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梁轻轻喊着老顾，半天老顾有所觉悟，老尚也渐渐恢复了知觉。两人下车，又在坡道上静呆了很久。老顾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感知着自己的心跳，确信自己还活着。他也不明白车开到这个份上了居然没翻。他一向不迷信，从不相信“神灵”，而眼前他也大惑不解，能够解释的似乎只有“神灵”之说。老顾没有因为侥幸生存而开心，没有因为卡车的完好无损而欢颜，而是怀着崇敬肃穆之心对待发生的一切，默默祈祷心中的“神灵”，祈祷上天的赐福。
　　 避险车道——他的生命绿洲！
　　 爬上坡道的卡车在厚厚石子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只有填平车辙车子才好往回倒。几十米的车辙几个人奋力一点点用双手扒平了，每个人的指头都被石子刺破，疼痛难忍，但没有一个人吭一声。老顾进入驾驶室，稳稳地、慢慢地将车子倒了下来。
　　 老顾的这些举动在小佟心中引起了很大的震撼。老顾没有翻车，小佟没有想到所谓“神灵”，他只是感叹老顾的沉稳和开车的技术，现在又从如此陡峭的坡上稳稳地将车子倒了下来，这同样使他感到惊奇，因为这也需要技术加心理的双重素质才能完成的事情。小佟不经意间拿老顾与自己作了比较，他感觉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此刻他对老顾充满了崇敬和钦佩之情。
　　 因为没有淋水刹车，老顾便在抵挡行驶，靠排气制动控制车速，并打开双闪。打开双闪低速行驶就意味着车有故障，巡警一般不会较真去找你的错，遇到有同情心的好巡警会闪着警灯慢慢随车同行陪护，这时驾驶员就会感动得一塌糊涂，并在心里直呼“巡警万岁”。老顾没有遇到这样好的巡警，也没有遇到找他错的巡警，就这样行驶一段路程终于来到服务区。后来他们就停在里面。老顾像丢了魂，一直睡，直到第二天。
　　 其实丢魂的不只是老顾，老梁也像丢了魂。每当别人车出现事故他总往自己身上想，想着想着就后怕得要命。长途车，他想着这三个字，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在服务区维修部老顾花了十倍于外面市场的价钱换了淋水刹车水管，加足了水。通过一天的调整，老顾基本恢复了精神状态。中午，他们在餐厅大吃了一顿。虽然服务区饭菜很难吃，而且价格贵得离谱，但老顾坚持很很破费一餐，不为别的，只为冲刷一下晦气，活跃一下气氛。跑车最忌讳的就是精神低迷，所以他要振作起来，毕竟还有一千多公里的路程，还有几道关卡在那等着。
　　 四
　　 过了两个省界之后有一段国道是必须经过的，因为高速就此隔断，必须走三十多公里的国道然后才能再上高速。这一段是平原，路面开阔，高速之所以没有贯通是因为这个区域有一个闻名遐迩的“超限站”。自从老顾开始跑长途就有这个超限站，至于之前存在几年了他也不知道。这是贯穿南北大动脉的咽喉要道，长途车必经之地，超限站安插于此当然有其深意。超限站常年365天当班，每天24小时工作。这里没有法定节假日，就连传统的除夕之夜也是生意兴隆。南来北往的货车无一例外进站检查，先是过磅，之后是量高、量宽、量长。站内偌大的地盘总是排列满满的车辆，站在窗口排队交罚款的司机就像火车站春运购票的旅客，一天24小时排着长龙，一年365日天天春运。超限站外面的公国道因长途货车排对等候进站造成交通堵塞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下了高速老顾告诉老梁：“前面就是超限站，进站后不要多说话，看我怎么做你跟着做就是了。”
　　 “又要罚款吗？”老梁对于罚款始终有抵触感，跟老顾也跑了好几趟了还是不能适应，因此才问出这样幼稚的问题。
