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抱娘蒿(小说)
麦妮正在土崖顶上翻晒她公公打回来的草。往年这个时候,河边沟坎处的野草都长得铺天盖地,打草很容易,今年旱得草都不往大长,她公公从清早出去,打到这会儿才有稀稀松松的一担。这时她听见崖下有喊话声,探头看看,那个男的工作人正对着话筒呼喊人们来领荞麦种子,盛种子的口袋就戳在她家窑前的那棵杨树底下。她高兴起来,三把两把将摊在地上的一堆草铺散开,扯一把青草擦擦手,从崖顶上下来了。那两个工作人隔三差五会到村里来讲宣传,尽管人家讲的话她听不大明白,但她还是喜欢看见他们,她越是能在近跟前看他们,心里越是高兴。
她公公正跟一个汉子用半升子把荞麦种子量到另一个口袋里,边舀边大声计算着每户能分到多少,那个女工作人在不远处给人们讲解咋样种荞麦,行距啦间距啦越讲他越听不明白,手里过着数,他不能专心一意地听,不禁有些急躁起来,心想:娘的!种地的事,还用你个外路婆娘来教给?他不满地瞟过去一眼,看见他家的麦妮正摸索着那女人的袄袖子,这一瞟可不要紧,他像被谁使劲拍打了脑袋一样警醒了,那个细瘦的、脑袋后边垂着猫尾巴一样的小辫子的、整天战战兢兢的小女娃,什么时候出落成个大闺女啦?小脸蛋光光的,眼睛水汪汪的。他眼睛倒来倒去溜了两个来回,不禁对自己生起气来,好像麦妮是成心瞒着他偷偷长大了,好像她隐瞒的是一件什么大事或是一宗该死的钱财。
“他娘的!你成了死人了,只比死人多了口气!”他暗骂着自己。一面骂,一面暗暗打定主意,得给两个小人人圆房了,你看死女子的眼睛多活泛,可别等闹出瞎事来。她人大心大有了主意,再攀上工作人给撑腰就不跟咱。——再说儿子已经二十四岁了,他本来早就该想到这些的。
怀着如此纠结的心事,他冲麦妮吼喊:“回窑里做活去!你长点心吧!”
麦妮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没有分辩一句,悄悄地走开了。
四
悄默声的黑窑里,麦妮跪坐在炕头,就着窗格子透进来的月光照镜子,巴掌大的小镜子放在炕和灶台之间垒起的那道矮矮的隔墙上,镜子旁边还倒扣着一个黑泥罐,那是给毛虎送饭去盛米汤用的,毛虎把它摔裂了,她捡回来洗干净,当做一个摆设扣着。倒扣的泥罐底上放着一把枣木梳子,有一寸多长,三寸宽,只有五个齿,那是毛虎在山上看着羊的时候用刀子一点一点抠成的,婆婆给了她。
这眼窑原先是毛虎住着,两年前她十四岁时,婆婆说她大了,不好跟公婆再在一个窑里,应该单睡了。她住进这个窑,毛虎就只能夏天睡柴棚,冬天跟他娘他大睡在一个炕上。
天上有快要圆了的月亮,月光给下界铺上了一层银白,但是窑屋里还是黑暗的,在那一点透进来的光里,她根本看不清镜子中自己的模样,只看到两只大眼睛在那里闪着惊异的光。她记不起什么时候看见过公公这样有兴致,种下荞麦以后,他变得又快活又大方,今天他吆喝着老婆子,把箱子底那些多年积攒下的土布和格子布找出来,把它们晾晒、上浆,缝成被里被面;傍黑喝米汤时候,毛虎把卖羊毛的钱交给他,他告诉毛虎可以给自己留下一半,等正月里赶会去买点中意的东西;他还到沟底下六合家去了一趟,背回来一捆棉花,并反复念叨六和婆娘人好好呀,棉花算是借给他,等来年他种下再还。现在那些白生生的好棉花就躺在婆婆那个土炕的炕梢上。如果有法子让新政府的工作人多给背几回荞麦种子来,她公公或许总有好兴致,她婆家的日子或许还过得下去,麦妮此刻这样想。
她想起那天分荞麦种时候,因为她摸摸工作同志的袄袖,她公公当时的凶相,她当时听话地回窑屋了。下晚黑该做饭时婆婆说:“麦呀,有了荞麦咱屋里粮食兴许就能接续上,今儿个把米汤里多下几个疙瘩吧,咱娘两个也吃几个,不光喝米汤了……坛子里还有几个咸蛋,给他爷俩一人煮上一个吧,我看死老汉的模样,今儿个像是欢喜啦……”
她想起那天喝米汤时候,毛虎把他娘递给他的那个咸蛋从大头磕开了,剥开皮,用筷子头挑一点。不知道他哪只眼睛瞟到了她盯着咸蛋的目光,就把手里的咸蛋不经意地搁到她碗里了。他娘问他:“咋?”他答:“咸。”她看见公公脸上露着嘲讽的笑,可不是那天呵斥她时候那副凶巴巴的样子了。公公笑骂道:“呵呵,小兔崽子!”
