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吃饭，吃完饭爹再对你讲，要不你这丫头会高兴地吃不下！”爹神秘地对香云说，然后坐下低头自顾吃饭，不再搭理心急想知道下文的香云娘俩。香云看爹成心吊自己胃口，就不依了，她趁爹不注意把碗抢过来：“爹，你不说，俺就不给你饭吃！”爹没想到香云来这一招儿，就抹抹嘴巴，嗯哼嗯哼地清了清嗓子，摸出烟纸，低头卷起烟来：“啊，吃得好饱，饭后一颗烟，赛过活神仙，俺每天再睡前睡后都抽一颗倒床烟儿起床烟儿，真比神仙活得还滋润哩！”
　　 “爹，有啥话你就说呗，别再逗俺了，啊。”这次，香云真的着急了。爹不紧不慢地深深吸了一口烟，得意地说：“香云，她娘，今儿你们猜我去哪儿啦？”
　　 “俺猜不着，你要说就说，不说呀，俺和闺女可是去睡觉喽。”娘假装要走的样子，香云也在一边附和。
　　 “好，好，俺说，俺说。”爹把吸完的烟扔在地上，用脚捻灭，又清了清嗓子才一本正经地说：“俺今天呀，去了锁柱家，跟锁柱爹唠嗑唠了半晌。俺跟他说了俺的想法，他爹听后愿意锁柱将来娶咱家香云，也答应彩礼给那块紧挨着咱家的肥地，但是钱就不给了。俺合计着这样挺好，比给几个死钱儿好得多，这样今后咱家就再也不愁没粮食吃了。不过，锁柱要是考上大学留在城里，这婚事就算没有，俺也应了人家。俺要不提这个条件，指着咱家那小块地，还不把脖子饿细了？嘿嘿，香云啊，她娘，这件事儿咱先不往外说啊，等将来八字有了一撇，再说也不迟。”爹嘱咐着娘和香云，兴奋得像捡了个金元宝。
　　 “俺记得了，绝不往外说，俺闺女也不说，你放心吧，她爹。”香云娘答应着，并不觉得嫁闺女要彩礼是件多没面子多丢人的事，因为山里人家嫁女孩儿，都要彩礼，不要反倒被人认为闺女有问题。不要彩礼的，不是女孩儿不会生养身体有问题，就是曾经跟别的男人有什么风流韵事，那是很被人瞧不起的。所以，就算离过婚的或者是个傻闺女，彩礼也照样要，一点都不含糊。香云已经习惯并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种风俗，对于爹跟锁柱家要一块地当嫁出自己的条件，心中并不反感，反而因为自己能给爹娘赚块地深感自豪。
　　 锁柱最后一次坐在教室里收拾东西，实在舍不得离开学校，彼时，他的心都痛得快要碎掉了！跟他同桌的女孩儿蒋燕看他一脸迷茫的神情，不由关心地问：“郑锁柱，你整个上午愁眉不展，心不在焉的，这是怎么啦？”
　　 锁柱也不看蒋燕，坐在那里把脸埋在双手间，泪水就不由自主地顺着指缝儿流了下来。蒋燕一看有些慌神，急忙拍着锁柱的肩膀关切地问：“锁柱，你到底怎么啦？有什么事说出来嘛，你这样多吓人啊！”
　　 良久，锁柱稳住情绪，才把头从双手间抬起来：“蒋燕，从今后，俺恐怕是读不成书了，俺爹让俺回家种地，实在是拿不出费用了。”蒋燕和锁柱三年初中，一直同座儿，早就彼此暗生情愫，只是碍于学生身份谁也不敢太张扬，但是都把对方装在自己心里，并曾经计划一起考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听锁柱说完这样的话，不由失望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半晌无语。她深知自己无论如何是帮不上这个忙的，尽管自己家里条件不错，户口也在县城里，但是对于读书要付出那么多年的高额花销，自己真的是爱莫能助，只有无奈地目送锁柱，黯然神伤地离开了学校。
