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抱娘蒿(小说)
麦妮的怒气也平息下来,她温和的劝着毛虎:“你别揽下这么多羊了,少揽几只吧,见天追着它们满山坡跑,忒累人。”
“你甭瞎操心,不赶羊我会做啥?多揽下一只,社里给咱记下五天的工分呢,再说还能有点小米……。我挣不来大的,总不能踢蹬吧,谁愿意学阳爷子的样,吃了今儿个的没有明儿个的,一辈子住在羊圈里。”
说到眼下窝心的日子,麦妮不吱声了。儿子不愿意赶她走,让公婆觉得挺寒心,他们当即表态要分家另过,不跟没出息的小子一个锅里喝米汤了。分给毛虎一眼窑屋,一石苞米五斗谷子,这点粮可不够吃到秋天。
麦妮跑走出去的日子里,刘家前也像山外边一样,成立互助合作社了。村人们还像早先年那样,家家有养活几只羊的习惯,但各家的境况不一样,人手缺的人手缺,娃儿多的娃儿多,白天出工干完社里的活计,就没有功夫再管羊了,大伙儿核计着,还是社里用一个人专门给各家管羊才好。老羊倌阳爷子的腿脚实在不中用了,毛虎这些年一直赶羊,给社里管羊的活计就落在他身上。为了多挣下几个,他不单包揽了刘家前的羊,还有邻村的两户也把羊赶进他圈里,照阳爷子留下的规矩,一只羊代管一年给一升小米,这样总算护住了眼下的日子。
夫妻俩一个前一个后把羊赶出了村道,毛虎赶着羊群往南岭去了。
麦妮返身往家走。比山外边好,比我见过的山外边好。她注视着远处山谷间弥漫的晨雾,那些淡蓝色的雾气从沟底石河升起,齐着河边树的枝叶联成一道线缓慢上升。村道里满是烧柴草的气味,还有米汤煮开锅的香气,各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都飘向那道晨雾里。比山外边光秃秃的平原好多了,她又一次这样想。
窑里静悄悄的,宝娃还在睡觉,他摊开手脚仰躺着,小嘴张着,小眉头皱着,在这张小黑脸上鼻头显得大了一点。她想把他弄醒,带他到窑上边的土崖顶上剜菜去,昨天她看见那里一簇一簇的荠荠菜长得又肥又嫩,她想快快剜些回来做水饭,给毛虎送去。可宝娃睡得正香,现在弄醒他会不会觉得委屈?
她磨蹭了一会儿,把锅刷了,把柴禾抱进来搁在灶跟下。她还是把宝娃弄醒了,羊太多了,毛虎一个人赶不过来,她应该早点做熟饭,跟毛虎一块儿赶羊去。
她爬上炕,在宝娃耳朵前边亲了亲,宝娃“嗯嗯”一声,蜷起小腿,用手背擦擦眼窝,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恼恨着白天的光亮。
“宝娃,起炕了,咱剜菜去呀,剜回菜来给宝娃做水饭喝。”
“嗯,喝完了水饭呢?”
“喝完了,宝娃该去找奶奶了,娘送你到奶家窑根下,你自己进去,”
“那你呢?会不会又跑了?偷偷的?”
