不会说啥。咱们古镇村共十个居民组，每个居民组都有三四百户人家，一户一百元下来就是三四万元，落到你们手里也不少得。不过这次选举，不管你们采取压制手段也好，还是采取其他手段也好，总之不能叫出问题，我平时对你们咋样你们心里清楚，关键时候就看你们对我咋样了。”
　　 高大红还安排驴球马蛋一伙混混儿，在投票那一天把在各路口上验票，确保万无一失。
　　 与此同时古镇发生的贴大标语事件被当作政治陷害和人身攻击案件来广为宣传，杨爱民首当其冲成了那件事件的策划和炮制者，高大红一改前些日子萎顿软弱的形象，而是西装革履修饰一新频繁游说于各居民组，他葫萝卜加大棒公开放出话去，谁跟着他走，谁在选举中投他的票，谁就会在移民搬迁中得到实惠得到好处，谁要效仿杨爱民公开跳出来和他作对，杨爱民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还有一股风刮得阴阴暗暗，说杨爱民这次最低也要判几年刑，他不单是触犯了刑法还触犯了宪法。高大红对这次事件的态度则是，想当官是好事，只要你能为古镇村民做好事，带领村民致富，那么我拱手让位，咱们这儿不是舜之故乡吗？舜那时就是禅让制，举贤让贤，尧让舜舜让禹，因此才能政清绩明，我们为啥不学学舜？像杨爱民那样急着想当官，不是发宣言就是贴标语，打击别人抬高自己，这样的方法我看不可取，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这不被派出所扣留了吗？我身为一村之长不忍心看见自己的村民和公安局打交道，一连去说了几次好话都说不下，那里可不服咱管，只好让人家关去。不过，我还是要去说，只要有一线希望也要把人解救出来。高大红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许多村民听了都很感动，认为高大红不计前嫌是个好人，这样的好人不当村长谁还能当村长？如此几番宣传鼓动下来，高大红已是胜券在握，眼看村长位子非他莫属了。
　　
　　 十一
　　 县委办公大楼。杨主任正在播放从古镇拍摄回来的录相实况，一边把情况做着口头汇报，听取汇报的人是县委牧民书记，牧民书记刚刚从省里开完农业科技工作会议回来，正计划在全县各乡镇部署农村科学普及工作，古镇是晋垣县第一大镇，又是重点移民区，因此古镇的科普工作搞得好不好，直接会影响到其他各乡镇，多年来晋垣的各项工作都是由古镇牵头搞起，然后辐射到周围各乡镇，这似乎成了一个惯例，如今古镇把科学典型人物杨爱民搞掉了，这古镇的科技工作还怎么搞？牧民书记快六十岁，听说不久就要退居二线，在晋垣是最后一任为官，牧民书记想最后在晋垣做件好事，留点口碑给晋垣人民，虽不能赢得生前死后名，却也不能落下骂名。因此牧民书记在看完录像又听完杨主任的口头汇报后下指示，通知古镇镇长书记、派出所长和村长高大红马上上来见我，限他们一小时内赶到。下完指示就要回他在县宾馆的套间里休息，他一边从沙发里起身一边嘴里不满地咕哝：这帮人，把一切都搞乱套了，不像话。
　　 牧民书记在回宾馆的路上猛然想起他在省里开会时老婆打给他的一个电话，老婆说有一个叫什么红的古镇村村长到家里来过一趟，送来一车白面和二百斤食油。老婆不满地说农村人就知道送这些。现在想起来，再联想刚刚看过的录相，牧民书记就明白过来，就嘴里嘟哝说小把戏，哄一般老百姓还过得去，看来这个高大红也学会搞政治了，只是不太高明。妈的！牧民书记笑笑骂一句。
　　 牧民书记回到套间先要大便，牧民书记这些日子便秘，屙屎十分吃力，在坐便器上一蹲就是个把小时，因此他总是把手头上一些批文放在卫生间抽水柜上，一边屙屎一边办公，劳心劳力，两不耽搁。这一会儿牧民书记屙完一泡屎批过几份文，听电话咕咕叫起来，套间服务小姐在外间向牧民书记通报，古镇镇长书记一伙人来了，让不让他们进去？牧民书记说让他们先在会客厅里等着吧。放下电话仍慢慢批公文，批完文来到会客厅，见到古镇镇长、书记、派出所长和村长高大红四个人一排整齐地坐在长沙发里等他，样子很像是课堂上上课的小学生，连脚都放得一般齐。这几个人牧民书记哪个不认识，因此用不着客套，他开门见山就训斥开来：“你们在古镇是咋搞的？那个杨科学是咋回事？下去几回采访都见不着人？你们把人给我日鬼到哪去了？”村长高大红刚要开口说话，牧民书记止住了他：“我知道你们耍得什么鬼把戏，录相我也看了，你们唬不住我。咹？要选举了嘛，怕杨科学抢走你那个村长位子嘛，弄出点事情借口审查把人先关起来，免得他四处活动笼络人心，咹？是不是这个样子？我说得对不对？”高大红等人一句不吭，牧民书记接着问：“现在这个人关在哪里呀？”高大红说：“在镇派出所里。”牧民书记哼一句，边用剔牙棍剔牙，剔出一块肉来，拿手指拈住放在旁边烟灰缸里，牧民书记不抽烟，那几个人也不敢抽。“古镇村的选举搞差不多了吧？”“就要完了就要完了。”高大红报告。“这么说你卫冕成功喽？”高大红说：“全凭牧书记栽培关照。”“那你也该放人了吧？”“回去就放回去就放。”牧民书记把目光投向全体大家，说：“我刚从省里开罢农村科技工作会议回来，今后农村科学普及工作要当作首要工作来抓，搞科学没有科技人才不行，杨爱民就是个科技人才，这个人你们要很好地利用起来。”牧民书记问古镇镇长陈清河：“你那里还有什么位子没有？”陈清河赶紧说：“镇农科站站长位子还空着。”牧民书记说：“空架子，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连间办公室都没有。不过也好，把杨爱民安排在那里吧，给他间办公室，叫他自己选拔培养一批骨干，这就叫人尽其材物尽其用。这样的人我也不喜欢他当官，不听话。不听话怎么行？可是这样的人干活行，搞业务行，就要充分把他的长处利用起来，咱们还是按一贯方针办，古镇先带头把农业科学普及工作搞起来，树立一个样板，叫其他落后乡镇跟着学。小郝所长你那里今后要做好保驾护航工作，确保农业科学普及工作的贯彻进行。好啦，你们回去吧，我中午还要歇一会儿，从省里开会回来一直没有歇过来。你们回去要好好安抚安抚杨爱民，受委屈了嘛，不要叫他积极性受到影响。好啦好啦，走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