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野雪·荒原(散文)
【一】野雪
我第一次去那个地方之前,说实在话从没见过那样声势浩大的雪。不知道雪的尽处有可能没路可走,不知道大雪封山什么样子,不知道雪迹里人有可能会走丢,不知道野山上会有狼的嚎叫。其实我好想好想去那样一个地方了,它真真的不同于我所认知的世界,如同想去那个阿拉斯加半岛,眼见爱斯基摩人古老足迹般那样新奇。
这的的确确是一处山野了,去时便听着那里北风犀利得紧,四野笼罩着白茫茫的雪,从每年的十月末至来年的三月,这里的土地不会露出本来的面目。你所见的,是眼前的这一片片白色,惨白惨白的,白得刺痛了你的眼睛。
传说中的山林通常是绿林结舍的地方,这里罕有人迹,离村镇尚有一定的距离,如果你于一处走也走不出的山路中寻得远处一盏灯的亮点,那是你又冷又饿没有希望时的一处重生岛,你看到了小木屋,你会幻想着那是哪个猎人留下的,你不必打声招呼,你尽可推开木屋的门板,听着吱呀一声,你便可寻视木屋墙壁上挂着的东西。你可够到那只冻得僵直的野兔,然后点上一把柴火,把野兔烤得哧哧冒气。
我总是幻想着这样原始而又野生的情形,原始得如同游牧民族那样,用古老的铁钎插断野狼的喉管,你目视着那个受伤的精灵,你看它犀利而又充满仇恨的眼神,然后它无力地倒地,身下一滩血,涸涸地流着。你看见小狼寻来了,倒下的,是它的母亲。你没有伤害它,它哀嚎着,离它母亲死去的不远的地方转着;转着,离去。
不知过了哪时,当你再次挥起那个铁钎,你惊异那个野狼的眼神,你想起了那只小狼,你放下手中的铁钎了,而那只野狼,竟在你犹豫的刹那扑倒你,它咬断了你的喉管,而你却没有怒视它,你笑着,笑着,闭上了眼睛。
走上这样一条崎岖漫长的雪路很难不会在困顿时浮想联翩的。这野地里雪色的铺张完全让你没有那种柔媚的联想,你所截取的那段,大概也只是星作畔月为溪时的心情了,那四野里的光不会掺杂你常常得见的雪的情调,雪飞舞时的轻灵与薄意,许是你在桔灯下的畅想,而野雪的飘浮你常常看不到那么曼妙,那风凄厉的低吼声里,雪暴是肆虐的,它会推翻你的柔弱,将你的那点仅存的幻觉打断。
雪山的尽处是你抵不到的地方,车进不去的,而你仅仅是探访山脚一户人家的陪同者,你的那些不着调的幻想以及远山里的那声呼唤是不便说出的,你没有理由去说服别人也会像你那样,你忽然觉着,你是那野雪中孤独的旅者。
曾关注过一个人登珠峰探险,大概也好些年了吧,H市一位教师突发其想,并约来电视台一同跟随直播,声势浩大的开场喧染了一种个人行为,他一步步走近山顶时,在一个高度中就失踪了,报道虎头蛇尾,他究竟遇到什么了并未报出来,只是显而易见,他没回来。那或许也是远山的呼唤吧,只是我从来没想过我的这种呼唤要夹杂些热闹。庸俗落调的滋味里,将些个高雅的词堆积在一起,说花非花说雾非雾。
有时你很难驻足低下头看眼前的野雪的,你难弯下腰掬一捧她在手心里看,你难想出每个寂辽的时日与雪珂相拥相依,等着几世纪的足迹轻轻地来临。那守望在荒原里的野雪,也是透着世间最晶莹的花瓣,而她却没落在热闹的街头,那盏灯也没照见她的影子,她只是融入了一场世纪的空寂中,用那种纯白渲染了一种气氛。
画堂晨起,来报雪花飞坠,野雪却不必声张的,那种傲气与生俱来,与生俱来的风吹尘物,与生俱来的冷艳绝魂,与生俱来的无视暄哗与簇拥。野雪释解着广漠荒原,野雪动感着北国的冬韵,走进了野雪,是姿态,走出了野雪,是释怀。
而一直就这么慢行着,且行慢行着。
【二】荒原
兴许我是真的对荒原情有独衷的,总以为自己是荒原的女儿。
也许这处地域成全了我的性格吧,那荒原,真的荒凉得很。尤其是这个季节,若是没有雪,那满目的荒色便没有遮拦了。
冷调,荒芜得似乎连生命都要僵直了。这样一个冬季里,能与这个荒原作伴的,是少许的冻不死的物种,针刺的松林,将自己浓缩成了这样固执的性格,让谁也亲近不得它。其实你细细看它的文路是很依顺的,那是一种方向的延展,没有阔叶的宽度,它只以一已之方式吸纳着冬日的阳光,保存着体能。
