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子鼠年杂记（2008）】
　　 今年，我仍回故乡过的年。我回故乡过年是精神的需求，我需要故乡，我特别需要回故乡过年。
　　 回故乡过年，我心灵会得到慰籍、安妥。故乡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既是现实的，也是虚幻的。
　　 有读者问，你的小说大多写的是故乡，那些人和事都是真的吗？我说，是真的也是假的，是实的也是虚的。这也正是我对故乡的阐释。
　　 有读者问，你是怎样成为作家的？我答，成为作家的原因，作家和作家的可能不一样，但我要感谢故乡。
　　 故乡是我的一座永远开采不尽的精神矿藏。作家需要灵气和生活，但这两样，故乡都已经给预了我，我是灵气与生活兼备的作家。
　　 故乡给予过我贫穷，但我感谢故乡给予我贫穷的同时，也给予了我富有的精神；故乡给予我过苦难，但我感谢故乡给予我苦难的同时，也给予我坚毅与智慧；故乡给予我过卑贱，但我感谢故乡给予我卑贱的同时，也给予我自尊和高贵。
　　 因此，我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地回故乡过年。
　　 我回故乡过年，我需要在三间老屋里睡上一觉，梦中有我欢乐的童年；
　　 我回故乡过年，我需要在92岁的叔父面前装装孩子，成天装大人太累了，让精神松松弦；
　　 我回故乡过年，我需要在哥嫂面前叙叙亲情，不要叫物欲淡化了血缘。
　　 我回故乡过年，领着儿子，在胡同里转转，告诉他一些陈年旧事，比如，馍馍比地瓜好吃的道理，镰刀弯扁担直的过去。叫他知道，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天生的城里人，城里人的祖宗来自村里。
　　 我回故乡过年，乡亲会在胡同里拉住我的手，说我胖了，说我没见老相。我便会感激乡亲真诚的谎言，我说你身体很棒啊，真不象六十！我们哈哈笑了，为着一些美好的谎言。
　　 我回故乡过年，去我四十多年前吃过食堂的旧址，我想努力地强化一些记忆，我的童年的生命真的有一段差点饿死的经历？
　　 我回故乡过年，我会吃遍哥哥姐姐妹妹的家，一家吃一点，亲情就更浓。
　　 夫人掏出数个红包，一个一个追着侄孙们往一双双小手里塞着压岁钱，就听孩子们叫一声“爷爷奶奶”，我觉着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看着可爱的孩子们，感叹一声“老了”！这个年也就过完了。
　　 回故乡过年的理由仅此而已。
　　
　　 【己丑牛年散记(2009)】
　　 今年没打算回故乡过年。除夕上午，大侄子打来电话，和我商量，说叔啊，咱全家吃顿团圆饭吧？我说好啊，吃吧。
　　 这个“全家”指的是40年以前的那个“家”。那时候我们兄弟四人还没有“析箸”，“箸”就是筷子。我正用通俗语言敲着这篇东西，为什么突然跑出个文言词呢？原来古人把兄弟分家称作“析箸”，意思是把筷子分开各自吃饭，很文雅的说法。而现在的人，把兄弟分家掺入了一些不和谐的意思，不团结了，过不下去了，才要分家。“析箸”就没有这个意思，所以我用“析箸”。事实却也如此，那年母亲感到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在一块，年纪大了做饭很累，就提议说你们分开吃吧，我也歇歇。就分开吃了，的确是“析箸”。析箸以后的几十年，除了前几年为母亲做寿，兄弟子侄的在一块吃过饭，母亲去世后的十几年竟没有再凑在一起吃过饭。大侄子在外当兵二十几年，今年转业到地方工作，年近不惑，对人生当然悟透。我支持他的建议，冒着寒风奔波十几公里赶回家参加除夕晚上的会餐。
　　 全家人如果到齐有31口人。但是到齐很难，侄子们有在单位值班的，有外出走亲戚的，儿子在北京不放假，夫人怕冷不愿回，女儿是人家的人啦，再也不回家过年了。这个年，四口人分到四下里。到了二十多口，大家一起动手，做好两桌子丰盛的饭菜，三代人，小的欢声笑语，老的笑逐颜开，碰杯，喝酒。我看着一帮侄孙，感慨着人生易老。一年就这样过去了。两杯葡萄酒下肚，满面红光，心里也不安静。央视的晚会，再也调动不起兴致，一眼未看，就外出到野地里冒着冷风感受故乡夜晚的宁静。
　　 夜晚，独自躺在老屋的床上，辗转反侧，海阔天空。小狗豆豆我舍着它在故乡跟随大哥大嫂已经三个月了。豆豆见了我打滚碰头，又嚎又叫，连续扑了我二十多下。刚穿上一身新衣服叫它扑得满身哈喇子。待打吧，它是亲你啊，咋也不舍的。我知道它的意思，怨愤我闪下它呆在一个不愿呆的地方。竟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夜间豆豆趴在我的床前，不时地站起来拍拍我的被子，那意思看我在不在，然后低沉地呜呜几声，香甜地鼾声响起。
　　 火炉旺旺地烧着。年近七旬的大嫂不时进来加一铲子煤块。大嫂嫁到我家时，我才十三岁。在大嫂眼里，我还是个孩子。母亲不在了，哥嫂们每年都要叫我享受到家的温暖。我坦然地享受着家的温暖。
　　 手机不断“嘀嘀嘀”，一个又一个拜年信息。我在被窝里一边看一边回味着朋友的友谊，我再把一个一个祝福的信息通过电波发送出去。我数着，到我进入梦乡之前，一共收到109条拜年信息。
　　 我还莫名其妙地激动或烦躁，悲伤和忧悒。
　　 我还想，这样的春节还能过多少个呢？村里的人年前又去了十几个。耳畔常闻故人死，眼前但见新人多。人生这一场马拉松的赛事啊!
