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抱娘蒿(小说)
“活大呀!你真是我亲大!快点下来吧,你好好安静着,别给孩子们找事儿啦!”
十来只母鸡由一只红公鸡带着,围在屋门口探头探脑,那只大胆的公鸡已经跳进门槛想要找点吃食,麦妮舀了半瓢玉茭粒,嘴里“咕咕咕”地召唤着,引着鸡群到杨树根下,撒下玉茭粒让鸡啄食。
自打拾掇完地里的庄稼,俩人就改吃两顿饭了。十点来钟吃罢了饭,日头已经老高,窗玻璃透进来的日阳暖哄哄的,麦妮烧了半盆热水,在堂屋里给老汉剃头。她乍开指头绷紧松垮垮的头皮,边用剃刀“唰唰”地剃,边说:“你这头发稀多了,也柔软了,早先年剃到一半还得磨磨刀子,这下剃两回再磨也赶趟了。”
“唉,赶年就八十四了,老得啥球样了?吐口粘痰唾沫也粘到下巴颏上。”
“给你说,夜儿个风大咱没出去,今儿个我看看,大奎家的大门也锁上了,大奎把她娘给接走了。”
“唉,又空出了一家,都走了。咱刘家前,拢共才剩下七家了吧?”
“不对吧?是八家。”
“对着哩,就是七家。……嗯,是八家,我数着数着,把咱家给落下了。”
“看你看你!自个儿家给数忘了。”
剃完头,毛虎把他的蓝条子毛巾重新扎在头上,麦妮拾掇起刀子和脸盆。
“他大,我总觉得村里肃静得不像是真的,白天有日阳照着还好,一到黑夜,老窑空屋子都像是瞪着的黑眼睛。”
“白天也太静了,没个人声,连狗都懒得叫唤。”
“就是呀。”
家里的大黄慢慢悠悠蹭过来,把嘴巴搁到门槛上,懒洋洋地瞟一眼他俩。
后半晌的时候,刮起了西北风,刮得杨树叶子全都掉光了,刮得地上的柴草和树叶都旋进了沟里,天变得不阴不晴的,远山和近坡全是灰蒙蒙一片。
麦妮在沟畔上站一会儿,她回院背个筐子拿个耙下到沟里,捯一筐柴禾背回家。
毛虎说:“你搁下!等明儿个我弄去。赶紧进屋去吧,外边寒气大了。”
“没事,不冷。”
“就有这一点点活计你抢的啥?天长老日的,不弄点柴禾我干个啥?”
“我再去一回。”
“少来!唬弄傻子?六零年灾荒年,你也说吃过了吃过了,你说你常跟地里往肚里扑闹点,结果饿昏死在坡上……”毛虎恨恨地说,他说得急了,气喘起来。
老汉动了气,麦妮不再捯去了。暮色四合当中,老汉老婆唧唧咕咕的回屋了。
吃罢那碗麦面掺着红面做的擦疙瘩,毛虎躺到炕头,歪着头看炕梢那个隔板架起的黑白电视。麦妮拾掇完也上炕了,偎在被窝里,一边看电视一边跟老汉拌嘴。
毛虎说:“你找,找夜儿个演的那个《黑槐树》。”
麦妮说:“不看《黑槐树》,先看看太原城里是几度。天冷了,也不知给我重孙子穿上棉裤没有……”
“没穿,就等着你给穿去,你麻麻溜溜赶紧去吧。”
“我去干个啥?人家有亲娘亲奶奶,我蝎蝎螫螫地去了,找人家不待见呀?哎呀!都预报过去了,谁叫你总跟着瞎叽咕的?……哦,哦,还没过去,跟咱这哒差不多,二度到十度。”
“行了行了,快拨那个《黑槐树》。”
“唉,谷穗也走了,哄孙子去了,他们租人家的房子里连个热乎炕也没有,孩子大人都遭罪啦。”
“你懂个啥?人家城市里有暖气呀。”
麦妮没接声,俩人看着《黑槐树》,看了一会儿,她还是放心不下小娃子们,又说:“这个谷穗,就是个毛毛神,就会使个笨力气,她哪里知道小娃子冷啊热的。论讲心思细密,咱宝娃可比她强多了。”
老毛虎的脸上一下子有了一种神神秘秘的笑容,就像有人监视着他,要是说出没脸的话来等着捂他嘴一样,他贴近麦妮耳根偷声细气地说:“我说,谷穗就该是那个性气,要是别个就不对了,这娃是咱俩在葛条沟那回……找咱来投生的嘛,光咱两个说话,你信还是不信?”
