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一个都不能留(小说)
“喵——喵——”一声一声尖利悠长的猫叫声,在那个嘈杂混乱的小村上空如一个个电闪扯过,把这座人去楼空的村里所剩下的居民们的惶恐不安的心,扯得更是乱七八糟鲜血淋漓的。
天上乌云成堆成堆地滚动,仿佛正收到紧急集合的号令那样慌不择路。每一块乌云都乌黑乌黑的就和超载的卡车一样,还在不停地滴漏着载不下的细流。已经下了一个多月的雨,地面上所有能装水的沟渠湖泊都满满当当的,包括家里的锅碗瓢盆也找不到一只空闲没用的。还下?往哪里盛呢?村里的居民们老早就这样担忧过了,可是老天根本没在乎你底下的人的恐慌,只会闭着眼睛做它自己想做的事。
"开会罗——开会罗——"一只猴子冒雨从树丛屋顶掠过,一边吱吱喊叫着."黄哥召集紧急会议……"
“造孽呀,真造孽呀。”母鸡芦花黄学着她主人黄老太的口气跺着脚对老天报怨,她正打算去找村长家的大黄狗商量:所有的人都撤走了,这后来的日子该怎么过?耳朵里却总听见哪家的猫在长一声短一声的嚎叫,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还叫春。她对一头在泥地里蹒蹦走来的猪喊道,“咳,那个谁呀?你去劝劝那个耳又聋眼又瞎的老东西,叫他别叫了,快去开会.”
“我才不管呢。现在主人都走了,家里我最大,想吃什么就吃,想在哪睡就在哪睡,多自在。刚刚喝了三两烧酒,脑子正迷糊着呢。找个温柔的地方咱会周公去罗。”猪晃悠着它那肥嘟嘟的屁股,将芦花黄的话当耳边风吹过,也没有参加会议的打算。
地面到处都是积水,芦花黄还得踮着脚支楞着翅膀,跳舞似地寻找着勉强能落脚的地方才能通过。一不小心踩到那头猪刚才拉下的粪便上,一股晦气从脚心直顶脑门,她忍不住骂了一句:“顶死不知死的蠢货。”
“哟,黄婶在骂谁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事练跳舞呀?”一只麻鸭摇摇晃晃地走来,看到芦花黄走路的姿势,打着哈哈笑问。
“咳,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有心事跳舞?这村里的人走光了,我担心要出什么事,这不,就听到猴子通知开会呢.你看我这双小脚,多累人。”芦花黄苦着脸向麻鸭解释着,一边忙不迭地跳过一只小水坑。
“是啊,我也正纳闷呢。虽然我们鸭是从来不怕水的,这村里的人都走光了,总归不是好事。”麻鸭附和着说,“我这大脚板利索,这就去找黄哥问问,你别急,慢点走,回头我来告诉你。”
麻鸭说着就迈开双腿,踏得水花四溅的。其实鸭身子重腿短,虽然在努力向前赶,却并不比芦花黄快多少,而且没赶多远就累得气喘吁吁的。正在这时一只大白鹅悠闲地走来,麻鸭赶紧扑着翅膀招呼:“哎,他白大哥,你帮忙找一下咱们的黄哥,问问这村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兵荒马乱的样子呢?”
“噢,噢,我也正寻思着这事呢,对,一道去会场听听。”白鹅闻言,叫了两声领头就往前赶去,回头发现芦花黄踮着碎步,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忙把头颈转过来说,“他黄婶,你干脆还是骑以我背上来。这小莲花步走的,在戏台上还差不多。”
“别,别,”芦花黄侧过身体,用一只翅膀对走过来的白鹅扑着说,“男女有别,我爬到你身会给你带来晦气的。别这样,我自己能走。”为了表示自己真的能走,她昂头挺胸走了两步,却不小心踩在一只水坑里,跌了一跤,大半个身子水淋淋的,真的变成了一只落汤鸡。
“都什么时代了?还一副老封建观念。”白鹅满不在乎地伏到芦花黄的身前说,“上来吧,他婶,前面还有几条水沟呢。我看你守着老脑筋怎么过得去?”
