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小王，你刚才都说过了，我的年龄，和你父亲差不多，你就当是一个长辈给你点零花钱吧。我这样，是逼你，说严重的，我都觉得自己在犯罪。小王，你说，天下那个老师打孩子，是存心不良？是虐待孩子，是仇恨孩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话难道人们都忘了吗？谁又不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啊？我现在，一直就埋怨我的老师，当初为什么就不能对我严点，为什么不狠狠地打我？如果我能遇到一位严师，我现在的命运就不会如此。我是爱学生的，我把每名学生都当成我的孩子，我看着孩子犯错，我心里难受啊！也许，我不是个好老师，我也不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可我，对孩子，问心无愧啊！小王，现如今，屁大点事，不是告就是曝光，很多老师都不敢批评学生了。你说，老师就是搧打学生几下，就犯罪了，那学生家长要是打老师，就不是犯罪吗？老师的尊严就不是尊严，老师的命就不值钱吗？张老师说得声泪俱下，小王听得思绪万千。
　　 小王叹了口气，给张老师面前的酒杯里倒满了酒，又给自己也满上了，然后，举着酒杯说：张老师，你就不要再说了吧，我都知道了，我今天就不去学校了，回去交差的事，我想办法。一仰脖，小王干了，朝张老师亮了亮酒杯，然后，离开。留下张老师面对着桌上的四菜一汤，不知道该去庆幸，还是伤感。
　　 想着这菜也已经上了，总不能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自斟自饮吧，再说，现在，张老师也没有自斟自饮的那份心情。不知道小王回去怎么交差，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还是推波助澜，大张旗鼓？算了，就听天由命吧，也许，这也是今年的一个劫数，该来的躲不掉。想到此，张老师觉得这个是必须和校长说一下，万一到时候，让校长知道了，还得埋怨，再说，正好菜上齐了，没动筷子呢，也好借此，向校长赔个罪道个歉，谁让自己老了老了的，惹下这档子事。
　　 校长正满学校找张老师，孩子的家长又打电话了，说是学校今天再不上来人，他们就向媒体反映这个情况了。校长打了几次张老师的电话，都没人接，这个老头，是要把校长气死吗？正在独自生闷气的时候，张廷辉的电话竟然过来了，还说是让他来一品香。校长不明白张老师唱的是哪一出，但还是心急火燎地往一品香走去。听张老师说了情况，校长差点烟生七窍：我说张老师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这不是引鬼上身吗？你这不是贼不打三年自招吗？记者来了，你还不退避三舍，竟还搞请客吃饭这套把戏，你把我校长都关在外面了。今年上边正在搞廉政建设，你这不是往枪口子上撞吗？唉，老张啊老张，你气死我了。
　　 张老师被校长说的脸上白一阵绿一阵的，待校长说完，很没底气地问：那校长，你说咋办？
　　 你跟我马上去县上里，想办法把家长和孩子接回来再说。校长掏出手机，就联系起了车来。
　　 打完电话，校长说：走，车马上就来。
　　 那这饭……张老师咽了口唾沫。
　　 还吃个屁！校长蛮横地一挥手，好像面对的是一个小学生。
　　
　　 三、
　　 在县医院的外科病房，桂香正在和自己的女儿佳颖吃饭。桂香在外面买了两个菜合，一碗稀饭。菜合她和佳颖一人一个，稀饭娘儿俩一人分了一些。佳颖看着妈妈把一半多的稀饭给自己倒在了碗里，就说：妈妈，你就剩那么一点了。
　　 桂香说：妈不想吃。
　　 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我想去学校了。佳颖有点可怜兮兮地望着妈妈。
　　 等你舅舅来了看怎么说。桂香虽然这么说着，但她的心也很急。佳颖的爸爸去年在建筑队做工，从架板上摔下来了，一条腿断了。本来就不富裕的家，瞬间跌入了一团黑暗之中。
　　 前几天，桂香骑着电摩去地里，跌进路边的坑里，胳膊骨折了，现在还打着石膏。她觉得，老天对他们一家太不公平了，连他们的孩子都不放过。孩子在学校不但被同学们欺负，现在，老师都是另眼相待。这一回，她非得给孩子讨回个公道不可。孩子的舅舅，她娘家的一个户族的兄弟，现在是石坪乡的教育专干，听说还是什么区长，就非常支持她，说是让她在这件事情上，坚决不能手软。但孩子的学习这样耽搁，她也有点心急，可回过头想想，就自己的孩子，也不是学习的料，将来，也和爸爸一个样，没多大的出息。她也就念了个小学毕业，佳颖的爸爸也就在初中混了个一年半载，现在，小学的题，都没法给孩子辅导，还要整天为生计奔波。这次，也算那个老师倒霉，顺便也给自己的胳膊加强点营养吧。不是我桂香心狠，谁让命运不公，要我家屋漏又遭连阴雨。刚给孙校长打电话，按照兄弟张权的吩咐，她把话说的很绝，不知他们待会儿来了会是怎样的情况。桂香想着，就有些惶惶不安的，盼望着孙校长等人的到来。没等到孙校长来，孙权夫妇倒是先来了。
