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英的话，让婆婆感到心虚理亏，每当兰英哭说“我也是为你们王家好”时，婆婆手中的棍子就显得力不从心了。
　　 兰英强忍着光棍汉们的侮辱和村人在背后的指指戳戳，到生产队里去上工。一家人吃饭要紧，更何况还有一张小嘴要吃奶哩。
　　 两年以后，兰英再次怀孕了。这一次，她真的生下了一个男孩，婆婆大喜过望，认认真真的照顾了她一个月。这时候长年患病的公公去世了，家里少了一个药篓子，生产队里分的粮食也不用再卖了，勉强吃饱肚子已经不是问题。
　　 兰英一边照料女儿和儿子，一边还承担起家中的所有农活，她那黑瘦的脸色渐渐的红润起来。
　　 这时候，也会有人会趁四周无人哄她说：“兰英，走，睡一觉我给你馍吃，管饱。”
　　 兰英总是傻傻憨憨地笑着说：“不！我有女有儿，现在我们家里够吃了。”
　　 好景不长，一年多后的一天，大军早上去塘边拎水时突然发病，落入水中。等到有人到塘边挑水救起他时，大军早已瞳孔放大脉搏心跳全部停止了。一夜夫妻百日恩，多年夫妻似海深。虽说他们没有夫妻之实，三年相濡以沫，也会有深厚的亲情。兰英哭泣着，体面地为丈夫办了丧事。
　　 村里人都说，这对兰英来说，也许是件好事，她终于解脱了这一段无奈而又痛苦的婚姻。三奶奶知道了老王家的事情，用拐杖DUDU地，DU出几个小坑，说：“兰英这孩子命苦哇！”
　　 ??
　　 四、双双逃亡
　　
　　 自从丈夫去世后，婆婆对兰英恨之入骨。她说兰英命硬克死了她的儿子，想起儿子时心中悲伤，她就骂兰英是烂货，是贱人，是臭不要脸的女人，养了两个小野种。兰英只有搂着两个可怜的孩子，无声地流着眼泪。婆媳之间再也无法相处。
　　 兰英无法在这个家中“守”下去。她鼓起勇气，朝着对门喊道：“妈！是我不好，我走还不成吗？”
　　 “没有哪个拴住您的腿，要走你就走吧！”婆婆甩过一句硬邦邦的话。
　　 “孩子，我们走吧。”她拉起两个孩子就要跨出门去。
　　 婆婆从对面房里冲了过来：“你走就你走，不准带走孩子！”
　　 “孩子是我生的！”兰英护着两个孩子，生怕婆婆抢走他们。
　　 两个孩子吓得大哭起来。
　　 婆婆拦住大门：“你走！你滚！孩子不准带走！孩子是我们王家的人！”声音已经变调，神态近乎歇斯底里。
　　 虽说婆婆也知道孩子不是他王家的种，但名义上还是大军的孩子。媳妇是外人，可以撵走，孩子长大了，还是可以继承他们王家的香火。因为婆婆知道，即使是大军抱养的孩子，也是属于大军的。
　　 兰英无奈，第二天早上，她给两个孩子洗了脸，换了干净衣服，一遍又一遍叮嘱他们要听奶奶的话。然后拎起自己几件换洗衣服的小包，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自己住了七年的“家”。她知道，这一离开，大军家的门永远地在她身后关上了，她就永远不会再进这个家的门了，两个孩子也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兰英怕两个孩子缠住自己走不脱，就强忍着悲痛，快步离开了大军家，直到出了村口，才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兰英只身一人回了娘家。故乡熟悉的房屋树木让兰英感到亲切。出嫁七年来，她是第二次一个人回娘家。上一次是三年前父亲过世时回去奔丧的。没有儿子，女儿又出嫁了，母亲一人过着，在生产队当“五保户”。
　　 对于女儿的回家，母亲没有过多的喜悦，也没有什么悲伤，年事的增高，她的大脑也变得反应迟钝了。
　　 兰英知道在家也不是长久之计，她悄悄地托人捎信给祥子，约他在“老地方”会面，有事商量。