她亲了亲他的小腮帮,拉他起来,“不会了,娘哪儿都不去了,从今儿个往后守着宝娃了。”
她揣摩着毛虎的喜好,并没有把荠荠菜切碎。金黄的包谷糁子米汤里煮着鲜绿的荠荠菜,用筷子搅搅,能挑起一大团,喝得宝娃小脑门上都冒出汗珠子来。她把锅里的水饭舀在一个黑泥罐子里,领着宝娃出门了。
节气过了谷雨,地里的青草全都钻了出来,就连树根底下和石头上的青苔也是一种铜锈样的颜色,要返青了。茸茸的绿草中,这儿一朵那儿一朵的盛开着蒲公英,黄得赏心悦目。所有的榆树柳树杨树楸树槐树都在抽枝放叶,在阳光中摇动着闪着亮绿的光彩。坡地上的玉茭秧棵已经长到半尺多高,谷苗子也出了土,正要起身伸展叶片。王母山,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告别了苍凉的土褐色,又要变成了绿色的深海。
这时节的交替,对于山里山外的合作化运动、商店集市上的物品价格、娃生日娘儿满月的欢喜、山风刮向东边还是西边,都没有影响,但对于麦妮——一个大山里的婆娘,苦过,孤单过,多年的惶惶不安以后,她终于有了家和亲人——这清新的山景,不能不给她欣快的感觉。
早上的日头,从南岭东边背牛岭的树梢上头,向这葛条沟投来亮闪闪的阳光,照着散漫在山坡上吃草的羊和抱着鞭子的毛虎。葛条沟不是深沟老峪,山坡比较缓和,在刘家前早期的年月里,有人在这条沟的缓坡上开过荒地种过玉茭和山药,但这条沟离村子远,那时候还是野猪獾子们的世界,人们搁不住野牲口糟害,只好把一把汗一把血开出来的地又撂荒了。耕种过的土地上草长得旺,其它地场的草还不旺盛的时候,毛虎把羊赶到这哒来了。
“嗨!”麦妮招呼一声。
“嗨……嗨……”葛条沟两旁的山、坡顶上高矮不齐的楸树榆树,学着她的声调,轻薄地回声了。一进了荒沟,天变成了一长条,地变成了左右两片,人呀树呀都变小了,只有声音变大了,好像在瓮里说话一样。
毛虎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泥罐,“这时辰,就送饭来?”
麦妮不搭话,她仰头张口看山顶,山顶像顶了帽子一样,顶着一块白棉花云。耳听得风刮过树梢子的声音,鬼声鬼气。
他走到她身后,把她揽在怀里,揽得不很坚决,臂膀僵硬着,随时预备着被她嗔怪、挣脱开。他想起阳爷子讲过的一个古:多年以前,不知是什么年代,刘家前有一只母狗,每到发情的时候,满村的儿狗一个也看不上眼,它白日黑夜满山乱窜着寻找狼,要跟狼交配生下狼崽。这相当危险,如果同样有一只发情的公狼在山野游荡,它将同母狗交欢,母狗的心愿能够实现,俩月过后生下一窝凶猛的崽;如果公狼没有发情,甚至闯进狼群里,它就不可能活着回来。有一年的早春,这傻狗把它自个儿送进三只狼的肚子里边。狗的骚事要看狼愿意不愿意。
这充满苦涩艾草气味和泥土气味的荒沟,这旷野里春风撩拨着白云的尽情舒展。
他血脉里山洪一样野性的血在闹腾,冲撞得全身都微微颤抖。高天上白花花的日头照着他俩,把他们贴在一起的影子投在草地上,像从土里生出来的一般,与草地浑然一片。
毛虎的目光跟着麦妮的脑袋转,他也看见了地上怪异的影子,他把嘴巴凑近她耳根,热哄哄地说:“哈,像两个狗子,尾巴栓在一起了。”
麦妮靠在他怀里,听得见他急剧的心跳,“咚咚”地像打鼓一样,他热乎乎的话,让她心慌意乱,似梦非梦。
毛虎又说:“嗨!这一辈子,我什么什么也不想要,我就想要你,有你,那就叫享福。”
麦妮像发疟子一样哆嗦起来,她嘴唇抖索着,说不成话,又像心腔里怀着一块烫人的石头,她感到非说出来不可:“老天爷呀!你让我疯癫一回吧,就尾巴巴的这一回!”