　　 山里孩子没什么娱乐，一年到头有两次电影进山播映，就像过节一样使人们兴奋好一阵子，所以，在乏味的劳作之余，爱情，几乎充盈了年轻男女的所有业余生活。开始，锁柱心里怎么都忘不掉蒋燕，总是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回忆着在学校时的种种美好。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感觉如今的日子不是自己所能承受的，也越是思念蒋燕。锁柱去过蒋燕家一次，只一次，就让锁柱傻了眼，让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可怜，而且之前的日子算是白活了。那次是冬天，正赶上晚自习，蒋燕因为感冒发烧，浑身酸软无力，锁柱自告奋勇用自行车送蒋燕回家。锁柱敲开蒋家的门，被蒋燕妈妈让进去的时候，浑身拘束得几乎都在颤抖！
　　 “这位同学，谢谢你把我女儿送回来，快坐，阿姨给你削苹果吃。”蒋燕的妈妈客气地招呼着锁柱，转身去拿水果。蒋燕靠在自家沙发上，无力地闭着眼。锁柱往那高级真皮沙发上刚一坐下，半个屁股立刻就陷了进去，他吓得急忙站起来，怀疑自己是不是给人家坐坏了！再低头看那光可鉴人的地板砖，真怕自己的鞋子把人家的地踩脏了。那时候的锁柱自卑得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来，吃水果，这位同学，别站着呀，快坐快坐。”蒋燕妈妈洗完水果回来，看到锁柱傻愣愣站在那里，就热情地拉他坐下，一双柔软细嫩的手，按在他的肩头。屋里暖气供热状况良好，从外面进来的锁柱刚开始感觉舒适，可现在由于拘谨和自惭形秽，额头鼻尖却布满了汗珠，连手心都湿漉漉的攥着一把汗。
　　 “不，不吃了，阿姨，俺还要回学校上晚自习呢。”锁柱急忙往外走，因为走错方向，打开门看到的却是蒋燕家的卫生间！这卫生间同样也是镶的地板装，墙上安装着不锈钢热水器，靠左手的地方是坐便，上面套着紫色的坐便套，让人感觉特别温馨华贵。迎面是洁白色的洗手盆，洗手盆上方，墙上的镜子里映出一张惊慌失措的少年的面孔。锁柱自知走错，又尴尬地急忙返身，竟一头撞上紧随其后的蒋燕妈妈，把削给自己吃的苹果撞到地板上，眨眼间苹果骨碌碌地就滚进了客厅边的冰箱缝隙里。锁柱要去捡，被蒋燕妈妈拦住了，僵硬地笑着说：“好了，你别管了，你要上课我就不留你了，谢谢你送我家燕燕回来啊。”说着为锁柱打开房门，锁柱用自己几乎都听不见的小小的声音说了句：“阿姨再见。”就像被人追杀般逃了出来。冬夜的风吹在脸上，使他猛地打了个冷颤，羞愧的泪水，在脸上纵横……
　　 那次从蒋燕家出来，锁柱就深深地感到自己与人家的差距是多么大，也认识到他们之间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纵然自己学习再好，纵然考上大学又会怎样？蒋燕的父母怎会让自己心爱的宝贝女儿嫁到深山里呢？所以，尽管锁柱思念蒋燕，虽然心有不甘，如今这一辍学，也就彻底死了那条心。好在，现在身边有了个善解人意乖巧懂事的香云，才使锁柱那颗落寞的心稍稍得到些宽慰，对于爹为自己安排的婚事，也就默许了。
　　 四年后，当香云和锁柱长到十九岁，锁柱的爹就托媒人来香云家提亲。媒人手拿一张地契，郑重其事地交到香云爹的手里：“这块地按着中间人的手印，村支书也签了字盖了章，从今后就归你楚满仓了。人家郑榕树那里可也说了，你家香云是人家媳妇，地归你；将来若有个风吹草动啥变化，这地嘛，你还得还给人家。行就这样，不行人家讨别人家女娃进门子。要不是你家香云处处拔尖儿，人家才舍不得哩。”楚满仓一听有点不对劲，就恼怒地开口问媒人：“他郑榕树咋这么办事呢，变化，这还能有个啥变化？难道俺闺女得急病死了，这地还要退给他不成？”
　　 媒人一看楚满仓有点急眼，就忙着安慰，因为他说成一桩婚事，也是有好处的，像这种主家自己找的媒人，损到家也少不得吃吃喝喝。
