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竹青想起大门没关，就走出院子想把门锁上。露珠聚在石榴树上，石榴上像是滚着泪珠。那杆活着的枝子，像一个生发的故事，在策划着什么。竹青刚打开大门，就听到匆忙离去的脚步声，看背影，像吴毅。竹青没有多想，锁上大门，回到炕上。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当徐开山再次喊叫吴毅的时候，二姑咬牙切齿地说：“吴毅早死了，你放心地走吧。”
　　 真奇怪，二姑的话刚落到炕上，徐开山就咽气了。
　　
　　
　　 八
　　 徐开山咽气的那天是七月二十一日。老牛无疾而终，小蹦蹦跳进门口外的枯井里，身亡。全村人再次掀起议论徐开山的热潮：“看来徐开山的那件事是冤枉的，老牛都陪葬他去了。”
　　 “最奇的是他家的那条狗，也去陪他了。”
　　 “出殡的时候，吴毅都没露面，要遭报应的。”
　　 “我看到他藏在草垛里哭，被香玉拽回去了。”
　　 徐开山有一个回魂夜，家乡说法一个“七”。儿女在一周后，要给亡人拖七。传说人死后遇七要受罪，阎王爷会根据死者生前的过错给以惩罚，但阎王爷喜欢女孩子，还喜欢花，喜欢最美丽的花儿结的果子。如果拖七时女儿给父母烧花，烧果，死者会少遭罪，阎王爷看见花果高兴会减轻刑罚。
　　 死活不禁混，转眼一周。竹青和梅竹去西霞岭给父亲”拖七“。他俩带着大包的纸钱，可以用钱买“七”，人间阴间施行一个路线，金钱开道。梅竹从石榴树上摘下一个最大的石榴，父亲喜欢石榴，阎王爷一定也喜欢这美丽的石榴。
　　 没有月亮，夜色像一块方巾，抹平了岭上的沟沟坎坎。西霞岭上静得吓人。树叶掉落的时候，就有了声音，像一个人在走路，急匆匆的。这里离过去的“西霞庙”最近，凡是亡人的灵魂都要经过这里。蹒跚的西南风，带来磕磕盼盼的凉意。竹青走的很快，梅竹小心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俩占据了岭的最高端，竹青说，靠了岭头，父亲就可以少走些路。树影像过去的电影屏幕，所有的秘密都在屏幕当中，就等着电影的开始。远处的灯光，像鬼火，蠢蠢欲动。竹青按照二姑的吩咐，在身前画了个大圆圈，纸钱摊成扇子状，把象征父亲灵魂的纸搭子披在身上，背着父亲，拖“七”。
　　 风，很不甘心。从岭上跳到树上，树梢开始摇头晃脑，树影交错，错落有致。树影多长，风的脚就够多长。风，骚扰了一行树，一行树的树影动起来，岭上的情景就很恐怖。远处的槐树上，猫头鹰叫了几声，梅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树，肯定知道终有一天，它们会集体死去，它们抛开风，变得淡静，心里的怨恨，扔到地上，岭上又鸦雀无声。竹青和梅竹他们刚要开始，就听到了脚步声。二姑说，拖“七”不能见人，见了人还要继续受罪。岭上的树不动了，只听到这个人莽撞的脚步声。踢开石子的声音，随手折树枝的声音，用树枝也画了圆圈，传来树枝划地的声音。就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蹲下，摊纸钱。
　　 “也是来拖七的？”梅竹碰碰二哥。夜色，越发地面无表情。
　　 “别出声，等她烧完，再拖，别误了父亲去西天的时辰就行。”火光映出一个女人的背影，女人的后背，和纸灰一个颜色。
　　 “死老头子，你死了就死了吧，天天来找算我，让我天天做噩梦。”
　　 “是香玉。”梅竹又碰碰二哥，她的牙里起了风。竹青牙里的风，大，寒凉进了心里去。
　　 “七天了。哪个后晌我也做噩梦，梦里，你拿着锨头铲我，说是找我报仇。不就是那五万元钱吗？肥水也没进别人的腰包，你不是说打死也是一家人吗，你外甥的儿子买了楼，我成了房奴的娘，背着一座山。我是埋汰了你，说你褪了我的裤子。女人的裤子，是道鬼门关。系紧了，是女人；系不紧，就是鬼。我是明里不紧，暗里紧。你外甥和驴一个家族，是驴的祖宗，犟。褪了裤子，地球就会毁灭吗？你大人大量，放过我吧。吴毅晚上偷哭，他忘不了是你养育了他，他就是不喜欢戴绿帽子，况且给他戴高帽的还是他的亲舅。我就是抓住他的这个弱点，骗钱的。男人，都这脾性，有本事的，欺负别人的老婆；没本事的，欺负自己的老婆。”
　　 风，有大的迹象。一棵死掉的树，横躺着，枝干横伸着，非常恐怖。竹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听香玉的述说，他满脑子是父亲去世时死不瞑目的样子，父亲张大的嘴，父亲枯干了的眼睛。梅竹想骂人，想骂香玉的八辈祖宗，她还想上前扇香玉的耳光，是扇出声音好呢，还是扇不出声音好呢？梅竹疯了。愤怒包围了他们，但是他俩一步也迈不动，被鬼缠身。
　　 “今天是你的‘一七’，你一定要从这里经过，我赎罪来了。是我骗走了你的五万元钱，我该死。”是香玉在扇自己的嘴巴。
　　 香玉扇嘴巴的声音更奇怪，像一块珍藏多年的锦缎，拿到阳光下时，就自动碎裂了，且没有任何的征兆。
　　 又是几声猫头鹰的叫声，竹青和梅竹清醒过来。香玉没了踪影，像鬼一样地消失。他俩在怀疑香玉是不是真地来过这里，走到刚才她待的地方，纸灰热乎着。
　　 二哥，拖吧，别让父亲走过去了。”
　　 竹青站起身，背起父亲的魂灵，他像背了一座山，心里比父亲去世时还沉重。梅竹刚要把大石榴扔进火堆，竹青说，等一会，我们去父亲坟上看看，留到坟上去烧，反正阎王爷在哪里也可以收到。
　　 “对。去告诉父亲真相。”
　　 “真相，在父亲心里。”几块小树枝，随风落下，竹青想大叫，他想让自己的声音穿破天空，刺破大地。二姑说，拖“七”要安静，鬼走路是无声的，儿女，不要惊了他。竹青只有安静下来。
　　 徐开山的坟，就在西霞岭坡上，十分钟就到。坟地是徐开山老早就自己看好的，地，长方形，像一个人的脸。有月亮的夜晚，脸孔会很明亮。地头上，长着茂盛的白杨树苗子。
　　 竹青手里拿着大石榴，梅竹走在后面。竹青走得很有力气，梅竹无精打采，她替自己伤心。
　　 坟地，睡着了。坟地里的人也睡着了。
　　 走过树苗子，坟上晃动着亮光，纸钱醉了似的飞舞，一个人跪在坟前，无声地痛哭。竹青像得了魔怔，跑上前，把手中的大石榴掷进火堆。梅竹喊叫一声：大哥。
　　 石榴惊心动魄地炸开，果肉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