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母亲的不辞而别，刘长贵家里顿时乱套了。再加上高秀娥又不归家，刘长贵忙得一塌糊涂，又要忙儿子吃的，又要忙备课上课批改作业，还要忙儿子的脏衣服的清洗。有时候，我过意不去，他忙不过来的时候，我替他上课了，当然是上我的数学课。
　　 这天早上，他又来找我，叫我替他上上午的一二节课。我答应了，虽然一肚子不乐意。我看到他一脸憔悴，整个脖子都是被手指甲掐过的痕迹，到处是小块小块的被掐了翻过来的皮肉，血红血红的。他告诉我：“是昨晚上那个泼妇掐的。”
　　 原来，那天晚上，儿子发热了，刘长贵到医务室给儿子开了点药，让儿子服下后，儿子睡了。快12点了，高秀娥还未回家。刘长贵一腔怒火，直奔乡政府机关所在地的方向而去。他早就听说高秀娥在乡上经常光顾机关旁边那家“雅致茶室”打麻将。果然，他才到门外就听到高秀娥那嗲声嗲气的声音：“两筒！”随即另一个男声响起，一派淫荡味儿：“我要这二奶！和了！”“黄副乡长今晚上手气真好啊！享受到这样好的二奶。”又是一个嬉笑的男人声音。
　　 刘长贵早已气得全身的血液往上涌，一脚踢开包房门，进去二话不说，直往高秀娥奔去。就在其他人还在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时，高秀娥脸上已经挨了两个耳光。高秀娥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跳了起来，揪住刘长贵，往他身上脖子上乱抓，嘴里大骂道：“我日你妈的，你这个烂杂种！”刘长贵此时已经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听到高秀娥辱骂自己的母亲，更是气得眼冒金星，抬起一脚，狠狠地踢了过去，正踢中高秀娥的大腿，疼得她一下子扑倒在地，刘长贵正要上去再踢一脚时，旁边打麻将的几个男人这才清醒过来，慌忙拦腰抱住刘长贵，说：“刘老师，有话好说嘛！”几人拉的拉，拽的拽，把刘长贵从包房里扯了出来，高秀娥趁机跑出去了。
　　 我听了，一下子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刘长贵，就这样陪着他，静静地坐着。我们一支烟一支烟地抽着，直到房间里的烟雾呛得我们咳了起来，他才起身离开。
　　 才四十不到的刘长贵，咋看都像快五十了。从未看见他笑过，总是阴沉着脸，不说话，低着头，只管走路；总是头发乱蓬蓬的，灰色夹克，黑色裤子。裤子上落满了烟灰。那双皮鞋，从来都是脏兮兮的，没有擦过。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如果结婚后都像他这样，那婚姻真叫人胆寒。他这个样子，如何用老师开朗的心情和乐观的态度影响学生呢？我替我的那些学生暗暗担忧着。
　　 【五】
　　 高二下学期开学了。作为班主任，我早早地从老家来到学校，做好开学的一切准备工作。才走进校园，我就感觉不对劲儿，教职工们脸色凝重，并没有如往常见面那样的喜形于色。老远看到吴老师急匆匆地朝我走来。到我身边，人还未开口，眼泪已经滚落了出来。
　　 我听到了可怕的事情，两天前，刘佳武死了。
　　 刘佳武是自己吊死的，用他奶奶留下的那一块顶帕，在自己屋里，用顶帕结成疙瘩在挂火腿的大钉子上吊死的。
　　 我急忙把从老家带回来的一些吃的，主要是我父母给的一些猪肉，放进宿舍。然后就赶往刘长贵家。我并不是劝慰他，安慰已经显得多余，这个时候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我只想过去陪陪他，陪他坐坐，陪他抽抽烟。
　　 刘长贵与高秀娥都在。他们家里乱糟糟的，一片狼藉。刘长贵依然闷声不出气，坐在沙发上，吸着水烟筒。我知道他的这个习惯，他在家里的时候，纸烟都是用烟筒来吸的。他觉得这样来劲，吸得过瘾。高秀娥坐在另一个凳子上，眼睛肿肿的，显然是哭的。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刘长贵吸水烟筒的声音，“呱嗒呱嗒”直响。
　　 刘长贵不敢告诉母亲刘佳武的事。孩子的后事在校长等人的帮助下，已经处理了。
　　 一个多小时以后，我从刘长贵家出来。在路上一个老师生气地告诉我，这个假期里，刘长贵家两口子吵得更凶了。刘佳武这个假期就没有快乐过，整天死气沉沉的，与快乐的童年极不相称。他一定是忍受不了啦，就走上了绝路。他小小的年龄，不该命丧黄泉，死的不应该是他。
　　 刘姨是在一个星期以后知道自己孙子的死讯。刘长贵的妹子打电话来时，恰好我有晚自习，我接着的电话。她告诉我，母亲刚知道刘佳武死了，哭得死去活来，说等天亮了一定得来学校，要儿子把孙子的尸体运回老家，等她死后要与孙子埋在一起。看来刘姨已经知道刘长贵把刘佳武埋在学校后面不远的大山里了。不用说，这个与她朝夕相处了多年的孙子的死让老人痛不欲生。刘长贵的妹子说自己快要生了，就不陪母亲来了，并请我转告她哥哥。
