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可以上学的吕红，过着悲喜交加的日子。在学校可以几近贪婪地学习，回到家要面对吕大强的责打，辱骂。她所学到的知识和她在家里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这让她更加的矛盾，她像一个逐渐积蓄气体的皮球，鼓涨着身体，却殊不知，爆发，就是灭亡。
　　 在这样的环境下，吕红可以上到五年级，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再过一年，她就可以去镇上的中心校去上初中了。她一直盼着那一天，仿佛上了初中，就脱离了吕大强的魔掌。
　　 刚满20岁的吕然，为了早些逃出去，草草地订了婚，被吕大强逼迫着，违心地要了很多礼金，来年春天就要成亲了。
　　 “阿红，你要好好学习，你将来一定要好好回报你的姐姐，她为了你，真是付出太多了。”张丫总是这样叮嘱吕红。
　　 吕红牵着吕然的手，说什么也舍不得放开。
　　 吕然偷偷地塞到吕红口袋里一卷钱：“阿红，你要代替姐姐上大学，你一定要有出息！”
　　 吕然流着泪出嫁了。吕大强欢天喜地地带着一个女人回家了。
　　 看到那女人怀里抱着的跟吕大强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的男孩，张丫知道，一切都到了结束的时候。她想离开如了吕大强的愿，可想到吕红，她满怀屈辱地跪下，苦苦地哀求着。
　　 吕大强恼羞成怒，抄起擀面杖，抡到张丫的后背上。
　　 放学回来的吕红，正看到这一幕，她疯了一般地咬住吕大强的手背。
　　 吃痛的吕大强，狠狠地将吕红踹倒在地。吕红将妈妈紧紧地护在怀里，用她并不宽厚的后背，去遮挡吕大强更为疯狂的捶打。
　　 多年积累的，一瞬爆发了。
　　 张丫和吕红被赶出了家门。
　　 那个时代，离了婚的女人是无家可归的，娘家没有地不能回去，因为娘家的嫂子和弟媳不容，婆家也更是无容身之地。
　　 天仿佛也在考验张丫母女，落起了雪。吕红乖乖地依偎在妈妈身边，帮妈妈扛着大包袱。生活了将近十几年的家，转了几个弯儿，就看不到了。
　　 脚下的雪覆盖了坑洼不平的路，走在上面，一步一滑，两个人都踉踉跄跄的。
　　 雪逐渐密集起来，像盐粒子一样打在她们的脸上、身上，张丫将吕红揽在怀里，吕红则用她的小手为妈妈遮风挡雪。
　　 这时的吕红才意识到，她们这次是真的无家可归了。但她并不怕，只要在妈妈身边，哪怕去讨饭，也是幸福的。
　　 看着吕红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模样，张丫有一瞬真的后悔了，要不再回去求求吕大强，起码吕红有一个家。但又想到这么多年自己受到的屈辱，她的眼神瞬时坚定起来：吕红性格模样像极了她，她不想让自己的悲剧在吕红的身上再次重演，想当年，若不是父亲为了要那份彩礼给哥哥娶媳妇，让她嫁给恶名昭彰的吕大强，她也不会有如此凄惨的人生。
　　 吕红原本就冻得红肿的手，此刻已经麻木了，甚至抓不住妈妈的手。后背上的小包袱，压弯了她的脊梁，她感觉地面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感觉天地一色，前路渺茫，泪顿时涌上来，但看到踯躅前行的妈妈，年少的她，好强地将泪擦干，对妈妈说：“妈妈，我不怕！妈妈不用担心我。”
　　 在雪地中，母女两个滚滚爬爬到天黑，终于来到吕红就读的中心校附近，一家好心人收留了浑身雪泥的她们。那一夜，母女两个依偎着，都没有流泪。