　　 怎么，孙达还没来？这个孙达，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张权放下给孩子买的水果，很不怀好意地说。
　　 得了吧你，孩子没事就算了。张权的妻子倒是很开通的样子，从塑料袋里掰出香蕉给在场的人发。
　　 我不吃，你们吃吧。桂香说。
　　 快吃，姐，事有事在，别往心里去。这儿环境不好，孩子不要紧的话，就先到我那儿去。张权是在县上买了房的，因而这个看起来很是聪慧机灵地妻子就热情地邀请着，亲切暖人的话语里是城里人得满足和欣慰。
　　 说了会话，张劝说是单位有事，便和妻子告别了。坐在了自家的小车上，妻子说：事情可以了就行了，别把事情做的太绝，与谁都不好。
　　 哼，要不是当年那个孙达告我贪污，我现在都是局长了。孙权说。
　　 那他也不是遭报应了吗？再说，当年你也做的不对，学校所有的老师都对你有意见，孙达也不过是多说了一句话而已。
　　 行了，不说了。我也不想怎么样，让他别太张狂就是。
　　 小车的轮子碾起几片五颜六色的食品袋，翻飞着，去寻找自己栖息的角落。
　　 张权夫妇离开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孙校长和张老师风尘仆仆地来了。孙校长首先拿孩子开刀，他像一位慈祥的老爷爷，把佳颖搂在怀里，一只手在佳颖的头上爱抚地摩挲着：佳颖，头还疼不？
　　 孙校长再做出慈祥的模样，但在佳颖的眼里，他永远都是威严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校长。所以，校长假惺惺搂着的佳颖，很不舒服地扭动着，但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想学校吗？想你的同学吗？校长又问，尽量发出太监的语调。
　　 但这次，佳颖犹豫了半晌，轻轻地摇了摇头。校长非常失望地抽出了搂着佳颖的那只胳膊。
　　 佳颖妈，实在不好意思，你看，娃没事了，咱就回吧。一旁的张老师对一旁唬着脸的桂香说。
　　 你说的轻巧，到现在你还不承认打了孩子，我不过就是要你个态度，要你个说法。你说是没打，没打孩子为什么一直喊头疼？这头可是万万轻视不得的，现在虽然查不出来，可能是伤还没发作，以后孩子要是有个后遗症什么的，你叫我咋办？桂香说着，就流出两行委屈的泪水。
　　 佳颖妈，怎么这么说话呢？我不是来了吗？我来了就是表明我的态度。但现在，孩子都做了两次CT了，不是没事吗？
　　 什么叫没事啊？没事谁愿意上医院来啊？你头不疼是吧？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
　　 你……张老师一时语塞，心想，这要是自己的老婆，耳光早就上去了。但他现在，得忍着。
　　 孙校长看形式不对，忙把张老师掀了出去，回头对桂香说：老汉不会说话，在家里也怕老婆，为这事，老婆最近都不让给她跟前睡了，你别和他计较，有什么事和我说。
　　 他怕老婆和我有啥关系？反正，他不仁我就不义！桂香很强硬地说。
　　 好说好说，我们一定尊重你的意见，一切以孩子为重。
　　 孙校长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不见张老师的人影，打电话一问，才知道张老师已经走了，说是让校长看着办，他在那个女人面前，忍不住，只能烂事。孙校长在电话里狠狠地批评了张老师，最后说：我给了佳颖的母亲五百元，这可是你的事，你要是再不认清形势，我可就不管了。
　　 你看着办，我没意见。张老师说的话，让校长听起来含糊其辞。孙校长正要伸手拦一辆出租车，好去车站，电话又响了，一看，是局长打来的，赶紧就接了，心里还一个劲儿的祈祷着，这个事，可千万别捅到局长哪儿去。但怕什么就来什么，局长要和孙校长说的，正是这个事。听局长在电话那边火冒三丈的样子，孙校长等局长咆哮完了，才说：韩局，我在县上，马上过来给你汇报，你先消消气。
　　 韩局听完孙校长的解释，并没有转换怒火满腔的态度：你孙校长是怎么搞的？我告诉你，这事要是捅大了，我这个局长也没法当了。你回去，让那个张廷辉给我写一份深刻的检查，扣发三个月的绩效工资。还有，你以学校的名义也写一份检查。如果事情继续发展下去，你就等着被罢免职务！