　　 自从与兰英有了第一次以后，祥子就认定了兰英是自己人了。其实，兰英生的两个孩子都是祥子的。在以后的几年中，两人一直保持着亲密关系。由于祥子的身份特殊，所以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慎之又慎，除了祥子的弟弟知情外，当地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大军既然有承诺在先，所以他也从不过问兰英是和谁睡觉的事。公婆也只是捕风捉影，从来没有发现过兰英的私情。现在大军不在了，兰英成了自由身，照祥子的想法，他们两人可以名正言顺地结成夫妻了，可以结束他们几年的“地下活动”了。
　　 到了“老地方”（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窝棚了，也许找到了更隐秘的地方了），祥子紧紧地搂住兰英，热烈地亲吻起来。在一阵暴风雨后的平静中，两人开始商量终身大事。
　　 祥子说：“我们这样下去也不成桩事儿，兰英，你就嫁给我吧，我会好好地爱你一辈子的。”
　　 “祥子，我知道你是爱我的。这么多年了，如果不是你偷偷给我东西吃，我早就饿死了。”兰英靠在祥子宽厚的胸膛上眯着眼睛幸福地说。
　　 “那就嫁给我吧，兰英！”祥子捧起兰英的脸急切地说。
　　 兰英沉吟起来。兰英考虑到嫁给祥子，仍然在大军村上生活，很尴尬，而且成为“四类分子”家属也抬不起头。她提议祥子倒插门，到自己家来当“上门女婿”。不知道祥子会不会同意。
　　 “祥子，你在村上的处境很不好，要不你就到我们村上来，到我家里来？”
　　 没料到祥子欣然同意：“好哇，只要和你在一起，到哪里我都愿意。”
　　 兰英感动了。
　　 祥子向大队提出要将户口迁出，到隔山五里的水溪村兰英家做上门女婿。大队支书不在，上县城开会去了。上级要布置新的阶级斗争任务了，一场声势浩大、史无前例的运动又要开始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人们又开始惶惶不可终日。都在猜测着会不会“运动”到自己的头上。
　　 大队会计说：“你先把申请留下。让大队开会研究以后再通知你吧。你看好不好？”
　　 “好吧。”祥子只得同意，连声感谢大队会计的帮忙。
　　 最后的结果却令祥子和兰英失望。大队坚决不同意祥子迁出，不肯在《迁移申请》上签字盖章。原因是，这个村子一直都是个贫困村，当年给祥子的爸爸划“地主分子”就很勉强。他家自有田地不多，有一部分是租外村地主的，好不容易拼拼凑凑，才划了他家地主。如今老地主已经不在了，再让地主子女迁走，以后村上开展阶级斗争，批斗“四类分子”，没有了对象怎么办？再说，马上要开展新的阶级斗争运动了，上级已经有指示，外出的社员要立即返回村里参加运动。所有的户口暂时都冻结，户口迁移不予办理。
　　 祥子据理力争，说明自己是“子女”，不是“分子”，不属于专政的对象，但是村支书就是不听，大队治保主任敲着办公桌狠狠地说：“你老子死了，就批斗你！你想逃避？没门儿！”
　　 一天晚上月色良好，祥子找到兰英商量事情怎么办。两人在两村之间的一座废弃的砖窑里坐拥愁城时，被大军村上的民兵捉住了。民兵们盯他们的梢已经很长时间了，一直没有抓住他们的把柄。这次上头要搞运动，阶级斗争这个弦绷紧了，村上下决心抓一抓“阶级斗争新动向”，目标就锁定在“地主子女”祥子身上。
　　 抓住他们的民兵们开心之极，推推搡搡中，一个个饥渴的男人都趁机在兰英身上摸一把。
　　 兰英和祥子被捆回大军村上，挂牌批斗，然后游村。引动万人空巷来观看“地主子女搞破鞋”。由于这事被村里当作“阶级斗争新动向”上报，经上级认定，祥子“升格”为“地主分子”，兰英则被定为“新生的坏分子”。事后，两人分别交两村的民兵监督劳动。责令二人从此不得见面。隔三差五的批斗游街，兰英感到生不如死！
　　 半年后的夏天，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两村出了一桩“大案”。第二天一早，民兵们发现，两个“专政对象”都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把祥子的弟弟抓来，吊起来拷打，怀疑是他帮助二人逃走的。祥子的弟弟被吊在大队部的屋梁上，豆大的汗珠从头上脸上滚落到地面，砸成一个个小水坑！他就是死不松口，大呼“冤枉”！三天后才被放了下来，两条腿已经落下残疾，从此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