　　 这一幕此刻回旋在吕红的眼前，她望着窗外愈加浓密的雪花，低声呼喊：“妈妈，妈妈……”吕红想，如果这白的雪可以将过去的痛苦统统掩埋，那么她情愿被寒彻骨髓。
　　
　　 四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农村还没有什么像样的工厂，也没有人愿意出租自己的房子。还是收留张丫母女的那一家，看她们实在可怜，才象征性地收了一些钱，让她们母女终于有了一个临时的家。张丫在一家小型铸造厂，找了一个拧螺丝的活，一天天地手不得闲，挣得钱也仅仅够两个人的吃喝。但她们感觉特别知足，不管多么苦，多么累，只要彼此相依，就是幸福。
　　 工作一天的张丫，每每回到家，都像被抽去筋骨一般。她多想躺下来，舒展一下弯了一天的腰，揉揉酸胀无力的腿。但想到吕红马上就要放学了，她会强撑着将柴禾抱进来，熬粥，热馒头，剩菜。困顿的生活无力改变，至少要让吕红吃上热热乎乎的饭菜。这是张丫的信念。
　　 吕红何尝看不到妈妈的辛劳，她上学掐点去，放学踩铃走。同学们都很好奇，问：“吕红，你为啥不愿意在学校里待着呀！”吕红的脸涨得红红的，她不好意思说，那个年代，离婚的寥寥，她不想被同学们戴着有色眼镜看。
　　 有时老师留作业写自己的家庭，在她的笔下，她是爸爸妈妈一起宠爱的最幸福的那个女孩。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样的幸福，是多么的飘渺，虚伪。
　　 为此，吕红对妈妈心存愧疚。她用加倍努力的学习，回家事无巨细的做家务来表达。为此，妈妈和吕红一直争抢不已。最后都是张丫被吕红战胜，她盘着腿，靠在被子上，看着像小蜜蜂一样，团团转的吕红。感觉日子过得那么有劲儿。“值啦，付出多少都值啦！”
　　 寒暑交替，两载匆匆而过，吕红上初中了，并且考入珍珠班。珍珠班，班如其名，只有尖子生才可以上，班里配备了全校最优秀的老师。吕红进入这个班，就等于迈进重点高中的大门。
　　 上初中的吕红，虽然个子小小的，身形瘦瘦的，依然独来独往。她的班主任得知她的家庭情况，帮她申请减免了学费，并给予吕红很多关爱。
　　 虽然学费减免了，但生活的重担还是沉重地压在张丫的肩上。四十多岁的张丫，看上去比她实际年龄更大。但她的善良、温顺，引得很多邻居帮她介绍。
　　 张丫何尝不想找一个人，帮她一起支持吕红。但万一和吕大强一样，那……算了，能供吕红上学，能让吕红不走自己的老路，就是自己的福分啦！
　　 吕红也逐渐知晓了男欢女爱，看到每日为她操劳的妈妈孤单的身影，她特别想让妈妈找一个伴儿。她和张丫一样，也想到吕大强。吕红为自己的自私感觉羞愧，她暗暗鼓足力量，告诉自己要好好学习，要快些长大，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她学习更用功了，很多时候学到凌晨一两点，在妈妈多次催促下才会去睡觉，天不亮，她就又起床看书。果不其然，三年后，她考取县里重点高中的重点班。进入重点班，就等于一只脚迈入了大学的校门。十八岁的吕红自然也清楚。
　　 高中地处县城郊区，吕红和张丫一起，将家搬到了学校附近。张丫的身体被连续的流水线工作快速地摧毁了，未满五十岁的妈妈，像六十多岁一般苍老，头发花白，眼窝深陷，门牙掉了，舍不得补，下面的牙齿向上拱起，抵住门牙牙花，一说话就漏风，吃饭特别困难。她的双手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她的腰累得弯弯的，每天晚上睡觉时总是忍不住的呻吟。每每看到妈妈如此，吕红都会放下手里的书，帮她按摩。可即便如此，妈妈依然疼得像烙饼一样。白天醒来，她隐藏住所有的疼痛，总是笑呵呵的。见状，吕红心急如焚。