　　 “废话。”老顾白了他一眼，又说，“罚也不是咱的钱——罚款算成本，都加入运费了。再说，那么高的运费咱能吃独吗？一路阎王小鬼，过桥过路的，哪里不得烧把纸钱？——怎么就想不通呢你！”
　　 是啊，想不通也得通，这就是现实。老梁跟在老顾后面随着慢慢涌动的车流往超限站挪动，心里想着老顾那句“进站不要多说话”，虽然不解其意也没再问，心想不说话就是了。本来他就话少，叫他“不要多说话”比叫他“多说话”要好办多了。
　　 终于来到超限站入口。门前岗亭里的“大盖帽”挥动三角小旗示意车辆进站，岗亭边停一辆带有“交通”字样的警车，并闪着警灯，与岗亭上的警灯紧密呼应，显得很有气势。警车的作用就是威慑，有吃了豹子胆的司机企图逃逸时警车将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拦截。其实一年也碰不到这样的司机，毕竟现在豹子属于保护动物，一般人也吃不到它的胆。
　　 进入大门又一个“大盖帽”立马缴了司机的“行车本”和“驾驶本”。这两个“本”是行车的“魂”，就像农民的锄头当兵的枪，没有这两个本卡车将寸步难行。所以执法者首先把驾驶员缴了械，这当然是明智之举，会省去很多麻烦。超与不超是另外一码事，万一不超驾驶员回来把本拿去就是了；超了就按程序办——一本在手等于握住了驾驶员的命脉，说罚多少就多少，驾驶员没有讨价的余地。当然，不超是万一，超是一万。
　　 老顾车开上了地磅——这是一个二十多米长的大地磅，据说原来是收费站一样的小地磅，只是那种小地磅狡猾的驾驶员老是爱“跳”，所以后来就改成了大地磅。再有手段的驾驶员也不能“跳”过二十多米长的大地磅，除非他车上插着螺旋桨。重量当然不超，老顾顺利通过，第二道程序量高。其实高不用量，老顾车已经超高一米，一眼就能看出还用量吗？老梁这样想着，其实又是他的无知，他哪里知道人家是按照超高的尺寸进行罚款，高一分和高两分价钱不同。
　　 超高的尺度是罚款数额的依据——千奇百怪的罚款方式各具地方特色，这里的特色就像法庭问案，量罪定刑。毕竟人家是正规交通部门，所以罚款也跟法庭一样正规，但偶尔也有例外，譬如即将出场的老梁。过了最后一关老顾把车开到指定位置停下，回来拿过罚款单据——罚款八百，老顾熟悉这个数，早已认同，也就不声不响往排着长龙的缴费队伍走去。
　　 老梁依照老顾的次序一一过了关，当小佟把车开向指定位置时，老梁便来到领取罚款单据的窗口。单据跟老顾的一样——罚款八百。老梁看着单据先是一愣，没想到罚款八百！他以为正常罚款两百现在也是两百，也许老顾就是两百吧，不然爱财如命的他就乖乖去交了？心里想着就顺口说了出来：“同志，怎么是八百啊，是不是搞错了？”
　　 “什么——你说什么？”开票的人明显带着鄙夷的眼神和一种对于驾驶员胆敢向他质疑的愤怒语气对老梁反问道。而老实巴交的老梁哪里想到什么语气不语气，只认为人家真的没有听清他的话，于是又重复一句：“我说——你是不是搞错了。”
　　 “是吗？”那人语气缓和下来，伸手说道，“拿来我瞅瞅。”老梁顺从将单据递了过去。那人接过单据看也没看，随手便撕了抛向身旁垃圾桶，随后跟没事人似的坐着，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更不看老梁一眼，就像没存在过面前这个人。
　　 老梁对眼前突然变故的状况有点“懵”，嘴里咕哝着：“怎、怎、怎么了……同志，我可没说什么啊，我、我、我的票据……”
　　 旁边有几个“大盖帽”就围拢过来，一个手臂指向老梁的鼻梁：“你不服管理吗？——还真有不服的哈，好久没碰到这茬了，今儿还就碰上了哈！”说着就向老梁推搡过来。
　　 这边吵吵嚷嚷，老顾回头一看，“惹祸了”，老顾咕哝一声抽身过来，听出大概缘由，不由计上心来。好一个老顾，挤进人群，薅着老梁领口，重重一个耳光搧在老梁脸上。