　　 大队急忙向上级汇报。上级命令：“你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两个四类分子捉回来。即使他们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们抓捕归案！”寻找了多少天，又碰上夏收夏种大忙，人们也渐渐松懈了。
　　 县公安局的造反派在处理两四类分子外逃案件时突然接到了一桩惊天大案！那是一桩“侮辱伟大领袖画像案件”。有人把一张印有伟大领袖画像的《人民日报》抛在县城汽车站附近的地上，上边还涂有豆酱的痕迹。这表示这个犯罪分子对伟大领袖怀有刻骨的阶级仇恨，这在当时是弥天大罪，罪犯是够得上枪毙的。公安局的造反派于是派了侦察员深入到各个乡镇排查，要求凡是订有《人民日报》的单位和私人，在指定时间出示那张报纸。重点是排查供销系统的酱坊和销售点。谁知排查了三个月，凡订《人民日报》的单位和个人都出示了那张《人民日报》，报纸上的伟大领袖正向人们微微地笑着，非常慈祥。
　　 于是“男女四类分子结伴外逃”这桩“大案”也就只好先放手了。
　　
　　
　　 五、花好月圆
　　
　　 终于云开日出，文革结束后，四人帮倒台了，“四类分子”摘帽子了，改革开放了。两个村上的人开始想到兰英和祥子。不知他们逃出去以后是死还是活，都诅咒那过去的时代。一位乡亲说：“不要说他们了，就我们贫下中农那时都过的是什么日子哟！”
　　 小山村也大变样了，楼房竖起来了，公路修到了村头。一天村口的汽车招呼站停下一辆长途汽车，从车上下来一对男女，眼尖的人早已看出：“那不是祥子和兰英吗？哟，兰英还搀着一个小闺女哩！”
　　 这时祥子的弟弟一瘸一拐地从围观的人群后面走了上来，大喊一声：“哥哥！嫂子！”三人顿时泣不成声。
　　 “弟弟，你为我们吃尽苦头了！”
　　 “哥，一家人别说两家话，为了你和嫂子值。嫂子，您看我把谁带来了？”他说着把一个漂亮的大闺女和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推到嫂子面前。
　　 兰英一愣，正要说什么，只见两个孩子一起跪倒尘埃，哭着喊道：“妈妈！”
　　 “孩子！”母子三人抱头痛哭，几乎吓坏了一旁的小妹妹。
　　 祥子赶紧把她抱到怀里：“妹妹，不怕噢，这是姐姐和哥哥。”
　　 夜已深了，人们都没有睡意。一轮圆月挂在当空，银辉洒满人间。在弟弟家中，他们见到了弟媳，一位贤惠的女人。这时人们才知道，当年真的是弟弟暗中联络，送两人外逃的。
　　 村里人笑着拍拍弟弟的肩膀：“还真有你的！”
　　 村里人饶有兴趣地听祥子介绍了他们出逃后的经历。
　　 他们两人外逃后，一路上昼伏夜出，饿了到田地里偷点可以吃的庄稼充饥，渴了就在沟里捧点水喝。先逃到德安县，那里远离大城市，又是青山连着青山的林区。两人在集市上遇上林区招工的人。只要是劳动力就要，不问身份，不问来历。于是两人以逃避包办婚姻为名进入林区，祥子伐木，兰英到食堂烧饭。这里主要生长樟木树。一进林区就闻到樟脑的香气。开始闻着还蛮香，闻久了也不舒服。伐木的工作很累，因为工具很原始，主要是大斧和钢锯。不大的树就用斧头砍，大树就要靠两个工人拉大锯，油锯很少。运输工具也不足，伐下来的樟木，要人工合力往山下拖。林场领导说，这些樟木都是出口的，是为了支援世界革命的。因为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动人民在受苦受难，等待着我们去拯救，台湾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我们去解放。所以我们就不应该讲究生产条件，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后来清查外流人口，两人怕查出真实身份，只好又离开林区，走上继续逃亡的道路。