想起七月去过的长白山,进入森林腹地时遇到一位做过导游的女子,当我们随意聊天时,她指着路边的松林红柏,说道:“看到这里有什么奇特的现象了吗?你看每一棵松树旁,一定是陪着一棵柏树的,这是松柏恋。”顺着她手指着的方向看去,真的诶,差不多都是松的身旁,有一棵柏树相依着,甚至它们的枝桠都往一起长了。这大概就是让人嘘唏之处,即便是这样一种性格的生命,也从不乏有一份相衬的追随。
所以你尽可改变对北方对荒原里的生命那种格格不入的看法,那是它们以独到的处世来与这个世界相融的。
以往的我一直以大且空的视角来看北方的荒野的,大到自己不能脚踏实地。原因很简单,那荒原的单色调没有了跳跃性,甚至行千里时那荒原都不会起伏出什么故事来,那与江南的灵秀有着极大的反差。然而我到底是这块土地里生出的女儿,无论我多喜欢别处,却还是对这处荒原充溢着挚恋。这样的挚爱不知什么时候就生成了,总想追根溯源。
我一直追根溯源向往着一个地方,那个雅鲁河的源头,那个有鹿的地方。很多年前一个离乡的少年背着一只柳条包踏过了山海关,在一个山水相间的森林草原处驻足了,他弯腰掬一捧清洌的水,抬头看那水源处,新南沟光头山的清凉泉向下汩汩地流淌,它环绕山南林莽,在这个叫做博克图小镇的东南角,与另两只水流汇集,奔赴了更远处的嫩江。
这一处是大兴安岭通往松嫩平原的要塞地,历代兵家必争之处,在内蒙呼伦贝尔兴安岭的垂腰处,先秦时便有记载的胡地,除了做防御敌寇的关隘,便是这岸边星星俩俩的人们。五月来临时,一山一山的达子香开了,漫山遍野的殷虹,与这漫山遍野的达子香呼应着的,便是那个美丽的鄂伦春姑娘为抗敌而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故事。
那年月常常有毛子兵来犯,洗劫村庄,鄂伦春人不堪其苦,便决意设下埋伏。而毛子兵竟改道而行了,整个计划就要落空时,一位勇敢的鄂伦春姑娘达子香跨马提枪冲到敌人的前面。她引着敌人入了包围圈,受了重创的毛子兵发疯地向她开枪,受惊的猎马驮着美丽的阿香继续在山野间驰骋,她的鲜血就这样淋淋洒洒在了兴安岭的山野上。毛子兵被打退了,他们再也不敢轻易来犯这片土地,而美丽的阿香姑娘却离人们远去,第二年,她的鲜血遍洒过的地方,到处都开满火红的花,人们为了纪念阿香,便把这种花唤作了她的名字,达子香。
我一直喜欢追溯着这样的足迹,这样的源头,这样的传奇传说,我就站在少年的背后,一路随行而至。这里的先民溯河而居,于河道狭隘湍流之处设障,他们伐来兴安岭的红筐柳,编制“蓄流儿”,沿河蓄鱼。博克图是蒙语有鹿的地方之意,这里的与世相隔的桃源意境,让疲于氏族部落的纠葛的先人们落脚此地,而这里鱼肥鹿香,山林美黛,也就让他们定居下来。
我不晓得少年的许多往事,他因何背井离乡而至有着何种原因,广袤的森林草原有着它的博大的胸怀,它容纳了许多的世纪的纷扰。依山坡建一处土垒房,用兴安松做它的屋脊,用桦树板加固它的外墙,又折来许多细细的红筐柳,编织一个庭院。少年于这处学会了捕鱼,学会了狩猎,与达翰尔人,鄂伦春人和蒙古人称兄道弟。喝着蒙古人送的酒囊里存的米酒,吃着鄂伦春人打来的狍子肉,渔泽之岸,圣水湖畔,一只小舟,达翰尔人的歌声与东升西落的太阳打着拍节。这样的原始味道,竟是少年梦乡里的原生地,而我就是依存于少年的梦中的影子,我随着他走着,依着雅鲁河的源头,一直走到了森林草原的腹地,在人们久居的山坡上,“昼看山景夜观楼”。
少年于我,是眼睛,是步履,我于少年,是梦,是影子,我时时缠着少年走过他十六岁足迹踏过的地方,我借着他的眼睛看穿了这一峡谷的幽风。他浪迹着,离乡的履历渐苍渐老了,而我渐渐与他的身体分离,我在渐渐清晰的自己的肩背上搭上了他的目光和希冀。我背起了他当年的行囊,一直走着,沿着他走过的足迹,一直追溯到他最初来的地方——雅鲁河源头。
这有些传奇故事中的少年当然我是以我父亲的为版本的。不过这里隐去了他离乡的真实原因,他是为了躲避兵役才走边城的,祖母逼着他离开家,坚决不让他参军,因为那场战争里的许多人都没回来。每一个闯关东的人,都有着不得已的理由。你不能责备祖母,也不能责备父亲。那是有着许多局限的人生,谁都脱不开平凡。我的表姑收留了父亲,表姑一家是更早时闯关东而来这里扎根的,表姑的大儿子同父亲年岁差不多,因而尽管差着辈份,他们之间的走动却很频繁。也许人都想有个归属,想有个故乡,我不知道这个缘应从关内算起,还是应在雅鲁河起缘。关内是没有父亲容身之地的,父亲从此便是关内的客,至今日他已鬓发皆白了,都没回关内几回。倒是这处雅鲁河的水一直养着他,让他在那里融入这处的生活,习惯了这处的山野之风。于是小木屋,桦树林,父亲在那里也安上了家。我的许多文字都缘于那些个随想的,甚至那个木屋已让我千与千寻过了。