　　 同时聚集的，还有彷徨。吕红之前从来没有动摇过自己的信念，她一直想，不管学习多么枯燥，多么累，不管遇到多少风吹雨打，只要她可以坚持，那么一切都有希望。可三年高中，四年大学，如此孱弱的妈妈，可以坚持到吗？难道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在透支妈妈的健康吗？
　　 五
　　 胡菊花的一双儿女放学回来了。佳美佳豪互相嬉戏追逐着跑进来。看到站在窗前的吕红，竟淘气地一起向吕红扔雪球。雪球不偏不倚地打到吕红的肩上，疼痛唤回了吕红的思绪。再看，胡菊花在麻将桌旁忘我地酣战。吕红轻叹一声，准备做饭。佳美佳豪自觉地坐在方桌旁，开始学习。
　　 看到这一切，吕红是欣喜的。她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若当年，她和姐姐也能如此，若妈妈可以看到，她一定会很开心的。想到妈妈，吕红微微一笑，点炉子，洗菜。伴随窗户上浮起的雾气，吕红感觉冻僵的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
　　 对于这个村子来说，吕红像一枚随着秋风飘然而至的落叶，她蛰伏在村庄的一个角落，不被人注意。沐风栉雨。腐化成泥。终于守来了春天。
　　 吕红的安守本分，终于被认可。谁家有点事，就喊她去帮忙，不管是种地、收菜，还是针线活，红白事，吕红都会尽己所能。看到的，听到的事情，吕红总是淡淡地笑，从来不掺合。办事的人家临走也不会空了她，带一些菜回去，或者给一些地里长的瓜果李桃，吕红收了，也舍不得吃，总是会在第二天去卖了，换成钱。春暖花开了，她在盘算着租上一小块地，种菜，卖菜，这样虽然辛苦，但收入会更多。春季大地里的蔬菜刚刚发芽，大棚内却已瓜果累累。她的三轮车在泥泞的小路上往返，看着路边的田地，她的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
　　 这一天，来胡菊花家打麻将的人，纷纷议论说：“村北头张老汉藏在家里的一万元钱不见了，虽然已经报警了，但一点头绪都没有。”这件事情像一滴水，跌入沸腾的油锅，噼里啪啦地炸响了这个村庄。
　　 不知道怎么的，吕红一到哪儿，大家就会由原来的大声说话转为窃窃私语，向着吕红的方向指指点点。甚至有些抱孩子的，还仿佛被惊吓一般，匆忙跑回家。少有的几个打招呼的，面部表情抽搐着，仿佛面瘫了一样，嘴角里挤出两个字“忙呢”，要么肢体僵直地离开，要么呆立原地，不知所措。这让吕红心里有了一丝隐隐的不安。
　　 连个性独特的胡菊花，这次也不脱俗。总是关上门，在暗处偷窥吕红。对于胡菊花来说，她的心情很纠结，别人所说的，她原本并不屑于理会，但随着事情的进展，所有消息的汇集，她也不得不开始探寻真相。别人可以退避三舍，自己可是必须跟吕红共处呀！更何况两个孩子天天都围着吕红转，那危险，岂不是？胡菊花这样想着，双手攥得紧紧的，以她的直率性格，真的恨不得上去质问，但想到别人所说的，她说什么也迈不出去。
　　 胡菊花看到，吕红费力地蹬着三轮车回来了，她有条理地将菜放到南屋门旁，坐在马扎上开始择菜。胡菊花又看到，佳美佳豪回来了，他们先蹲在吕红的身边，帮着一起择菜。吕红宠溺地看着他们，说了什么，他们一起去南屋搬出了小方桌，坐在两边开始写作业。
