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三百米，王生赶上乔慧慧。出校门时王连距乔慧慧只有两百米，乔慧慧比他走快，渐渐拉远了距离。现在有三百米，王连不断目测他俩之间的距离。
　　 王生好像与乔慧慧说话了。这个臭不要脸的！王连心里骂道。
　　 王生车子骑得很慢，那张臭嘴一直对着乔慧慧。乔慧慧把脸转向一边，不理他。王生又无趣走开。
　　 乔慧慧已经到了的村口，王连目送她进入村子。看着自己的村庄就在前面，王连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赶，一边挥洒豆大的汗珠。
　　 当王连背着干粮往学校赶来，天空已经暗淡。来到乔慧慧村口，他下意识往村庄小道看了看。其实乔慧慧早已过去了，他明知道。他估计乔慧慧已经到学校了。
　　 昏暗天空挂着一弯残月，夏季的晚雾笼罩着旷野，一层又一层，像冤死鬼魂的衣袂，厚重，迷茫，令人窒息……
　　 一丝呻吟飘向王连耳畔，这浓雾裹人的夏夜，这似冤魂一般的呻吟，使一向不知道惧怕黑夜的王连不禁头皮一紧。
　　 紧张却不慌乱，他要仔细听清楚到底是什么声音。所谓胆大与胆小的区别就在于是否理智控制着紧张，是否敢于听清楚使你紧张的声音。王连是理智的，所以他胆大。
　　 声音就在不远！王连不怕了，因为这是人的声音，而且是嘴巴被堵发出的女人的鼻音。
　　 王连寻声找去，就在路旁几米远庄稼地里，一辆自行车横卧着，旁边像是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身上，上面的人疯癫地扭动身躯，做着不堪入目的动作，下面的人拼命挣扎着……
　　 自行车是王生的！上面那个人就是王生。王连看得清楚，热血已经沸腾，因为他看到下面挣扎的人就是乔慧慧……
　　 对着歹徒，王连要再一次发威。王连背着一包干粮，他娘给包扎得结结实实，还有一个玻璃罐头瓶子装满了咸菜。王连没有考虑别的，本能地抱起那包干粮，照准王生的头颅砸了过去。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应该是玻璃罐头瓶子与头骨相撞的声音。沉浸在疯狂中的王生毫无防备，应声倒向一旁。
　　 乔慧慧的窘态令王连惨不忍睹，她可是他的暗恋女神，他的心在流血……
　　 王连一把扯下塞住乔慧慧嘴巴的毛巾就转过脸去，心想，这个畜生早有预谋，不然哪来毛巾？
　　 “畜生！”王连跺着脚愤愤骂道。
　　 乔慧慧衣服扣子都被撕掉，站起来就趴到王连肩上大哭起来。看到乔慧慧雨打梨花的娇怜之态，王连真想紧紧抱住她，让她痛痛快快哭一场。
　　 可是歹徒还在身旁，万一醒来他们两个也未必是他对手，于是王连捡起自己的包裹，牵着乔慧慧的手离开了这里。
　　 乔慧慧已经不能进学校了，好在离家只有两里路，王连果断决定，送她回家。
　　 浓雾完全包裹了他们，先前的一弯月牙也被大雾驱赶得无影。王连牵着乔慧慧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在这混沌世界，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向前摸索。
　　 终于来到乔慧慧的家门。王连说：“喊你娘开门吧，我走了。”
　　 可是，乔慧慧两眼迷茫，一副痴呆模样。王连想，她受的刺激太大了，不知道怎样才能挺过这一关。眼下不能丢下她自顾离开。他伸手叩门。
