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故里人物三题(散文)
“屎碗子”二爷,单看“屎碗子”三个字,够脏的,再加上个“二爷”呢?人情味就浓浓的了。我不知道乡亲们为什么叫那时候就已经八十多岁的那个白胡子老头儿“屎碗子二爷”。那个老头儿鹤发童颜的,中等个儿,可能在兄弟中行二。成天背着一个粪抽子围着村子转悠,眼睛永远是朝下看的,当你看到他的脸上激灵一下,现出很兴奋的神态,那一定是发现了一摊人屎或者一摊狗屎。但是,光凭他热爱上拾粪这一业余行当,就推断出是他的外号的来历根据,是不准确的。果然后来听大人们说,他的小名可能叫“臭屎子”“臭粪子”之类。“屎粪”这些排泄物,虽说人人都是制造者,可是谁如果公开在嘴上说出来一个“屎”字,谁就会受到多数人的呵斥,尤其是众人吃饭的场合,说不定还会受到一些干净人的恼怒加憎恶的谩骂攻讦。可是,就是这些不洁之物,往往被乡亲们随意拿来为孩子命了名字。“屎碗子二爷”的命名法,当属此类。
屎碗子二爷,那时候八十多岁,生产队已经不需要他推车担担了。他有了绝对自由身,他可以不向队长请假,随便去大临池赶集,或去葫芦山拾粪。他拾粪,也不并就是热爱了集体,把拾来的的粪,往生产队里的大田里倒。他在门前开起一块小小的地儿,每年春天种上几棵黄瓜或几棵洋柿子。他拾来的人屎狗屎就是上到他的小小菜园里的。
屎碗子二爷,肚子里装满着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嘴里哼着永远唱不完的小曲儿。
他不讲蒲松龄,不讲聊斋。也不讲薛礼征东和三鬼演艺。他不唱送情郎,不唱骑马要骑千里马。也不唱什么主义好。
他唱:
“太阳出来面悠悠,
男人修来女人修。
男人修来一条棍,
女人修来一溜沟,
到了黑夜去睡觉,
把棍放到沟里头”。
他的腚后头,就有一帮孩子,成天跟着。听他唱曲儿,缠着他讲故事。
他讲的故事,是到现在为止,我听到最具魔幻色彩和浪漫主义的故事。
他讲,我参加过世界大战。从青岛坐上的大轮船。那轮船有多大呢,那轮船比咱们庄子还大。我们都睁大着眼睛,惊奇的张着嘴。屎碗子二爷说,你们别不信,有一天我在船这头要拉屎,就往船那头的茅厮里跑,跑了一袋烟的功夫都没跑到头,那排屎还是拉倒裤里了,你说那船大不啊?我们都说:大啊!真大啊!他继续说:大吗?还有更大的来!我们的船在大洋上飘啊飘啊,飘了七七四十九天,那一片汪洋仍是看不见边看不见头。一天,突然一条大鱼嗖的一声窜出水面,张开大嘴,我亲眼所见,一颗鱼牙比老槐树还粗啊,眼看着一艘比我们的船大得多的大火轮一下子就叫那鱼吞进了肚子里去了!我们惊得在六月的毒太阳下浑身颤抖开了,嘴巴再也闭不上。这个时候,往往屎碗子二爷会卖一个关子:谁愿意去给我找一摊狗屎来?人屎更好。就会有几个孩子抢过屎碗子二爷的粪叉子,跑到大黄沟底里,去寻找狗屎或人屎。
屎碗子二爷便躺在一棵花椒树下,眯缝起昏花的一双老眼,唱:“人x人来商量,狗x狗瞎谤谤,从来没见过猫x腚,喵呜一声就上了墙”。
唱不上三遍,去大黄沟底捡粪的孩子就回来了。粪叉上往往端着一摊散发着热气的黄哄哄的人屎。那是找不到现成的狗屎人屎,他们从自己肚子里硬逼出来的。屎碗子二爷睁开眼,斜楞一眼粪抽子,示意放进去就可。然后继续开讲:那条大鱼吞进了一条火轮,鱼腚眼子里开始冒黑烟,那鱼就一个劲的往海底里钻。天上忽然飞来一只大鸟,都把太阳遮住了啊,黑了天一样啊!就见那鸟一个猛子扎下来,一下子叼起那鱼,扑棱一下翅膀飞上了天。
屎碗子二爷再卖关子。咽了一口唾液,又开唱:“大夫妇苗,二夫妇苗,大姐二姐瞧。”他唱得一些大些的孩子脸红心跳的,可是我们急等着听他的下文。一个孩子就脱下裤子拉了一摊屎,叉到他的粪抽里。
屎碗子二爷又继续说。我们到了法兰西,才知道叫那大鸟叼走的那条火轮是运的咱们山东的老乡,我们一伙的。人家叫那鸟叼着和坐飞机一样,早到了。那鸟叫一个打围的一箭射了下来,扒开鸟肚子见有一条大鱼,再扒开大鱼肚子,大鱼肚子里还有一艘火轮,只听见火轮里面有打家伙唱戏的声音。好家伙,从火轮里出来了九九八十一个山东大汉。他们并不知道叫鱼吃了又叫鸟叼了,还在里面打着家伙什唱五音戏《王小赶脚》呢!
讲到这里,上午了,屎碗子二爷要回家吃饭。我们缠着他不叫他走。他往远处看。我们顺着他的眼光,发现他看的是生产队里的瓜园。我们明白了他的企图。赶紧有几个孩子趁看瓜的老头回家吃饭的空挡,潜伏进瓜地,摘来两个并不很熟的面瓜,进献给屎碗子二爷。屎碗子二爷就把粪叉子在石块上一正一反地那么一蹭,举起,落下,咔嚓一声,砍开一个青涩的面瓜,送到嘴里喀吃咔吃大嚼一气。他人老了,牙口却好。
吃完再讲。我们是去干后勤的,就是往战场上运送粮食和炮弹。法兰西的男人都去打仗了,我们住的那个村子全部剩了女人了。法国女人蓝眼睛高鼻梁,那个俊啊,你们这些小孩牙牙今辈子别想见到那样俊的女人啦。长官不让我们一个人外出。说法国女人见不得男人,见了就往家里抢。长官不说也就罢了。都二十多了没闻过女人味啊。心里说,叫女人抢一回试试?有一天,我一个人外出瞎游逛,一下子叫五十多个法国女人围了起来。她们争我抢我,最后还是我出的主意,叫她们拾阄,一家一天。那些女人每天给我黄油面包和滴答着血水的牛排吃。仗都打完了才放我出来。我可能在法兰西有不少于三十个小孩。法兰西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到现在还有,不信你闻闻。说着就撩起他的大襟夹袄叫我们闻。一股热烘烘的骚臭味扑面而来。
1966年阴历8月,村里开始横扫牛鬼蛇神。屎碗子二爷由于好讲黄色故事唱黄色小曲毒害青少年,被红卫兵揪了出来。在斗争他大会上还是唱着太阳出来面悠悠,女人修来男人修。他反问一个戴红卫兵袖章的孩子:你爹你娘不修,哪来的你?第二天就放了他。他仍然围着村子转悠着拾粪。只是,身后没有孩子跟着了。
他活过九十岁才死去。只是活着孤身一人,死后孤坟一座。
前几年我搜集资料,研究过山东华工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历史。屎碗子二爷的确是参加过一战的华工。在法兰西留下没留下三十个孩子,无法求证,终成无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