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警官办公室呆了不到一个小时，王警官抽了三支烟，他感觉王警官吸出的烟雾，全被他的衣服吸收了，和那烟灰缸里的烟蒂比，他是一个大烟蒂，全身都散发出烟味。为了抵抗尼古丁入侵，肺叶几乎把门关上了，胸口闷得压了几千吨货物似的，出了派出所，头顶上飘过一丛丛白云，肺叶这时敞开了大门，一缕缕甜润的空气进去了，胸部一带的重量立时就卸了。
　　 王警官从笔录里给他提供了死者的亲朋好友，有同事，也有亲戚、家人。找到他们可能对你有用，春哥要我帮你，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什么？排除他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自杀，殉情更是天方夜谭。这是警察无能，一个掩盖自己无能的借口。为什么自杀？有理由吗？有吗？我和他一个办公室五年，天天在一起，他如果想自杀不可能不露一丝念头。他们小夫妻恩恩爱爱，又没人阻止他们在一起，而且第二天就要举行婚礼，请柬都发了。滨湖大酒店是全市最豪华的酒店，那些富二代官二代的婚宴都是在滨湖大酒店，他们在滨湖大酒店预定了五十三桌，婚礼需要的道具都提前送到了滨湖大酒，我一连两个白天都在给他帮忙，晚上八点才离开，我看他们就像掉在蜜缸里，这样的人会自杀殉情？
　　 他坐在死者生前的办公桌旁，凳子也是死者生前坐过的。办公桌上一块五寸厚的玻璃。玻璃上一台电话机，一本台历；一个笔筒；还有一个茶杯，茶杯要不是把手开了一条缝，刚看雪一样白得耀眼的瓷，会误为新杯子。玻璃下压着一张照片，一个青春女孩望着坐在桌旁的人甜笑。
　　 男孩的妈妈说到儿子时，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都没流出来，说到儿媳妇时，变成了两注泉水。男孩妈妈说，儿媳妇像她的女儿一样，两家的老人，二十年前就是好朋友，儿女恋爱，他们早按亲戚的礼数往来。
　　 他去采访女孩的闺蜜，刚好遇上女孩的高中同学和一中的同事，高中同学烫一头金发，涂一圈深深的眼影，仿佛戴了一个绿颜色的框框。一中同事一口咬定，不可能自杀，她爱得真投入，让人羡慕，看到过相爱的，没看到过像他们那样爱得不要命的。烫金发涂眼影的高中同学说，她的爱太甜蜜了，总是说要能保鲜就好了，她出事的前两天还和我说要让爱情保鲜。她俩都说，对爱情怀有这么美好的憧憬，怎么会自杀？绝不相信。
　　
　　 【4】
　　 他的研究课题原计划在一个年度内完成，年中领导又给他交了一个新任务。领导说，把那个课题推迟到下个年度。新婚前夜的落水案到底是他杀？还是自杀？他想等到警方的结论，领导一说推到下个年度，正合他意，领导在为他着想似的。
　　 站在窗前，他突然发现茶花开了。这是进入春天以来，在小区看到的第一朵花。他住三楼，从上往下看，一株茶花树就是一堆红花。那花红里透出黑，花边开始垂了。这花至少开了两天，怎么才看到？昨天上楼时，单元门口的桂花树仍惊魂未定，还没在寒冷中醒过神来，虽一树绿叶却蒙了一层灰，那精神劲都被灰摭掉了，他还凑近树旁看了看，那种冒芽一样的嫩绿还在树杈间里，等候艳阳来揪它出来。
　　 三代人的婚恋课题又摆到了他的书桌上。计划采访六十个人，已完成了四十。他从书柜拿出采访录音机，按下电源按钮，红灯亮了。他昨天给录音机充了电。录音机的播放按钮还停在老夏的位置，他刚把按钮压下去，老夏的声音就出来了。
　　 恋爱关系明确了半年，我和她最多是在没人的地方拉拉手。有天，我激动得突然把她抱在怀里。他在我怀里拼命挣扎，锋利的指甲在我的手背上划了两道带血印的口子，仿佛我是歹徒，她在拼命自卫。这一拥抱在她眼里成了我人格中的污点。她说我是流氓，单方面宣布和我结束恋爱关系。我的爱情保卫战打了两个月。每到下班时间，我准时站在她单位门前高调护花。这是朋友给我出的一个高招，也是一个损招，高调是张显她是我对象的事实，以防他人介入。那个时代，女孩子一经恋爱，就有了政治污点，大部分男孩就会望而止步。她走出单位大门，我像保镖跟在后面。开始一个星期，我在她身后唠唠叨叨地保证今后老老实实，切不乱动。她像瞎子看不到我跟在身后，她又像聋子听不到我说话。她回不回应，我不管，我只管说，不停地说。那两个月对我其实是一场灾难。我最喜爱篮球，如果一天不到球场跑上一个小时，全身筋络都严重堵塞似的，那两个月我没打一场球。把她送回家后，我回到自己家里就一个人关在房子里，看她的照片，有几次我的脸像水笼头下的玻璃。