　　 孙校长的脑袋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给局长保证一定处理好此事，如果，事情持续恶化，他提官帽来见。
　　
　　 四、
　　 孙校长回到学校，立即就召开了全体教师会议，对张老师的事情进行了一个全方位的曝光，并让各位老师引以为戒。并热烈地号召各位老师全力出动，看能不能找到和佳颖家里有沾亲带故的，不管是直系的还是间接的，都要打通各个关节，不放弃任何一个能息事宁人的机会，这件事，已经关乎到我们学校的前途，或者说命运，更严重的，可能局长都会有所关联。各位老师都很沉重，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如此程度。有埋怨家长不近人情的，说是老师辛辛苦苦的，为了啥呀，还不是孩子吗？也有说张老师榆木疙瘩不开窍的，不就是钱的事吗？拿钱砸，不信家长就这么铁石心肠。
　　 然后，孙校长又专门召开了领导班子会议，并专门把张老师也叫上了参加。首先，孙校长把局长的指示传达给了各位领导以及张老师，让张老师一定要诚恳地写一份深刻的检查，并不惜一切代价解决此事。他还告诉张老师，局长之所以知道此事，是和那个记者小王有关。张老师这是画蛇添足，弄巧成拙。不过，人家小王还是给足了张老师的面子，要是直接就在电视台曝光了，那后果，估计连县长都得遭殃了。
　　 一旁的副校长开玩笑的说：这个小王不错啊，两头煽，而且，还一举两得。估计，局长最低限度，也得请小王撮一顿。
　　 孙校长说：这也是因为我们给人家制造了一举两得的机会，不是吗？说完，孙校长瞥了张老师一眼。
　　 大家不由对孙校长直竖大拇指。
　　 主任接着说：张老师，你差点就上电视了啊！可惜，一夜成名的机会让局长给浇灭了。
　　 张老师拍着自己的脑袋：我给大家丢人了。
　　
　　 五、
　　 我不知道张老师是怎样深刻的检查的，只是听说，孙校长请局长和张权在县城的聚龙苑吃了一顿。而且，孙校长和张权在局长的开导下，化干戈为玉帛，又成了兄弟。
　　 我不知道张老师三个月的绩效工资有没有被扣除，只是听说，张老师真的老婆和他分居了三个月。
　　 后来，又是因为那名留守儿童的事，我去了孙家完小。因为冲冲的事非常典型，所以，关于留守儿童的演讲会就在孙家完小召开，我们学校选派了两名代表，一个是去演讲的，一个是去取经的。当然，我是那个取经的。我到了孙家完小的时候，老远就看见学校的大门上彩旗招展，学校里面的演讲现场布置得张灯结彩，主席台前的空地上，还一溜行的摆着三尊礼炮，虎视眈眈的样子。听说，今天的现场会还要摄像，我想，那个小王会不会来呢？他是一定不会来的吧。但这个冲冲，真的很幸运，这么小，就能上电视了，尽管是县级的。不过，我也幸运，今天，或许有出镜的机会。啧啧，那感觉，一定不错，就算是配角也没关系吧。想到这儿，我自个儿乐呵着。没想到，被和我一同来的演讲者文艳窥见了，用别扭的普通话说我：王老师，你咋了？无缘无故地笑。
　　 我说：没咋，我就是想听听你说的普通话，比我标准多了。
　　 冲冲还是坐在那个老地方，看到了我，很直接的就打招呼：老师好，我是留守儿童田冲冲。
　　 冲冲可能不认识我了，我们可是老熟人了啊。我冲着冲冲友好地点着头，露出了我职业性的微笑：冲冲好啊，真乖。我说着，顺便抚摸了一下冲冲的头，冲冲的头发好硬。
　　 远处，张老师在给孩子上体育，他现在，已经不代佳颖那一班的体育课了，降低了一个年级，现在代的，是一年级体育。张老师正在和孩子们在操场上玩着猫逮老鼠的游戏。张老师在孩子们围成的圆圈里就像一个巨人，他给孩子们唾沫飞扬的讲着游戏的要领：同学们，这个猫逮老鼠的游戏大家已经很熟悉了，老师要给大家说的是，前面跑的同学不要急，慢点跑，后面追的同学呢，也不要急，追不上也没关系，我们这是在做游戏啊。游戏游戏嘛，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再说，你追不上别人，别人也追不上你啊，追不上的话，大不了，就是站在老师这个地方，给大家鞠个躬，或者唱首歌嘛。老师知道，大家都喜欢表演节目，对不对？张老师把最后一个“对”字的音拉得好长，竟有些调皮的样子，就像中央电视台少儿节目里边的金龟子。
　　 同学们异口同声，奶声奶气的齐声喊着：对——
　　 游戏开始了，一个同学成了老鼠，仓惶而逃，变成猫的同学在后边追着。张老师变成了一只笨重的狗熊，在“猫”的后面跑着，他的两只胳膊努力地前伸着，好像随时准备着搀扶“猫”或者“老鼠”的样子，他还一边喋喋不休地说：慢点跑，慢点跑，衣服弄脏了妈妈要打屁股的哟。
　　 看着张老师老态龙钟的模样，我的眼眶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