……
这个家里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这一点她真切地感觉到了,只不过她猜不出要发生的是什么事情,猜不出这事情,跟她麦妮有多大的关联。
虽然从来到刘家前的那一天起,就知道早晚有这么回事儿,但她还是吃惊不小。
肚里搁不住话的她婆今天絮絮叨叨的跟她说了不少:“麦呀,我嫁过来那会儿,跟你可是一般大,我长得壮实呀,没经见过你,长了这么点点小个子。”
“圆了房,你可就是大人了,长点心,好好过日子吧。”
“孤阴不生,孤阳不长,老话就是这么说的,人呐,也就是个这!”
“……”
麦妮默默地听着,尽管她心里有一百个声音在争辩,她还是什么也没说。能说什么呢?说自己年岁还小,说她不愿意跟毛虎?在这个家里,这些理由想都不要想,人家当初收留她,可不是为了让她长大后不给当媳妇的。
毛虎一清早就赶上羊走了,公公今天没有出去打草,他这两天在窑西边的土崖下掏一个窑洞,预备存放老秋收回来的粮食和杂物。麦妮住的那窑里,再不能堆得杂七杂八了,再说往后要有猴人人,两孔窑不够用了。老汉心里愉悦着手上加着劲砸锤子,麦妮听见“嗵嗵”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觉得每一声都不是在砸崖壁,而是砸在自己的身上,砸得她终于知道该怎么做了。
要离开这哒逃跑,找不到比这个后晌更合适的日子。
她回到她那个窑里去收拾东西。麦妮仅有的几件衣裳,叠得板板整整压在枕头底下,她把枕头拿开翻检起来,思忖着带走哪一件好。她不能拎着包袱跑,那样太显眼了,一准儿跑不脱,她只能把它们穿在身上,尽量多穿一点。
她拿起一件腰腰,这是婆婆给做的,她的胸脯刚刚隆起两个鸡蛋大的疙瘩,还用不着穿这个东西,这件腰腰就一直在枕头底下闲着,但是现在麦妮把它穿上了。系扣袢的时候她想起婆婆粗大的手缝它的情景,隐隐觉得婆婆是给这糟烂的日子拖成那副样子的:唠叨,蛮横,在她老汉跟前唯唯诺诺。她想其实许多地方应该原谅她。也许她最后不会记恨她了,但这要等到几年以后。
她又拿起一件夹袄,这袄袄春天时候穿着已经小了,她打算到冬天把它接出来一截做成棉袄。现在她把它穿上身,外面套上才刚穿的那件单袄,刚刚能遮盖住,很好。她要尽可能的多带走一点衣裳,到了外边,谁知道吃啥住啥?多一件衣裳总比少一件好。
她拿着一把扒锄跟婆婆说:“娘,咱家斋斋苗儿一点没有了,我地里剜点去呀。”
她婆说:“去吧去吧,多剜点,赶明儿给你们办事情吃饭的人多,要搁油炝锅哩。”
她一路往前走,蔫蔫地走,心里却兴奋得发狂,默默叨念着跟道旁的物件告别:再见吧篱笆寨子,再见吧沟旁的抱娘蒿,再见吧洗衣裳的河汊,再见吧剜过菜的山坡土坎……穿得太多了,热,里边的衣裳粘在了肉上,她小小的颧骨那儿泛出了桃红,两眼闪闪发亮,她不断提醒自己要慢慢走,慢慢走,别跑起来……
往东拐向山梁上那条张望了多少年的小道上的时候,她多了个心眼:不能照直的走过去,万一在土崖下干活的公公看见她往外走,心里起了疑惑追上来怎么办?她没有往上拐上小道,而是往下拐进了荒沟,顺着沟往东走,尽管远一点,也能绕出去。
“嘿!是毛虎屋里的麦妮吧?”有个声音招呼她,是个苍老汉子的声气,她朝那声音转过头去,能觉出自己的脸“腾”一下热了,一定是红得厉害。她知道这样脸红很傻,没必要脸红,没人会知道她身上套了三层衣裳正要逃跑。她一个人在野地里转悠一点都不稀奇,只不过转悠的远了一点。慌乱中她一时没有找到招呼她的人,满坡上都是散散落落的羊在啃草,它们低着头个个皮毛都很脏。在一块石头旁边,坐着披着光板皮袄同样肮脏的阳爷子,正拨弄着一堆灰,那堆灰还幽幽地冒着青烟。
“阳爷,笼火呀?”她站下问道,没有向他走过去,她不愿意离他太近,让老汉看见她脸上的红晕。
“你来这哒转悠啥?”阳爷子的话音里有些惊异,好像在说她应该呆在家里,或是在村跟前出现也行,没有哪个年轻的女娃子会不明不白的出现在这个荒沟里。
“天……多热啦,”她有些磕巴着说,“斋斋苗儿都冒芽了,我……我剜菜呀。”
“跑这么远,剜菜?”他的口气还是不相信。
“这哒的菜好嘛……”她说这话真像是个傻子,而且她虽然攥着个扒锄,手里却没有一根斋斋苗儿。
阳爷子明白了,不问了,还是招呼她:“来来,过来呀!山药蛋蛋煨熟了,你尝尝,面着呢。”