麦妮柔柔地笑了,没有回答。几十年前的张狂往事又奔来心底,她的皱脸上满是欣快的笑纹。
一进腊月,白天变得极短,早上六点多钟天还没亮。
毛虎在被窝里咳了几声,接着是一阵子窸窸窣窣,麦妮醒觉了。
“宝娃他娘,你拉着灯照照,我才刚吐了个啥?嘴里有股铁锈味。”
“哎呀!一口白唾沫上边咋还带着红泡沫子?你再吐一口,我再看看。”
“这会儿不想吐了。”
“你咋个不舒坦?肚疼不?”
“哪儿都不疼,心腔子里这点气,老是出不匀净。”
白头发的先生把他被烟卷熏黄了的手指头按在毛虎的脉窝上了,诊了左腕诊右腕。
浓浓的药汁倒进粗瓷老碗,麦妮两手捧着递给老汉。毛虎喘着气挣扎起,咕咚咕咚急急地喝药,喝完了,又躺下。
“觉得咋样了?舒坦一点没?”
“好一点了。”毛虎静静地躺着,神情委顿,他不想说话,就闭起了眼睛。过了好久,他闭着眼睛说:“我想宝娃他们了。”
“说啥呢,儿子孙子都忙忙的,再说也不是十里地八里地,他两口回来,孙子三口也得回来,四个人都得告假哩。”
毛虎无语了,麦妮也没有了话说。
“要不,我这就上代销点打电话去,把宝娃他们给叫回来?”
“别叫了,他们都忙着呢。”
老汉从屋里抬出去了。打墓穴的时候,麦妮表现出少有的执拗,她言定不能埋在地头坡脑,她老汉要埋在葛条沟里。
出殡那天的黑夜,帮忙的人都走了,宝娃跟他娘说:“娘,明天跟我们一块走吧。”
“不去,哪儿都不去,家里鸡呀狗的要人喂着,老屋子也得有个人看门。”
孙媳妇也说:“奶呀,你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里边,我们咋能放的下心来?”
“奶不会有事的,身板结实着呢,再说,你们也是几口人挤在一块住着,我不能给你们找累赘。”
孙子说:“看奶说的,先挤着住一阵就没事了,我们交了预付款,一年以后就有新房了。”
“那也是不去。我在这哒一辈子了,到哪儿也不如这哒舒心,初一、十五给老汉烧个纸也近便。过几年胳膊腿儿不灵便了,爬不动挪不动了,我再跟上你们去。”
九
她一个激灵惊醒了。黑夜里,风的吼叫声越发的显得尖啸,从窗棂格子望出去,大半个月亮爬上来了,清冷冷的脸,高挂在天上。电视里的节目早演完了,现在正在“唰唰唰”地下雪,她抬手拔下墙上的电源插头,屋里黑了,雪不下了。缺了抬杠拌嘴的那个人,她早就没有了看电视的兴致,也不再关心太原城里明天是几度。爱几度几度去吧。
屋子里死静,她翻过身去,裹紧了被子,蜷缩着想再睡,忽忽悠悠的刚要睡过去,有响动使她警醒了,她分辨了好久,才明白那是耳朵贴着枕头听到的自己心跳声,还有鼻子出气的轻微“嘘嘘”声。夜的静把什么声音也放大了:干秸秆叶子被风扯动的簌簌声,杨树新长出的嫩叶的“哗哗”声,一根枯枝折断的“喀嚓”声,还有大黄睡梦里的“呜呜”声……她越来越清醒了,睡不着了。她想一想还有啥没干的活计:院子里的菜畦都种上了,院墙外边沟边上的空地种了点黄豆,村南边的二亩多地是找机耕的给种上了玉茭,苗子也长得有半尺高了。她本来是不用种地的,太原的儿孙们把什么也给预备下了,她不缺吃的也不缺用的,但是毛虎心疼地呀,他见不得让地闲荒着不种,想到这儿她喃喃出声了:“死老汉,我也八十一岁了,地里受不动了,让你瞅瞅近处地里的青苗苗就行,远处的地,我撂荒呀……”
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好不容易挨到天蒙蒙亮,依着多年的习惯,她从被窝里爬起来,穿上衣裳。该干的活计得干,鸡呀狗呀她得管。
开门出去,外边有湿漉漉的雾气扑过来,远处的群山还是黑沉沉的。她扯水管子放进一缸井水,从窑屋拿一棵冬天吃剩下的白菜剁碎了,拌上玉茭面端出去喂鸡,然后开了街门,放出去大黄。