　　 下了自习后，我看时间晚了，反正刘姨要明早才动身，干脆明早再去告诉刘长贵吧。
　　 然而，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永远也不可能把这话带给刘长贵了。
　　 【六】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当地有句话叫又冷又刮风，又穷又背账，喝冷水冰牙，放屁打后脚跟。用这俗话来形容刘姨家是再适合不过的了。第二天早上，我还未起床，学校就乱作一锅了。原来，昨夜刘长贵家厨房起火，滚滚浓烟从窗子内冒了出来。由于是夜间，无人发现。天亮时才被赶早起来锻炼的邻居看到。慌忙呼叫刘长贵，无人应答。便又叫来几人，砸开刘长贵家。用湿毛巾捂着鼻子的校医进去看了，出来摇了摇头，说已死去多时了。众人报了警，派出所的人来查看了现场。
　　 火是夜间起的，从厨房里起的。厨房里被烧得一塌糊涂，火势窜出厨房，引燃客厅，黑黑的浓烟从厨房客厅窜向其它房间。由于厨房、客厅到卧室有一个过道，其他房间没有起火，但被黑烟熏得黑不溜秋的。刘长贵与高秀娥各睡一间房。民警说，两人是被浓烟闷死的。
　　 很多教职工哭了。我也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
　　 当刘姨赶来时，被眼前的一幕气得顿时晕了过去。校长急忙安排校医抢救，并要求校医和一名女职工一直陪在刘姨身边。
　　 刘姨醒来，在女职工的搀扶下，进房间去看了。她先去看了看儿子刘长贵，他安祥地睡在那儿，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她再去看了看儿媳高秀娥，她侧着身子，脸上被凌乱的头发盖住了，看不清。刘姨没有说话，没有再哭。
　　 刘姨又去了孙子的房间，到处翻找。她在孙子的床上找到了一块顶帕，正是她自己经常顶的那块。她顶在自己头上，然后抹了抹眼睛，走出房间来。
　　 见刘姨走出来，校长朝校医及那个女职工努了努嘴，示意他们跟着。
　　 校长然后对我说：“保老师，你是班主任。你要管好你这个班的学生。我召集学校班子成员开会，商量一下如何应对和处理今早发生的惨剧。”说完，转身走了。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迈进教室。学生都已经知道了。很多学生正在掉眼泪，大部分女生在低声哭泣。我怕抑制不住自己，又走到门边，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再次转身进了教室，来到讲台上。
　　 我真不知道说啥好，思忖了一下，正要开口说话，忽见吴老师疾步走了进来，低声对我说：“刘姨不见了！”
　　 我大吃一惊，顿感不妙，脱口而出：“不是有人跟着的吗？”
　　 吴老师说：“刘姨要上厕所。跟着她的女职工在门口等她。等了一会不见刘姨出来，进去发现她不在了。由于一时疏忽大意，忘了女厕所的门是东西两头都有。刘姨其实是有意的，从东头的门进去，从西头的门出去了。”
　　 我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对学生说：“刘老师的妈妈不见了，十分不妙！同学们，这节课就不上了。大家以小组为单位，分头四处寻找，校园外面也要找。找到后，迅速带她到学校来。注意安全，不准单独行动，小组长管好本组的人。开始！”
　　 半小时后，逐渐有学生回来报告，没有发现刘老师的妈妈。
　　 我们的心立马不安了起来。还有最后一组学生没有回来，吴老师正好与那一个组在一起。
　　 一个小时以后，最后一个组的学生跑来两个，气喘吁吁地说：“不……不好了！我们在南门河面上发……发现刘老师家妈妈经常顶……顶在头顶上的……顶帕……”
　　
　　 “啊？”我妻子听我讲到这里不禁惊得叫出了声，手里拿着的顶帕不知啥时候已经掉在地上。
　　 告别了来送我的师生及校领导，我与妻子坐上来搬我东西的车子。
　　 车子缓缓驶出了校门。
　　 当车子离开学校后，行走在出大山的公路上时，我回头望了望学校后面的大山，那儿就埋着刘长贵一家四条人命。
　　 昨天，天空飘起了细雨。我与妻子一起到刘长贵一家人的坟前。妻子打着一把黑伞，我在每一座坟前放了一束鲜花，并把那块顶帕也放在刘姨的坟前。就在那时，雨突然大了起来，把那块顶帕淋得湿沥沥的。雨水顺着顶帕边沿的流苏大滴大滴地流了下来，滴在地上。
　　 那一刹那，我分明感觉到顶帕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