毛虎抖着手,不知道用什么能耐麻利地脱去了她的夹袄,于是眼前什么都不见了,只有一片肉色的光晕。他抑制着兴奋和那股洪水般横冲直撞的渴念,探寻地看看她:一张烧红了双颧的脸庞,一双蒙上水气的贼亮的眼睛,有一股不管不顾的邪劲。他呻唤一声:“麦……呀!……”然后扑向她,他们滚倒在如毡的草地上了。
头顶上蓝天高远,在大山的怀抱里,和王母山神一样古老,和男欢女爱一样长存,和日月星辰一样悠远的土地,风给它也镀上了一层高天那样炫目的蓝,春草那样茸茸的绿,和山溪那样清凌凌的水色。那弥漫四周的扑鼻的黄土地气味里,顿时添加了年轻肉身的活色和醇香。
所有的声音都匿去了,荒沟似乎退回到远古无人之境,只余下春风的飒飒声。风啊,你这鼓动起原始生命力的风骚的手,你把朗朗白日变得如同黑夜一样静谧,一样缠绵和纵情,你带着他们一起沉入到大山的雄伟之中。
一阵如狼嚎般的崩裂,山呼海啸。
七
落在枯草上的头场雪扎眼睛地闪着光,门前村道上刚盖住的一层白已经被划破了。篱笆上和树枝上淡蓝色的冰霜在初升的日阳里晶莹着多色的光彩。西北风嗖嗖的,麦妮独自一个人站在沟沿,她默默地站着,凝望着对面山梁上的那条小道,望着没一个人影的银白的世界。昨黑夜,毛虎离家时候天阴得并不十分沉,没承想后半夜里就落了这一地的雪。
她身后才扫出来的院子死气沉沉地呆立着。割了几年资本主义尾巴,刘家前没羊了,村里不单没人养羊,就连鸡狗都很少见到,窑前的圈坑早就空了。后来掏的那孔窑里常年堆放谷糠和玉茭骨,昨儿个瞅着天不好,她把几捆柴禾堆了进去,现在板门缝里夹着的一根秸秆在风里呜呜着。原先的两孔老窑,在公公死后重新修过一回,毛虎把破成麻脸的窑门墙扒倒重垒了,白茬的窑门也重新换过,即便是这样,也没能让它们好看多少,还是灰秃秃地趴在风里,窑口按着的两扇用树条子编的半截栅栏门吱嘎作响,
婆的身板一年不如一年,一到冬天,腿疼得离不开热炕头,早先的火爆劲头一点也没有了,她不再过问家事越来越像个迷信老婆子,遇到糟心的事,就要絮絮叨叨地没完,整晌趴跪在炕上祷告老天爷。婆的祷告声不顺溜,像豆子拱出土壳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冒。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走来了,但是没有回头。
“溜光的硬地蒙一层雪,最容易撂个跟头,”宝儿带着怨气说话,“我大准是在驴脊梁那儿爬坡受活哩,哼!”
麦妮“嗯”了一声,她听出宝儿话头里埋怨的口气。这娃,总觉得自个儿膀子长硬了,长成汉子了,总怨恨老子娘不撒手让他飞。
“我奶,跪炕上叨咕半天了,你听听她叨咕啥?‘白日里受,黑夜里受,吭吭地受啊……’我奶叨咕的就是个这!”
老天爷!麦妮心想,难不成你跑出来跟我说话,就为了说这个?
“我都快十八了,个头比我大还高,可你们,总说……”
“能让你干的活计一准儿让你干,这活计不行,不能带上你,你大告诉你了没有?不行。”
“为什么?”
“不行。你还没到十八,刚过了十七岁生日,等你身架骨长成了,你爱到哪儿就飞到哪儿去。现在不行,还得再过两年。再说,你大他们这是犯王法的事,不能带上你。”
她记得那个刚进腊月的黑夜,风把云彩都刮跑了,只有半个上弦月刚爬上来,她给婆拿进去尿盆,再过这窑屋来,铺开被窝打发谷穗睡下了。毛虎把一篓子羊粪填进灶膛,不关门上炕,却把披巾裹住了脑袋,系上蓝布腰带。
“干什么去?”她不解地问。
“跟二愣他们搭帮赶个脚,弄棵树扛镇上卖了。”毛虎边往腰带上掖斧头边说。
她惊慌地瞪大眼睛,“你是说,你们趁黑夜摸后山偷树去?”