她看见阳爷子从灰堆里拨出一个乌黑的球球,两手倒换着往她这边递过来。她只好走过去了,接过来蹲下慢慢啃。烤熟的山药蛋又热又香,撕开黑皮,里面是白色的瓤,真的很面。阳爷子也扒出一个吃起来,
“你看你呀,一晃都长这么大了,那年你刚来的时候,才那么一点点,还总是眼泪汪汪的,就是个软蛋蛋嘛。”
“阳爷,我……”
阳爷子用黑指头慢慢撕着山药蛋外边的黑皮。娃嫩,他想把话说得不那么严重,说得轻松一点。他把两个眼角的扇子面一样的皱纹收缩起来,贤亮地笑了。“那年,是你娘引着你来,把你许配给毛虎的是吧?才多大个猴人人,小脸瘦得净剩俩眼窝。眼下你长大了,可不兴给你娘脸上抹黑,只有坏了心术的人,才能做出悔婚那等没良心的事来,那会遭人骂的……咱刘家前自打老人家那辈起,就不兴这个。”
“阳爷……”
“我跟你说,山外边的世面坏透了,鸡鸣狗盗啥样的坏事也有,你一个年轻女娃,出了山两眼一抹黑,连东西南北都掰不清,你可吃啥住哪儿哩?万一让人拐了骗了,那可就完球了,你可知道,坏人他脑瓜门子上没贴帖子……想出去逛逛,你跟毛虎说,让他引上你去。”
被阳爷子一番话说得,麦妮没有一点主意了。她还是个孩子,从哪头数起,她也还是个孩子呀。
那天阳爷子把羊赶回圈坑里以后,执意要送她回家去,他对正预备坐下来喝米汤的毛虎一家人说:“羊们惊炸了我撵不赢,多亏了麦妮啦,真是个好女娃子……”
五
九月的夜晚圆月当空,从大山的深处吹来清冷的风。
毛虎家的窑屋里不时传出凄厉的嘶吼,从清早开始,麦妮就这样半人半兽地嘶喊,现在她已经喊哑了喉咙。
毛虎躲在柴棚里,靠着垛起来的高粱穗头,抱着脑袋。他在这哒躲了整整一天了,不吃也不喝,连烟也没抽过一袋。麦妮的每一声喊叫都像是撕扯着他的心肺。她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他毛虎让她遭这样的罪,不是畜生还是什么?他在黑暗里瞪着关着的那扇板门,在门后钉着一根钉子,钉子上挂着一个塞了干草的野兔皮筒子,垂直的挂着,看上去像一个被吊死的人。
圆房那回,他担心麦妮禁不起闹明房,被人按着扒光了会吓着她的,他跟所有人力争,说那是从人往牲口的倒退,他毛虎说啥也不能尊这样的老规矩。那次能够说服他大,也不光是这个理由,他大的心理也有小九九。童养媳圆房没有多大的仪式,也就是备下一顿吃食,款待本家当户来闹房的人,不闹明房了,他大乐得省下。
他以为自己是能护着麦妮的,其实没有,他以为他能让麦妮活得快活一点,其实也没有。她要死了,不能活了。她不明白他娘为什么不害怕反倒面带喜色,这是能让人欢喜的事吗?会出人命的。
又一阵嘶哑的吼叫声传出来,这声音哪像是人叫出来的?他一下子跪坐起来,然后撅起腚,把脑袋扎进地上的那堆谷秕子当中。
天蒙蒙亮的时候麦妮生下个软塌塌的男娃子,看他又瘦又小,哭的声音却很大,一哭,小脸上堆起一道道的褶皮。喜得她婆三把两把扯开裤带,把满身血污的小娃子贴着肚皮暖着。
使脱了力的麦妮陷进了不清醒状态,她半闭着眼睛躺着,几个时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哒,摸摸她,她毫无反应,跟她说上一百句话,她也不应声,只有那两个在炕席上抠烂了的手偶尔抽动一下,说明她还是个活人。她能记起的短短十年的事情,就在这样的昏睡中断断续续从她眼前飘过,她看到的都是作难和苦痛,她不想回忆这些事情,但是往事还是固执地、一段一段地冒上来。
窑外有单调的风刮过,没有落净的树叶子唰唰地响一阵,划破沉闷中的寂静。她听到阵阵风声,闻到飘进窑屋里来的日头晒着杨树叶发出来的气味,一时间就像梦中一样,眼前显现出娘从山坡那条小道上离去的身影。在冒出来的回忆里,没看到过她爹和哥姐的脸面,她觉得他们都隐身在一团稠稠的雾气当中,但是娘离去时候的苦脸却总是清晰可见,似乎伸出手去就可以摸到。娘的脸蜡黄,眼泡肿着,眼里有亮光一闪一闪的,分明是含着泪……
几年前开始学写作,是在老师那里吸吮到第一口奶,得到最初的营养,我现在才能看见自己所写文字的模样。
感谢老师一直以来的授课解惑,我会一直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