　　 “谁呀——”屋里亮起灯光。一个老妇人打开院门。
　　 看到女儿头发散乱，衣衫不整，面容呆板的样子，乔慧慧娘一把抱住她，喊道：“我儿，你怎么了？你说话呀！我儿你怎么了……”
　　 声音惊动了乔慧慧的爹，老人也连忙扶住女儿。一个姑娘也披衣起来，喊道：“姐呀，你怎么了……”看着姐的样子，妹妹吓哭了。
　　 他们这才看到还有一个人站在院门旁，一个丑陋的男子。他们一下明白了女儿发生了什么事，并且就是面前的这人所为！乔慧慧的爹怒火中烧，摸起身边的扁担就要舞去。
　　 王连眼看扁担舞来，折身就跑——他的反应能力从来也没有这样快捷过。出了院门就是茫茫黑夜，乔慧慧爹握着扁担愤怒地瞪着黑夜。
　　 乔慧慧被妹妹扶到床上。他和妹妹睡一个床。乔慧慧猛然感觉到了什么，一下从床上弹起，嘴里喃喃地说：“我不睡这床，我不睡这床……”
　　 尽管娘和妹妹好哄歹哄，乔慧慧就是不上妹妹的床。无奈，娘就抱着她坐着，像哄着襁褓中的婴儿，拍拍，摇摇，拍拍……
　　 乔慧慧趴在娘的怀里，一声不吭。平静。令人恐惧的平静。
　　 娘说：“我儿，想哭你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还是平静。妹妹趴在娘的肩头，嘤嘤地抽泣……
　　
　　 五、 为了尊严
　　 王连拖着疲惫的脚步来到学校，径直赶到宿舍。教室里亮着刺眼的灯光，正是晚自习时间，可是他不想去。他想睡。
　　 心里想着乔慧慧，他一刻也睡不着。想着她木呆的表情，他心疼又担心，他怕她想不开，万一……他心里默默祈祷，愿乔慧慧走出阴霾，坚强地活下去。也祈求老天开眼，惩罚恶人，叫他不得好死。
　　 这一夜，他失眠了，临近天亮， 又迷迷糊糊睡去。他做了恶梦，梦见一个女鬼白衣飘飘在那荡悠。他看不到女鬼的脸，却感到女鬼交一个本本给他，她说他是她前世最信赖的朋友，他的秘密全在这个本里，不能向外泄露。她现在已经没有了脸，如果秘密泄露她会受到更大的惩罚。女鬼衣袂飘飘而去，撇下他孤零零站在那里。四周尽是荒野，他感到从没有过的孤独和恐惧……
　　 他幡然醒来，已经天亮多时，宿舍里空无一人。梦境萦绕于脑际，他不自觉想起乔慧慧，心里惴惴不安。
　　 王连走进教室迎来老师一顿训斥。王连支支吾吾说：“我身体不好，在家……”
　　 “身体不好就是理由吗？为什么不请假？”老师严厉地说，“是不是临近放假了就要书到临尾渐渐松啊？你们已经是高二了，明年就要高考了同学们！我还要点名批评几位同学。王生，你昨天晚自习到哪去了？你是班长啊，为什么也无故旷课？”
　　 “我、我……”王生站起来，不知道说什么。王连站在讲台前，与王生正好四目相对，王生怒视着他，他也毫不惧怕地投去愤怒地目光。
　　 老师继续批评王生：“你什么你呀，你也身体不好吗？”老师顿了一下，又说，“还有乔慧慧，到现在还没来，真是不像话！”
　　 王连瞅了一眼乔慧慧的座位，心里平添无尽空虚。他很难想像以后这个位子还能不能再坐着乔慧慧。
　　 乔慧慧迷迷茫茫度过了一天。娘打了荷包鸡蛋端到面前，她无心下咽，娘拿来他最喜欢的那件白底素花连衣裙，他也无心换上。她侧脸看到她和妹妹和睡的大床，感觉自己肮脏的身体再不能玷污那个地方，因为那里还要睡着纯洁的妹妹。她觉得再也无脸面对家人的呵护，无脸面对同学的笑脸，无脸面对这个社会，她万念俱灰……
　　 她恍惚记得昨晚是王连送她回家的。迷糊中的一天都听到爹骂他的声音，他们一定误会他了。他的书本还在学校，里面有一本她断断续续写的日记，那是自己的秘密。那秘密甚至都不想让妹妹知道，她不想玷污了妹妹纯洁的灵魂，她想让自己在妹妹心目中永远是纯洁的。