　　 早上，给93岁的叔父拜年。叔父又问我，我为啥死不了呢？我说，不死就继续活着吧！和去年春节相比，我真没看出叔父有什么不一样。我更加坚定不移地认为，生死有命，一切都是定数。在城里，我认识一个每天练剑的老人，七十多岁的时候，他玩起剑来呼呼生风，看起来身体很棒，他亲口告诉我，感觉像是四十多岁，活到九十岁一点问题没有。可是三年后竟然得绝症死了。在死的问题上，我一直以为，一切的个人努力都是徒劳。徒劳的事就不做了吧。
　　 在路上，见到一帮妇女在路边摆着供品上供。就停下看。突然其中的两人喊我孙老师。仔细一看是二十八年前的学生。那学生说，孙老师啊，你咋不见老相呢？我说还待咋老相啊？你们也有三十了吧？学生嘿嘿笑着，俺都快五十了呀！快当婆婆了！她们告诉我，是在供养“路神”，大年初一，祈求路神保佑大人孩子一年平平安安。她说，俺知道孙老师不信的，你是干部嘛！我说，我信啊，干部就不信了？
　　 我给她们照相，她们听我说信，就大大方方地作揖磕头，很虔诚的样子。
　　 给她们些安慰和共同语言吧，我说我信比说不信她们要高兴。大年下的，信比不信好。
　　
　　 【壬辰龙年九记(2012)】
　　 初一，回故乡给叔父拜年。叔父今年96岁了，耳聋眼花，但是腿脚还算利落。精神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一阵认识我一阵不认识我。叔父能喝酒，以前一天两顿酒，一顿二两。现在年纪大了，一顿一两。目前，叔父是全村男女年龄最大的老人。据传，为我村历史上男人长寿第一人。
　　 初一，给邻居85岁的大婶拜年，大婶见了我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就说共产党比儿子好多了啊。儿子一年不给我50元钱，共产党一个月就给我55元钱，尽够买馍馍吃的，还能省出三块买咸菜。如果没有这一月55元钱，我真的没法活。听了大婶一番话，感慨良多：共产党只要为人民办一点儿好事，人民就会真心拥护；农民真是容易满足的，一月55元钱就感激成这样，如果每月给她500元，她会趴在地上磕响头。匀一口汤给穷人喝，也许我党还有点儿希望。
　　 在故乡拜年，感觉今年大街上冷冷清清，拜年人流稀少。没有往年过年气氛。嫂子们告诉我，村里人都搬进城里住去了，因为孩子上学方便，村里现在住着的都是老弱病残穷的人家，凡是有点钱的都进城了。我一阵心酸：偌大个村庄，20年以后也许消失了？
　　 正月初四去给我姑拜年。我姑生于1913年，今年虚岁100，耳不聋眼不花，精神清醒，3岁时候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我问她长寿诀窍，我姑说，俺小时候住在老墓田和你叔叔成天煎饼卷野菜吃，可能吃了龙芝草了，就长生不老了。（注：我祖父是给人看墓田的）。
　　 正月初六给表姐拜年。表姐生于1929年，仍是耳聪目明，腰板绷直，走路利落，绝不像耄耋之年的人。表姐说长寿的秘诀是信神。表姐信神是真信，她的每天工作是给各路神仙做鞋，为乡亲祭拜神仙无偿奉献。
　　 过节期间参加了几次亲朋好友聚会。东扯葫芦西扯瓢，扯到了腐败与反腐败。突然有人小声嘀咕：听说xx被“双规”了。然后大家都听见了。都说，我也听说xx被“双规”了？原来都知道这个传言！有人出来证实，xx的确没被“双规”，而且势头正旺呢。有人就表现很失望的神态：这种人今年不规明年规明年不规后年规反正早晚要规。我就偷笑：这真是应了一句老话：政声人去后，路人口似碑！《宰相刘罗锅》唱词：人人心里有杆秤，那秤砣就是老百姓。
　　 初十，接通知去单位填一份表。我问填啥表？曰领导干部大事汇报表。我问退职了还算领导干部啊？办事人员说，上级叫你填的。不能难为工作人员。就填。内容如何？原来是：工资多少，配偶几个，出过几次国，炒过几次股，几套房子，来历如何，开着企业否，子女老婆在国内还是在国外，手中有几国护照等。
　　 一分钟搞定。感到有些滑稽。填的内容真假谁去核实呢？这种办法能查出腐败分子吗？想起一首正话反说的童谣：瞎胡诌，瞎胡诌，大年五更立了秋。公鸡下了一个双黄蛋，犍子将了一个丽雌牛，扛着杆子去打枣，落得椹子黑乎乎，张三吃了李四饱，撑的李五锅锅腰。
　　 女儿女婿外孙女来住了四天。两岁的外孙女活泼可爱，平添更多过年欢乐。姥姥给个大红包压岁钱，这钱花的心花怒放似地。回去之后外孙女重感冒，姥姥自责是在周村冻得。我开导：周村又不是漠河，你知道是在哪里冻得？姥姥略释然。
　　 从除夕开始收到贺年短信100余条。有首创有转发。我眼花手拙，来而无往非礼也。只回“谢谢，拜年”。没有主动给人信息拜年。不是没礼貌，实在木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