　　 “哎呀瞧你这话说得，多不吉利？你看你别急嘛，人家郑榕树的意思，也不是跟你想的一个样，人家指的是若将来俩娃过不到一块堆儿，你家闺女走的时候，就必须把这块儿地还给人家。人郑家没别的，就全凭这地给儿子娶媳妇哩。”媒人这一解释，楚满仓心里的疙瘩才逐渐解开，就痛快地点头应允道：“那也罢，你回去跟郑家知会一声儿，年关前就把喜事给办了，明年一开春儿，那地就归俺楚家，别让郑家人再去下种。”
　　 “好嘞，这样就对了嘛，俺这就去回话儿，你安生歇着。”媒人看事情办妥，屁颠儿屁颠儿地去锁柱家报喜，心知晚上免不了一顿小酒儿，就乐得一张嘴巴几乎咧到了后脑勺儿！
　　 婚事很简单， 郑家只请了至亲至近的和媒人与村干部摆了几桌酒席，别的人就没请。香云那里，除了锁柱家给做了单、棉两套衣服，单、棉两双鞋子，剩下的就是两床被子。山里人结婚，本来就没多大排场，香云爹要了人家一块地，郑家别的也就没再给，只在结婚那天给楚家送了些饭菜过去，香云就算是郑家的媳妇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香云嫁作他人妇已经整整七年，爱情滋润着这个二十六岁的山里女子，不但没有被黄土和山风磨损掉自己靓丽的容颜，反而多了份成熟美，往日的单纯与稚气早已荡然无存，身体也发育得越发完美丰满，这样迷人的女子在山里是不多见的，这也是锁柱总是痴迷地盯着香云在院子里忙来忙去的身影发呆的原因。他时常在心里偷偷感慨，若没有香云一路伴着自己走到现在，自己实在不知道当年会如何摆脱辍学和失恋给自己带来的双重打击。上帝让他失去了继续读书的机会，让他必须失去一个女孩儿，却给了他一个勤劳贤惠、美若天仙的女子终身相伴，锁柱也挺知足了。惟一不知足的地方，就是结婚多年来，香云没给自己生个娃，这也是爹和娘一直以来的一块心病。
　　 这天一大早，娘少有的早早起来做饭，做好了，拍着锁柱的屋门喊道：“锁柱啊，香云，你俩起来，吃完饭娘有话跟你们说。”香云睁眼看天亮还早呢，就对着锁柱耳根轻声问：“娘咋起来做饭了，这时候喊咱们能有啥事呢？”
　　 “俺哪里知道啊，还是赶紧起吧，没事不会让起这早。”锁柱揉着惺忪的睡眼披衣起床，扣子也没系好就趿拉着鞋子往外走。香云听婆婆把饭都做好了，也不敢怠慢，就紧随其后走出屋子，一通梳洗后，急忙来到婆婆的屋里。
　　 吃饭的时候，香云发现婆婆没有像平时那样有说有笑，而是脸色阴沉，满怀心事，脸上的皱纹越发显得深刻。再看老公公，也只是闷着头不言语，吸溜吸溜地喝着棒子面南瓜粥，在嚼咸菜的时候嘴里噶几噶几地响，太阳穴随着嘴的蠕动时而凸起，时而凹进。锁柱和香云不知到底发生了啥事，谁也没敢开口问，边低头吃饭，边在心里揣测。
　　 这顿简单的早饭很快吃完，等香云把碗筷都洗好，转回来规规矩矩坐在炕上，等着婆婆问话。“咳咳。”婆婆临说话先咳了两声：“香云啊，你过门子也有几年了，娘待你可跟亲闺女儿一个样，你呢，勤快能干，手又巧，过日子是把好手，这些娘心里跟明镜似的。可是娘想抱孙子，你那肚子却老不见动静，娘心里着急呀！”香云听婆婆这么说，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她不敢接话茬，只低头听着。婆婆看看香云，像下了决心般用僵硬的声音继续说：“香云，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孝顺懂事，可娘和你爹就锁柱这一棵独苗苗，你们，你们要再不给俺生出娃来，让俺可怎么活呀？这些年听街坊的闲言闲语，娘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说着，做娘的竟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香云有点手足无措，急忙用毛巾给婆婆去擦，嘴里也不停地安慰着：“娘，你别急，怪俺，都怪俺，娘，俺，俺记住了您的话，俺一定，一定给您生孙子，啊，娘！”