　　 春天的傍晚，太阳仿佛被粘在西山上，总是落不下去。他们三个的身影，在余晖中，是那样的温暖。胡菊花承认，这半年吕红待她的儿女不错，不仅辅导他们功课，还为他们做好吃的。孩子的成绩直线上升，老师都夸孩子勤奋努力，说胡菊花教育有方。胡菊花懒得理会这些。只要孩子们不绕着她转，不麻烦她，不打搅她自己玩乐，她咋样都行。
　　 胡菊花顾不上招人来打麻将了，连续几天的观察让她一头雾水。趁吕红去卖菜，她去吕红的房间翻找。吕红的东西很少，数的过来的几件衣服，整齐地叠放在行李袋里。几本书放在枕边。大约就是吕红所有的家当。
　　 胡菊花不甘心，她撩开被褥。果然发现了一个小包。胡菊花脸都吓白了。难道，吕红真的是？
　　 她颤抖着打开小包，里面却只有一个笔记本。笔记本看上去有点年头，封面被摩挲得掉了颜色。打开一看：是一列列人名、地址，还有一些看不懂的符号。笔记本中夹着一叠钱，大约有上百元。这肯定不是张大爷丢的，听说，那是连号的百元大钞呢！
　　 一无所获的胡菊花，也没注意是否将东西都归了原位，就恍恍惚惚地走出吕红的房间。她在怀疑传言是不是错误的，或许是他们认错了人，对错了号？
　　 回到家的吕红，进房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伸手摸了摸，感觉到小包的存在。她如常一般，择菜，做饭，洗衣，看书。
　　 吕红不傻，不瞎。那双躲在黑暗中窥探的眼睛，她很早就发现了。别人对她的疏离、警惕，她也知道是为什么。
　　 世界上终归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将自己埋入尘埃，曾经的过去也会像标签一样，插在自己的头上。
　　 整个胡家庄的怀疑、猜忌，像一场倒春寒，冰封了吕红的世界。原本的希冀，都被扼杀在摇篮里。她开始默默地收拾，住了半年多的胡家庄，看来终究不是她的家，又要开始流浪了。
　　 已经有了打算的吕红，依然买卖蔬菜，但她的沉默也是一种表达。在她的脑海中，放不下的回忆在持续翻搅……
　　
　　 六
　　 吕红记忆中的高中时代，是暖色调的。虽然她在同学中，依然是冷冰冰的样子，但她班主任老师宋翔，在得知她的家庭情况后，给予她很多关爱。宋翔毕业仅三年就凭借出色的工作能力当上班主任。新婚的他，放弃很多跟妻子在一起的时间，全身心地扑到教育上。
　　 看到敏感、倔强的吕红，宋翔知道，给予吕红的一切，都将是双刃剑，用得好，是扶持，略微偏差，就会变成伤害。
　　 吕红除去学习，就是想方设法地照顾妈妈。在吕红罢学的威逼下，妈妈终于辞了工厂的活。微薄的积蓄支撑不了多久，这张丫和吕红都清楚，吕红要上学，张丫想工作。无奈之下，吕红拜托租住多年的东家，帮张丫找了一个守库房的活。
　　 库房距离学校较远，库房旁有一间五六平米的小房子。吕红做主将家搬到这里。这样妈妈不用奔波就可以上班。
　　 张丫不同意，她不愿意让吕红陪她受苦。但自打吕红上高中后，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吕红做主，她深知，吕红长大了，她并不惧怕任何困难。只要自己好好的，吕红就能安心读书。
　　 很多深夜，吕红去查看了库房，锁紧大门，就在被窝中，搂着妈妈，两个人用体温传递来共同抵御寒冷。
　　 吕红还会跟妈妈说学校的事情，当说到持续帮助她的宋老师和同学们时，吕红像拍婴儿一样，轻轻地拍着妈妈的后背：“妈妈，再等我几年，等我上了大学，我带您去上大学，等我工作了，我带您一起去工作，等我结婚了，我和您永远在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