坐下歇一会儿,她给自己做了煮疙瘩吃,把锅里吃剩下的倒给大黄,洗净了锅碗,然后带上街门,出去了。清明已经过去半月,自打那天跟宝娃一家上坟以后,她还一回没到老汉的坟上看看。
村道里寂静肃穆得一如往常,院墙根下有她那几只鸡在刨食,大黄也没有走远,在篱笆寨子旁边转悠。
往前走,似乎寂静中有了响动,却听不到人说话的语声,走到近前她看到,二愣家的院子敞着大门,二愣正用驴粪和泥,看样子是打算修补垮塌的山墙了。那一段墙,早在去年秋天的头场雨中就垮了个大洞洞,他忙着拾掇秋腾不开手,就搬一捆玉茭秸秆给塞上了,这一塞就是一冬一春,眼下天暖和了,二愣终于想起来应该补补它。麦妮看见他把裤腿挽得高高的,吃力地倒动着两条瘦腿在泥里绕着圈子踩,黑瘦的腿肚子底下有歪歪扭扭鼓起来的筋疙瘩。
村里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谁家盖新房了,现有的房子没有不漏雨的,黄泥坯垒的墙一下雨就往下流黄泥水,还经常往外斜往下垮。得像缝补破衣裳一样,老房子也要经常缝缝补补。
这些年,二愣的两个儿子在山外边也挣到了钱,早几年二愣自己在县城卖核桃大枣也挣钱,但是他家没回村里来盖新房,两个儿子都在城里哪个犄角旮旯买个窝猫进去了。村里已经没有年轻人了,光剩下几个老婆老汉。出去的人们决定离开的那天,就没打算再回来。
下到沟里踩石头过河的时候她歇了一会儿。满槽春水还在冲刷着河岸,她看见黄水里飘摆着一根抱娘蒿,那根蒿子在水里摇摇摆摆的,一会儿被水压下去,一会儿又飘上水面来,就是不肯随着水流飘下去。她细看看,它的根须是长在岸边土里的,水大了,根被涮的露了出来,白森森的一团,所有的新根须都围绕一根经年的老根生长,紧紧的抱着它,水流日夜拉扯,也没能把它与老根分开。她还是头一回看见它的根,一时间她明白为啥叫做抱娘蒿了,那老根,就是它的娘啊,它在河水里千苦万苦,也舍不得放开。
走过去的时候她想,那老根,也不必得是娘吧,不兴是舍不下离不开的旁的亲人吗?这世上,房呀树呀人的肉身呀,什么什么也会死去、消失、变成土,独独这份舍不下离不开的念想不会死,不会消失和变土,日子再苦再糟心,有了这份念想,就有了活着的心劲。人活一世,就是个这。
半个月没来,毛虎的坟茔上长出不少绿草,也有肥嫩的荠荠菜,苦菜,也有正在开放的花瓣被露水浸湿的蒲公英,坟前石墩的缝隙里也冒出了尖尖的草芽,发散着湿润的泥土和青草涩涩的气味。
葛条沟还是那样沉寂,沟东边的山顶上,也是像那天一样顶着一片白棉花云,天还是一长条,地还是左右两片,白花花的日头照着,满鼻子的苦艾和泥土气味。春风飒飒,绿草茸茸,只是不见了当年啃草的那群羊和赶羊的人。
她被涌上心头的记忆弄得浑身哆嗉,气喘起来了,脑袋里边的一根大筋也在“砰砰”乱跳。她沉重地跪坐下来,转身躺靠在潮湿的荒坟上,心里慌乱得没有底,又像有块大石压在胸口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稳当了一会儿,气闷放开了她,她对着冰凉的、散发着死人朽烂气味的黄土说起话来:“老汉啊,快了,到时候了,这世上所有的门都关上了,独独剩下一道门槛,迈过这道槛,我就进你的门呀。”
恍惚间还是那个春日的葛条沟,她靠在他怀里,听得见他心跳声,“嗵嗵”的像打鼓一样,他趴在她耳根热哄哄地说话,绿草之上,蓝天之下,他还是那样的健壮和年青。
几年前开始学写作,是在老师那里吸吮到第一口奶,得到最初的营养,我现在才能看见自己所写文字的模样。
感谢老师一直以来的授课解惑,我会一直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