　　 娘接过毛巾擦擦自己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声音更加僵硬：“香云，这几年娘也辛辛苦苦地攒了一点钱，这次就打算拿出来给你瞧病，山里路不好走，娘早起是为了让俺儿子早去早回。呆会儿锁柱进城去抓药，吃好了，能生下一儿半女也就算了，若还是不能生，那你就莫怪做爹娘的心狠，俺郑家不能在这一代断了香火折了根儿。俺为了娶你，把那块地都豁出去了，那可是俺的命根根呐！当初为开出来那么块地，你爹累得差点丢掉半条老命哩！”香云听婆婆这样说，心里猛地一哆嗦，霎时感觉自己的婚姻和未来突然间自己就把握不住了，往日认为美好的日子顷刻间也显得不再那么美好，一颗心一下子就沉到水底般湿漉漉的，怎么都提不起来。而娘的话却还在继续：“俺知道俺这样做没了人情味儿，可俺不见孙子，就没法腆着这张老脸去见祖宗啊……”
　　 后来婆婆还说了些什么，香云没有听进去，她只知道，婆婆偷偷请来村里懂妇科病的老中医给自己号了脉，开了方，锁柱去了城里抓药。自己吃了药若再生不出娃，就要被退回娘家，还有那块地，也要一起退回来。爹娘刚过几年温饱的日子，这样的安稳日子，如今因为不能给郑家生娃而将要断送在自己手里，香云觉得自己实在不孝。同时她也很纳闷儿，自己跟锁柱感情挺好，夫妻之间恩爱有加，咋就不能怀上孩子呢？婆婆不说这件事，香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今天这一说，才使她深刻地认识到，自己不生孩子是个很大的问题，这不仅会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也将会直接影响到爹娘晚年的平安生活。以前她从未考虑过关于孩子的任何问题，认为自己只要勤快些，懂事理些，婆家就会喜欢自己；只要自己精打细算，日子就不会不好过，现在看来，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天底下的事就是这样凑巧，香云自己在家胡思乱想不提，这锁柱怀里揣着娘给的几百元钱进城抓药，偏偏在药店门口遇到了蒋燕！
　　 “蒋燕？蒋燕！你真的是蒋燕吗？”锁柱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盯着蒋燕激动地大声喊道。
　　 “锁柱，你是郑锁柱？你怎么到这儿来啦？锁柱！”蒋燕也有点意外，从那次在学校和锁柱分别，这许多年来他们一直没有任何音信，十几年后再见，让他们感觉恍如隔世。蒋燕仔细打量眼前人，发现锁柱变化实在不小。虽然在山里跟土坷垃打了几年交道，身上那股书生味还没完全消失，不但多了一股成熟的男人味道，也比之前硬朗刚毅不少，那份书生与农民结合起来的特殊气质，反倒给他平添一份随意和洒脱！而锁柱眼里的蒋燕，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任性的小毛丫头，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位身材适中，长发飘逸，气质不凡的妙龄女子！看蒋燕穿金戴银的，就知道她生活富裕，吃穿不愁。除了眼底偶尔掠过的一丝落寞，锁柱找不出她哪里有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