　　 这次两人又逃往关外。这时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展了几年。他们在路上买到两套旧军装，又弄了两个红袖箍套上，在山海关口还真起了作用。过关时有人查身份，看他们一身造反派打扮，挥挥手就让他们过去了。
　　 一路来到黑龙江的亚布力镇，两人在镇上徘徊。寻找住宿的地方。忽然祥子看见走在他们前面的一位中年汉子在猎枪换肩时掉下一个小包。他跑上几步捡起包。喊住那位行人，把包递给他。这是一位猎人，刚才卖了猎物，得了一笔钱，却差点丢了。现在失而复得，非常高兴。一定要邀请二位去喝酒。却之不恭，二人就与猎人大哥去了路边小酒馆。在吃喝中，猎人了解了二人的“身世”，就邀请他们随他回去。在小兴安岭的密林深处，他有一座狩猎的小屋。小屋四周是茂密的东北松，高大粗壮，散发着浓烈的松香味儿。他们在原始森林的深处安了家，开垦了荒地，艰难度日。日用品，有猎人大哥从山外捎来。这样安稳地过了几年“野人”生活。终于有一天，他们从猎人大哥口中得知，外面的世界大变样，不搞阶级斗争了，开店办厂搞得热火朝天。他们小心翼翼地在猎人大哥的带领下走出了原始森林。凭着一点文化和钻劲，祥子在牡丹江市一家摩托车修理店打工，先打杂，后来也学了点修车的技术。这时开始打听家乡的消息。开始还不敢和住在村里的弟弟联系。
　　 开始弟弟也真不知道他们逃到哪里了，甚至不知他们是死是活。改革开放后，县城里一位中年人来村上找到祥子的弟弟，把一封信给他看，他才知道哥嫂二人在东北。这位中年人是哥哥的初中同学。
　　 从与弟弟的谈话中，兰英得知，她母亲在她外逃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后事也是小叔子协助办理的。她外逃后，山溪村取消了她母亲的“五保户”资格，说她是外逃的“新生坏分子”的家属，外出讨饭度日。弟弟常常暗中接济她。大军的母亲过世后，是弟弟收留了两个苦命的孩子，供给他们生活的所需，送他们上学读书。
　　 村支书也来了，他说，自从祥子走后，过了几年，村里向派出所提供了祥子失踪的信息，派出所已经注销了他的户口。最近就帮他恢复。他也与兰英村上联系过了，也准备在最近帮兰英恢复户口。
　　 临走时，支书说：“你们考虑一下，准备在哪个村生活，村里为你们划一份责任田。”
　　 祥子说：“不麻烦村里了，田地我们不要了。我已经和兰英商量过了，准备在村口办个摩托车修理店。请村上为我安排一块宅基地就行了。”
　　 新房盖起来了，摩托车修理店开张志喜。来了祥子的许多朋友，祥子和兰英忙着招待客人。
　　 忽然，祥子的弟弟跳到一张凳子上，扯着喉咙喊道：“各位亲朋好友，请大家静一静。我要宣布一个好消息：今天的开业典礼也是我哥和我嫂新婚典礼！”说着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两本鲜红的结婚证书，向众人展示，又从右边口袋掏出大把糖果，向人群撒去。
　　 众人一阵轰动：“哦！吃喜糖喽！”
　　 “看新娘子喽！”
　　 “看新娘子喽！”
　　 众人把兰英拥到主客席前，摘去她的围巾，给她头上插上一朵山花。兰英又是兴奋，又是激动，脸儿涨得彤红。她双手捂着脸，轻声啜泣起来。
　　 有人在大声喊叫：“新郎快来！新郎快来！”
　　 祥子似乎早有准备。他走到兰英身旁，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光闪闪的戒指，捉起兰英的左手，将戒指套上她的食指上。当着许多亲朋好友的面，祥子望着兰英，深情地说：“兰英，你是我今生最美丽的新娘！”尽管因为生活的艰难，兰英的眼角过早地出现了清晰的鱼尾纹。
　　 人们看见，兰英停止了啜泣，眼里溢满了泪水，是激动的、幸福的泪水。
　　 店门外“嗵——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鞭炮声不断！
　　
　　 （林儿，2009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