　　 这个秘密只有托付给他。她相信他一定会保守那个秘密。
　　 下午，爹和娘都下地干农活了。她听到娘交代妹妹守着她，但她想让妹妹离开……
　　 她从裤腰上解下一个钥匙，是她课桌抽屉的钥匙。
　　 “兰兰，”她微弱地喊着妹妹，“你到学校去一趟，把这个钥匙交给他……就是昨晚上那个人……他叫王连。”
　　 “就是那个丑八怪吗？”提起那人她又恶心又痛恨，可是姐姐还提他，想不通。
　　 “他是好人。”姐姐只说这一句，就不想多说了。兰兰体会着姐姐的话。虽然不太明白，但也感觉可能是对那个人误解了。
　　 “姐，你说，我把钥匙交给他做什么？”乔兰兰看到姐姐终于开口说话，不想违拗她，催促姐姐说下去。
　　 “快放假了，叫他把我的书保管起来。”姐姐暂时不想去学校，她理解。
　　 “我把书带回来吧。”
　　 “不要。交给他替我保管。”
　　 看到姐姐态度坚决，她只好顺从，于是“嗯”了一声。
　　 “去吧。”乔慧慧深情地看着妹妹。
　　 看着妹妹走出院门，乔慧慧掀开盖在身上的单被。身上还是昨晚上被撕破的脏衣服，娘叫她换下来，她始终没有心思换。现在她要换掉它。
　　 她换上了那件最爱的连衣裙。她慢慢地梳着头，对着镜子精心打扮一番，她要让自己体体面面的。
　　 她走向门外。她家西边是一条多年前人工开挖的运河，叫“徐洪河”，徐洪河很大，船只来来往往，贯穿着两个城市的水路交通。
　　 她望着浩渺的河水，泛着清波。她曾经写过一篇作文，称这条运河是“母亲河”，今天她要回到母亲的怀抱，只有那里，才能洗涤她肮脏的身体，挽回她的尊严。
　　 她来到河床，走进河水，河水漫过膝盖，漫过胸口，她仍然义无反顾地向河心走去……
　　 下午第二节课的课间，传达室的人对着高二年级的教室喊：“王连——有人找！”
　　 王连感到诧异，谁会找他？
　　 大家都听到喊声，好奇地向大门口张望。一个清秀的女孩站在校门外，怯生生地看着校园里的风景。
　　 上学的孩子总是对校外的动静感兴趣，就像校外的孩子对校园内的新奇。看到一个女孩子站在校门外，都纷纷围拢过来。
　　 王连怯怯地走向女孩，女孩似曾相识。不错，就是她。昨晚上在微弱灯光下匆匆一瞥就使他很诧异——极像她姐姐乔慧慧。想想昨晚他们一家人对他的误解，心中有莫大委屈。不知道她又想干什么。
　　 尽管姐姐说他是好人，但看到他猥琐的样子心里依然感到不快。她想不通姐姐怎么会跟这样的人走得近。
　　 她拿出钥匙递给他，冷冷说：“这是姐课桌的钥匙，她叫你替她保管好她的书。”
　　 他接过钥匙，重重地点了头，说道：“我晚上送给她。”
　　 “不要！她叫你替她保管。”女孩果断地说。其实女孩更不想他再到她家。
　　 他又小声问：“她怎么样了？我……我能去看看他吗？”
　　 女孩冷漠地，甚至带有鄙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说：“不要！”
　　 王生看到校门外围拢很多人，他也好奇地跑了过来。他看到王连与一个女孩小声说着什么，他奇怪的是那个女孩如此面善，如此眼熟。他不由想到乔慧慧——早听说乔慧慧有个妹妹，姊妹俩是这一带公认的美人坯子，这女孩长得极像乔慧慧，肯定是她妹妹。今天才得以见到，果然不假。可惜乔慧慧……
　　 乔慧慧的妹妹为什么跟这个丑鬼在一起？
　　 他贪婪地看着女孩。女孩瞥见人群中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火辣辣地看着自己，羞赧地低下头，然后匆匆离开。