“咋叫偷呢,那一坡树都是早先年咱们村的人栽下的。”
她小声劝他:“咱不去,政府封山了,有护林员看着……管咋说,也是偷偷摸摸的吧?沾上偷字,往后名声怕是要瞎了。”
“你别傻,护林员他哥也偷着弄过,他是睁着半个眼,闭着一个眼呢。眼瞅腊月根了,不扑闹下几个钱,咱拿什么过年呢?咋也得让咱娘咱娃吃顿肉饺子吧?”
“没有肉饺子咱娘咱娃也能过年……”
“你莫管,就去两回。没准儿顺手了,咱就能攒下几根檩条啥的,积攒几年木件就够了,咱也盖个房子不在窑里住了。八秃子家温锅那回,你看你,眼睛馋得冒血珠。”
麦妮手上给他拾掇着东西嘴上嘱咐:耳朵灵醒着,听见不好你就麻溜跑;别贪大,差不多的就行了,太大了死沉,荷不起;一道上多歇几歇,不急……带上两个生红薯吧?啃了解解渴。
看着麦妮唠唠叨叨一百个不放心的样,毛虎说:“你就别唠叨哩,把我当成什么了?你给往脖子上挂个饼,还不会转个等着饿死不成?”说完看看橱柜上的闹钟,“不行,得紧着走,说不准二愣早就出去了。”
临出门的时候又说:“把门关好,底下拿石头倚上,看钻进个野物来,弄出响动吓你一跳。”
麦妮看着他急急惶惶地走了,还回过头看看自己家的大门关好没有。男人真是不易,一家子的嘴都套到他身上了,他得黑天白日的抻着脖子拽呀。都是为了家和娃,麦妮想。看着毛虎的身影湮没在黑夜里,她心里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
那天她怎么也睡不着,一时思想起后山根下洼河滩上的四五里软道,毛虎扛着湿木头先要走过那一段难走的道,后面才是十五里硬梆梆的驴脊梁。一时又思想那回八秃子家搬新房的事,这傻人,他哪个眼睛看见我眼馋了?这傻人……一时想得鼻子发酸,喉头堵住了,眼泪也流了出来。她没舍得抬手抹,任凭泪水悄悄地淌,谷穗的脑袋瓜在她腋窝里钻着呢,她不忍得惊醒了娃……
八
十月的日头红红的脸爬上山峁了,村子上空和河沟里的雾气也随即飘散开去。
毛虎家院里那棵大杨树已经长得一搂粗,从填平圈坑的地上盖起的三间房子里,传出老汉的咳嗽声和老婆的唠叨声,白发苍苍的麦妮和秃脑瓜顶的毛虎老汉,都已经穿上了臃肿的棉袄棉裤。
毛虎扯进白塑料水管,合上电闸,放一缸清冽的井水。麦妮刷锅,抱柴禾,淘米做饭。
毛虎出去了,他在原先住人的窑屋找到斧头掖进腰带里,顺着靠在房檐的梯子爬上屋顶,站在楞楞上,一手搂着杨树,一手挥动斧头砍树干上疯长出来的一根枝条。
听到“嗵嗵”声,麦妮出门来喊道:“又干啥哩?快快下来!看跌下来摔着了,我闺女儿子没工夫答对你!”
毛虎费力地砍着,嘴里一顿一顿地说着话:“个瞎老婆子,你没见这枝条都快搭上电线了吗?看哪天连上电电着你。”
几年前开始学写作,是在老师那里吸吮到第一口奶,得到最初的营养,我现在才能看见自己所写文字的模样。
感谢老师一直以来的授课解惑,我会一直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