“是啊,他婶,难得白哥一片好意,你就别再扭捏了。”麻鸭也在一旁劝着,“你也不看现在那些小青年,哪家不是女人爬到男人头上去了?还说什么是妇女解放,与时俱进呢。”
芦花鸡想想前面的路确实难度太大,只好不吭声,红着脸往白鹅背上爬去。麻鸭看她那副还是磨不开的样子,就上前低头在鸡屁股后拱了一下,并努力地嘿了一声,终于将鸡拱上鹅背。
村长家的大黄狗此时正一派端庄肃穆地坐在村委会门前台阶上,头不停地左右转动翘首以待的样子,带动两只大耳跟着不停晃动。面前一大群鸡鸭鹅兔猪狗猫都表情紧张地坐等着黄狗地指示。这分明是村里动物们一场临时紧急大会,大白鹅驮着芦花鸡和麻鸭走来,立即被现场的气氛给镇慑住了,谁也没出声,找个位置坐下,芦花鸡不但忘了大庭广众之下骑在鹅背上的尴尬,此时连下来也忘记了。整个会场静得连掉根针在地上的声音也能听到,只有旁边老槐树上两只麻雀在为争抢一只虫子,在吵闹得不可开交。芦花鸡不满地望着树上,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还贪那一口。”
一只小花狗连蹦带跳,啪啪地溅起一路水花地跑到大黄狗面前,舌头伸得老长地喘着气说:“报,报告大哥,我跑了几十里路,问了好多朋友,才终于把消息打听到了。”
“废话少说,捡重要部分。”大黄狗不耐烦地对小花狗喝道。
“是,是,这雨已经连续下了一个月零十八天了,所有的江河湖泊都暴满了。听说这是五十不遇的天灾,五十上不遇呀,也就是咱们上几代都见过的洪水。”小花狗用沾泥水的爪子擦了擦它那不太利索的嘴,似乎想表达得更惊悚些。
“我叫你捡重点说,没听明白呀?谁不知道这雨下得离奇?”大黄狗再次喝止小花狗。
“是,重点是,第十三次洪峰即将到来,长江告急,下游重镇芜湖告急。省政府决定炸毁陈瑶湖大堤泄洪。”
“什么时候炸堤?”
“不知道,这是军事秘密,没打听出来。”
“哇——”底下及时传来一片惊呼声,有胆子小的已经嘤嘤哭起了。
“放屁,炸堤会危及湖区几十万人的生命安全,还是什么不能公开的军事秘密?我看你又惦记着隔壁村那条小妖狗去了吧?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大黄狗怒气冲天地威吓着小花狗,一边又大声对骚动的会场喊道,“大家别急,等后面的消息来了,再决定。”
“报——报——”一只年轻的黑狗飞奔过来,四蹄激起的水花溅得后来的芦花黄一身泥水,
“什么回事?快说。”大黄狗伸长脖子问。底下的听众更是一个个侧耳恭听,连哭泣的也及时止住了声息。
“报,告——”黑狗一口气转不过来,停了一下才接着说,“村长在堤上和县长干起来了。村长被县长叫人给捆了起来。村长是一直躺在泥地上,哭叫着不肯起来,好多人在拉他,他也不听,跟一个泼妇一样。”
“没听他们说什么?”大黄狗听到老主人躺在地上哭,心里就狠狠地痛了一下。
“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些什么,有个当兵的小子拿枪对着我,他说要把我杀了炖火锅,所以不敢靠近。”黑狗解释着没听清话的原因,接着又补充道,“在他们旁边有堆东西,我闻了,是火药味道,这大雨天,把火药搬到堤上,也不怕淋湿了。”
底下又是一阵更大的惊呼声。黑狗没明白的事,会场上的几乎都明白了。
老槐树上一阵骚动,两只麻雀惊慌失措地飞开了。一只猴子打秋千一样地悠过来,轻巧地落到大黄狗的面前,它手里还拿着一只桃子,正忙着往嘴里塞:“报告领导,所有的动物家庭都通知到了。白猪偷喝主人家的酒已经醉得一蹋糊涂,来不了;老鼠们早跑光,连蛇们也跟在后面追去了。能来的基本都来了。完成任务。”
“什么叫能来的基本都来了?到底还有谁没到场?”大黄狗严肃地对嬉皮笑脸的猴了问道。一贯威风凛凛的老主人,竟然变成一个泼妇模样,而且敢和县长干了起来,单凭这一点,他就感到事态的严重性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像。同时也深憾平时衣食无忧的生活过惯了,早已失去了祖先狼们的忧患意识,才弄到此时难以收拾的地步。
“五保户家的那只大黑猫,不肯来,只趴在屋顶上叫。”猴子不满地说,“我好意劝他说,黄哥有令,召集大家开会。说了好几遍,可他都像没听到一样,只是趴在那里叫唤。”
“为什么叫唤?”黄狗问。
“他说什么全村人都走了,只有他的两个老主人没出门,他心里难受,所以不肯来。”猴子嘴里塞满了桃肉,舌头被挤得转不过身来,说出的话吱吱唔唔的听不清。
“那两老夫妻真的没走?”大黄狗吃惊地问。
“不知道,门窗紧闭的什么也看不清。”猴子又咬了一口桃子,更含糊地说,“反正他们和我们动物不是一类,没通知到应该不是我的错吧?”
“喵——喵——”一阵风捎来屋顶上的猫叫声,仿佛是证实猴子没有说谎,又仿佛是在向会场的大家传递什么讯息。风过后,声音很快就转到别的方向去了。
从未经历过这样怪诞的事件,主持大会的大黄狗此时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他歪过头向身旁一直低头反刍的老水牛商讨主意。问:“牛叔,你看这事咋办才好呢?”