　　 随即，男生们爆发一阵起哄，向校园内散去。
　　 当天晚自习下课后，他最末一个离开教室。他打开乔慧慧的抽屉，将她的书本一股脑儿搬进了自己的抽屉，然后锁好。
　　 隔一天。他似乎发现同学中三三两两的人都在悄悄私语，神色恐怖而神秘。他一向不屑于小道消息的传闻，他从不打听那些无聊的话题，除非有人主动告诉他。他邻位就是一个爱传播消息的女生。女生悄悄对他说：“发生一件大事你知道吗？”他摇摇头。“你知道人家都在说什么吗？”他继续摇摇头。女生总是先把人家胃口吊起来才能说出她的新闻。
　　 “乔慧慧死啦！”
　　 他犹如当头一棒，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张的大大的，定格在那里。
　　 女生看他反应如此强烈，很得意自己的新闻效果，继续小声说：“前天晚上被人从大河里捞上来就没气了……”
　　 他的头在涨大，眼在充血。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起身，向外面走去。
　　 他的脑袋嗡嗡作响，他身不由己向校门走去。出了校门他发狂般的向乔慧慧家的方向跑去。
　　 五里路，他跑一阵走一阵，迈着笨拙却很坚定的步伐，丑陋得如同唐老鸭，挥撒着浑浊汗水，脸上道道汗啧，艰难地向前跑去。
　　 没有进庄，远远看到一冢新坟，孤零零地睡在野外。路旁是劳作的村民。王连停下脚步，故意向村民问道：“我找乔慧慧，哪里是她的家？”
　　 村民怔怔地看着他，叹口气，手指新坟：“她睡哪儿了！好闺女啊，好好的怎么就想死了呢？可惜了……”
　　 他慢慢向坟墓走去……四周是夏熟的庄稼，玉米、高粱、黄豆，都静谧地伫立。王连热泪流淌。微风徐来，伫立的庄稼一阵悉悉索索，像是它们的哭泣……
　　 太阳落下去了，新坟上布满一圈圈白的黄的小花。王连静静坐在这里，他想尽可能的多陪她一会。
　　 乔慧慧的清丽和她的兰心蕙质就这样定格在他的心中。他祈祷乔慧慧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王连依依难舍地离去。改天他还要来，这里是他相思的净土，有他静静的一颗心陪着里面静静的一颗心。
　　
　　 六、日记里的秘密
　　 放暑假了，他连同乔慧慧的书籍一股脑儿背回家。翻开她的书本，乔慧慧清秀的字迹给他带来无限伤感。
　　 一本精装日记吸引了他，这里也许记载着她的心路历程。他没忍心将它打开，他不忍心窥视她的秘密。
　　 他翻完了她的所有书本，有一种和她面对面娓娓叙谈的温馨。他想起那天下午她让妹妹特意将钥匙送给她，要他保管好她的书籍，也就是那天下午她就走上了不归路。仿佛这一切都是她的潜心安排，故意支开妹妹，同时也是通过妹妹给他送来最后诀别。
　　 这些书本他将永远为她珍藏，用自己毕生陪伴着。这也是她的用意，是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向他发出最温暖的信息……他不禁热泪涌出，他颤抖着打开那本粉色日记。
　　 日记开篇是刚刚踏入高中部学习的喜悦心情。日记断断续续，往往间隔一礼拜才写一次。有一篇日记引起了他的注意。
　　 1979年9月10日，星期一
　　 开学一个多星期了，座位已经排好，已经进入正常有序的学习了，
　　 我的心情一直很好。今天早晨老师宣布又加入一个新同学，没想到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