　　 老顾这一举动弄得大家也有点“懵”，老梁更是丈二和尚，摸着发麻的脸颊。老顾转过脸，对着几个“大盖帽”不停作揖，嘴里说：“各位领导，领导！对不住了，这是我司机，他刚刚出来不懂规矩，我认罚！我认罚！我认……”说着转身又向老梁踢去一脚，老梁被踢得踉跄，老顾还不解气，又骂道：“净给我添乱，谁叫你来拿票据？不想干就给我滚！给我滚！”又要抬腿踢去……几个“大盖帽”被老顾这一出弄得不知真假，看到老梁也一把年纪了，被他“老板”又打又骂，觉得怪可怜的，便对老顾说：“算啦算啦，饶了他吧，知道错就行了。”
　　 “他能知道错吗？——就怕他不知道错！”老顾继续上紧发条，跟真的似的，“知道错的话就给几位领导认个错！”说话间他向老梁挤挤眼。
　　 几个“大盖帽”被老顾“真情”所感，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老顾趁机向那位撕票的说：“领导，我的票……”
　　 开票的看老顾会做人，心里一乐，就说：“找驾驶员要找懂事的，这样的，倒找钱也不能用！”老顾哈着腰，头点得像拨浪鼓，嘴里说：“那是，那是。”那神情，活像电视里的狗奴才。
　　 “不过，今天得给你点教训——让你长长记性。”开票的说话间一张新的票据开好，老顾接过一看，一千。老顾明白“让你长长记性”就是多开两百的意思。两百元在这种场合简直不算钱，充其量就是一张擦屁股纸，不懂规矩的老梁惹了一身骚，没有扣押他两天车已经是开恩了，现在多罚两百元实在是捡来一个大便宜。老顾深知其中的厉害，所以对着多开两百元的票据没有表示半点疑义，而是感恩戴德地说：“谢谢！谢谢！”
　　 之后他们排了两个多小时的队总算交了罚款。老梁多交两百也没有感觉心疼，只是脸上挨了一掌直到第二天依然火辣辣的。不是老顾手重而是太臊面子。想想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一生老实本分不逞强不好斗从没有挨过谁的打，买了卡车不光为了挣钱还是为了争气，让自己过得有尊严，不料几个月下来钱没有挣到尊严也赔了进去。老顾是为自己好，可他也不该用这种下三滥手段来取悦人家贬低自己。老梁愈想愈觉得颜面尽失，似乎那潜藏于内心深处的，他坚守一生的处世哲学和做人原则，虽然被这几个月消耗殆尽，然而仍有根深蒂固的自尊在提醒他——做人不能太无耻。
　　 可再想想，如果老顾不这样做，他的车有可能被扣押……孰是孰非，老梁也难判断，只是这火辣辣的脸——老梁到第二天都不太想搭理老顾。
　　 两天两夜的行程，总算到达目的地。虽然一路没少罚款，但正如老顾所说，那些钱都是核算到成本之内了。算起来自跑车几个月以来，唯有这一趟最圆满不过，收益也最多。可他还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老顾这一趟虽说有惊无险，但那极速几十秒的历险给他一种阴阳两重天的感觉，心理上造成的阴影迟迟挥之不去。卸完货，他对老梁说，他想回家休息。老顾本以为老梁会吃惊，会挽留，可是老梁显得很平静。老梁说：“我也想回。感觉累。”
　　 离家还有三百公里，老顾本想找点货稍回去，可老梁表现得十分豁达，说：“回就回吧，稍那点货有什么意思。”看老梁如此，老顾也不在乎那区区几百块钱，更省得他烦心。于是两车共同空放出来，现在又共同空放回家。
　　 夜幕降临，正是高速路上行车高峰，一辆辆满载的长途卡车呼啸而过。小佟双眉微蹙，避开迎面刺来炫目的车灯，双手紧握方向盘，凝视着前方道路。老梁微闭双眼坐在副驾上， 他没有言语，就这样坐着，偶尔抬眼看看夜空，不见星辰，不见月光，满眼的，尽是忙碌的车辆，无尽的车流。“长途货车，唉……“。夜色迷离，回家的路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