“我活了十几年也没见过这样的大水。本来我们牛们是庄稼人心里的宝贝,虽然现在基本上都实现了机械化,可我们的身价还是有的。人们现在连我们都放弃不问了,证明这场灾难来得确实突然而且巨大,他们恐怕是连逃命都来不及,才迫不得已这样做的。”老牛巴达着嘴,声音沉重地说。
“看来撤离是必要而且紧急的事了,黄哥。”旁边的一只大灰兔迫切地仰头向大黄狗进言道,“人类放弃了我们,可我们不能互相拆台,大家要互帮互助共渡危难。”
“村长。黄哥。村长来了。还两个一同走来,是书记和会计。”大黄狗咂着嘴正在考虑怎么表态时,忽然听到蹿到树上的猴子这样叫起,他心里一激动,赶紧跳着向村口奔去。
进村的路上,村长书记会计三人趟着泥水,一路踉踉跄跄地走来。书记对二人吩咐道:“大家分头各家各户仔细搜索一下,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人了。这回可不能再犯错误了,要认真快速。洪水马上就要来了,咱们村首当其冲,慢一步可不是好玩的。”
“有些人家门都锁了,怎么晓得里面有没有人呢?”会计忧心忡忡地向书记请示,其实他心里更担忧的是书记后面说慢一步的危险性。
“回去找一把铁锺,所有锁着的门一律砸开。”书记果断地说,“大水一来,房子都不会存在了,还锁着有什么用?”
大黄狗此时已奔到村长身边,他摇着尾巴仰头望着一身泥水的村长乌云一样凝重的脸,想表示一番安慰的心情,却不想被村长烦躁地一脚踹了一个跟头。
“黄哥。”小花狗抢过来,想帮忙搀扶起大黄狗。猴子的主人是书记,本想也凑近一贯对他宠爱有加的主人身边,见到大黄狗的遭遇后,赶紧机警地抽身跳开。
“不要紧,没事。”大黄狗从泥地里爬起来抖抖身上的泥水,对小花狗以及陆续赶来的动物们说,“行动慢的和不会游泳的尽快撤离,留下应急分队各家各户搜寻。要做到一条生命都不放弃。快,快快行动。”
村里第二波紧急撤离行动开始了。鸡鸭鹅猪猫狗兔牛,大家呼朋引伴扶老携幼,纷纷涌向村外。熙熙攘攘又秩序井然。芦花黄还骑在大白鹅背上,她知道前路将有更多的艰难,也就不再坚持那些所谓的妇道了,只是一再叨念着乡里乡亲守望相助的恩典。麻鸭摆动着屁股,紧赶慢赶地走在一旁,翅膀支楞着还要不时支撑一下有点摇摇欲坠的芦花黄。
“芦花婶,你就别再叨叨咕咕的了,小心掉下才是。你看这脚下尽是大大小小的水坑,不容易走哇。”
老牛在大家的帮助下,背上那头醉猪,虽然不怎么吃力,可脚步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他以田间拉犁的步伐趟着积水,却又怕因此波及身的伙伴们,所以累都在脚下。
村长书记会计忙着各家各户查看是否还有遗留人员,本来担心有人家会锁着门户,却发现真的有锁挂着,却似乎匆忙之中没有锁上。会计扛着的大锺,虽然失去了用武之地,却也省了一番麻烦。大黄狗率领小花狗黑狗猴子同时进行搜寻工作,他们行动更快可需要搜索的地方更多,什么犄角旮旯都要查到,所以进度不比村长他们来得迅速。
风中又传来一阵阵“喵——喵——”的叫声,大黄狗明白这是一个明显需要帮助撤离的对象。
这时有邻村的的一条狗跑来,浑身泥水将他的身体污染得辨不出颜色,舌头伸得长长的直喘着出不了声。贸然闯入就是侵略,这要在平时等于是一次自杀性进攻,但特殊时期,大黄狗当然会特殊对待。他告诉来客:“别急,定下心来,慢慢说。”
小花狗认出对方是一条小黄狗,前不久还在一场战斗中咬伤了自己的屁股。他见大黄狗和颜悦色地和对方说话,便不好再记前嫌,赶忙上来对小黄摇着尾巴帮他煽风降温,并用舌头舔着对方泥糊的眼睛。
“报告,黄大哥,我们黑大哥派我来通知你们,说大堤马上就要被炸,而且就在你们村边的位置。黑大哥请你们尽快撤离,如果有困难,他说就派一支小分队来支援。”小黄终于勉强说出此行的目的,虽然费尽了精力。
“哦,谢谢你们的好意。”大黄狗笑着用头碰了一下小黄,以示慰问,“我们的撤离工作正在进行中。请转告老黑,就说等这事完了后,我一定请他喝酒,感谢他的好意。”
传信的小黄前脚刚走,那边就传来小黑狗的惨叫声。大黄闻声即飞奔赶到却还是迟了一步,只见小黑奄奄一息地躺在一家门口,头部一条伤口血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