我对雅鲁河这一处的山山水水心存感激,无论如何这里没问缘由地收留了我的父亲,那么宽厚而博大着胸怀,我想知道雅鲁河岸的许多事,好让自己的这份感念有个根源蓄意起来。
【三】故事
嫩水流域是我现在的居处,雅鲁河是嫩江的一个支流。白山黑水的这处疆域自古广袤无垠。这里的土著人是达斡尔人。自然法则就是沿江河生存着,每一个流域似乎都有一处文明。迟子建的故乡是在额尔古那河临岸,她是土生土长那处的,她的笔下便生出额尔古那河右岸的形形色色的生活与传奇。
这里不乏江河,那些星络着的水域交错着也就有是足迹了,那荒原从上古时就有人居住了,只是那样的居所痕迹时断时续,我一直在想着金朝的一处土垣,它如何是一处堡垒来着,它怎样参与了一场争战。那些为争夺领地的争战中,是否有女人参与了那些争斗,有人说战争让女人走开,而我又如何那么愿意靠近这些呢,我甚至在想自己会跨上一匹矫健的赤色的马,为着什么,也不为什么地在野地里奔跑,那是一个多么自由的国度啊,无拘无束,这些会挣脱很多羁绊,让自己的有点平窒了的空气有了些许空间感。想是每个以文字为伍的人都想借助文字来行走自己的灵魂的,我便也是这般的,以荒原来安置了自己。
我要说的其实很多的,也想说些自然里很血腥的故事,我知道的故事里的一段不妨说给你听听,这故事发生在一个马群里。一匹头马,带着一群母马,以及头马与母马们生的小马驹。头马是最健壮的公马,他是整个马群里的灵魂。他很独裁,不允许马群内存在另外一匹成年的公马,所有的母马生的孩子都是他的,那是最纯正的马种。
那些游离于马群外的公马时时刻刻想取而代之头马的地位,头马因而格外地警觉。而终于这样的争战会迟早到来的,那么战败了的公马也流离出马群,但它会离马群很近,一直跟着新头马率领的马群,企图重新夺回头马的地位。
那么,新头马呢,他也会格外上心马群,当然了,那些母马都成了他的财富。马群里有一匹特殊的马,她怀孕了,怀的却是上一任头马的孩子,它走路有些笨重,而且她也觉出自己与其它母马有着微妙的差异,她本能地稍稍离开了她们一些。也本能地远些躲着新头马。这便是大可煽情的一个视点了,那些可以拟人了的故事,在这处藏掖着,等着你自作主张去挥霍那一段言情剧。而这样的剧情会有些跌宕起伏的,你得耐心地等,等着那个母马生下马驹。但有时事情就是这么不凑巧,你没来得及亲历一个生命的到来时,你再看那母马肚子瘪下去了,她的身边没有新生的马驹子,却是那匹头马,头马的身上飞溅着许多血迹,让人不由得心都抽动一下,头马是不允许别的种活在他眼皮下的,会杀死母马与别的公马生的孩子,这有些惊心动魂的故事好像在哪儿上演过了,那么近似于人类,让人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那么这匹母马呢?她如何对待这件事?她的孩子死在这个新头马的蹄下,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咬死小马。这真有点爱恨情仇的意思,但她拿头马没办法,她或者是迫于新头马的淫威而不得不屈就,或者,她根本也就学会了淡忘,转身之间,关于曾经的什么,都可以只字不提。草场天地间的一切还在继续,人们看到的就是她和新头马并肩地走着,尽管头马的身上的血迹还没干呢。自然里的平静下的血腥味荡漾在空气里,那些会随着马群的行走一点点淡化,从现实沦为故事,又由故事被谁传奇,如此。
【四】边城
大致的边城,总有些边缘的意味,你要跨百道岭,转千道弯,行万里路,然后就落脚于一荒原飞沙处,屯起来。据说这北边城就是这么屯起来的,但屯的是兵站,是一处处连接峰火狼烟的战场。
这处很大篇幅是寻根与感恩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