　　 手机“滴滴”响了两声。布来了短信。布是他的现任女友，他准备把和布的恋爱当作终点站，生出了和布结婚的念头，比前几任女友，布在他的心里多了一些牵挂，尤其是和布做爱，比前几任女友都痛快淋漓，喷射也像马拉松一样持续。他希望永远和布喷射，永远和布一起亢奋，永远躺在里面不出来。他天天都想和布做爱，可是布不肯搬来和他住。布一个星期才来一次。布说忙，上班不方便。
　　 布发短信让他十二点十五分去雅阁，雅阁是情侣酒吧。
　　 从他那里去雅阁公交二十分钟，楼下有站。他看了看时间，十点半不到，十一点半下楼还能整理完老夏的采访录音。
　　 结婚三个月后，我仍是处男，她仍是处女。白天一看到她就想，想着想着就起来了，一旦两个光光的肉体碰到一起，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全身的劲还没用就完了。我不像个男人，我都要哭了，准备去医院检查。她反安慰我，两人相爱，非要做那下流事？没有那些下流事更好，我们的爱情多么纯洁，多么高尚？
　　 柜子有一格是给布的，他突然想到布的那一格好像空了，不祥预感无来由地升了起来。他伸手把录音机关了，房间里安静下来。他急匆匆打开柜门，柜子里布的小东小西全拿走了，连布的气息也拿走了。
　　
　　 【5】
　　 他和布同时走出雅阁已是下午两点。布出了雅阁门，就转过脸朝他伸出手。布脸上一边一个长长的酒窝，像两条小蝌蚪，小蝌蚪周边布满音符一样圆润的笑纹。两只手握在一起。他伸出去的是一只僵硬的机器手。谢谢，你给了我半年的快乐！他想笑，挤了一阵也没挤出一丝丝笑容。脸上的笑没有挤出来，但突然张开了双臂，那是无意识没加思索做出的动作，布好像正等待他张开双臂似的，迎了过来。他用力把布搂在怀里，要是有可能他会把布捏化，圣经上说，上帝从男人身上取下一根筋骨做成了一个女人，他真想把布又捏回成一根筋骨，他没有上帝的能耐，布永远也不可能属于他了。
　　 布走了，他站在雅阁门前，望着布的背影。
　　 他心里有些闷，又不像闷，好像是发慌，仿佛一根注射用的空针管插在胸口，有一只手往外抽拉针管里的小圆柱，把他刚呼进去的空气全抽出来了，最后只剩下痛。
　　 布的背影还在他的视线里，他想把布喊回来，但布背影走得很坚定，他知道再也喊不回来了。布为什么要走？不明白，也没问。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开始幻想是布，一阵高兴。朋友邀他去华美健身俱乐部。他刚挂了电话，布回了一次头，他朝布挥手，布也朝他挥挥手。挥毕，布的身上像装了干扰他视线的雷达，突然就找不到布的背影了。
　　 打完乒乓球，又打羽毛球，头上的汗珠和水珠一个样。洗完澡，走出华美健身俱乐部，已是下午五点，一下午的运动，把烦心事都运动没了，全身都轻了，脚底如飞的感觉。
　　 过完年还没和王警官联系，不知那新婚前夜的落水案结了没有，离下班还有半小时，也许王警官还没下班，他拨通了王警官的电话。
　　
　　 【创作谈】
　　 卡尔维诺说，这世界快要变成石头了。世界的石头化，对文学来说无疑是灾难性的。探索人性的文学作品，必须绕过坚硬的石头，进入本质，触及灵魂。真正的文学作品是让人类的灵魂轻逸、飘舞起来。
　　 轻是灵巧的，它是通过事物折射出来的映像。最细小的事物，最容易被人们忽略的部分，往往最接近灵魂。
　　 前些年，我在一家纸质媒体工作，闲时常和八零后的编辑、记者们聊天。有天我一个个地问他们，第一次接触异性有什么感觉，他们都说没感觉。他们回答我时并非羞涩，而是茫然懵懂。我便问得更具体，仿佛是在打探别人的隐私。第一次碰到恋爱对象的手或其它肌体时，有没有颤抖。他们感到奇怪，不就碰一下吗？还颤抖？夸张吧！
　　 一九五六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他们的成长伴随着人性的压抑，性和爱都被扭曲，然而他们精神领域里的触须却十分柔软和敏感。现代社会，人性压抑大为减缓，性和爱大抵顺其自然，我们都理解为这是社会进步，这确实是社会进步，只是从这种进步里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无奈，一种人性的无奈！
　　 其实，我们的生存空间遍布无奈。
　　 探索人性中的无奈，小说责无旁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