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刚过。
　　 河水解冻，杨柳泛绿。年的滋味还弥漫在村庄的上空久久不肯离去，这滋味中有红灯笼的耀眼夺目，有爆竹的惊天动地，有饺子的清香四溢.....今个的太阳好呢，不曾刮起一丝儿风。柳柳抬头瞅了瞅，阳光就刺得她眯上了眼。然后就转身回到屋里，搬出了一个小橙子坐在屋檐下，低着头开始飞针走线，綉着鞋垫儿。鞋垫儿上的图案是三个醒目红字“勿忘我”。这是村里近些年的习俗，未出嫁的姑娘都要为自己准备嫁妆，这嫁妆里少不了的，就是给未来丈夫做的鞋垫。
　　 柳柳今年二十六了。在城里，二十六岁的大姑娘还没个婆家不算什么稀罕事，可在柳庄就不行了。柳庄村在山区。山区的风俗习惯还停滞在上个世纪80年代。尽管婚姻自主，自由恋爱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在柳庄就不行。还得墨守成规，遵循着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婚不成的旧俗。
　　 柳庄村姓柳的人多。姓柳的女孩叫柳的也就是柳墩墩家的女儿。柳柳没有婆家，柳墩墩和他的婆娘就急，急的牙疼。逢人就说，给我家柳柳介绍个对象吧。眼下专业的媒婆已经不多，特别是在山区，但柳墩墩和婆娘这话说的多了，偶而也有上心的。时不久，果真就有人找上门来为柳柳提亲了。
　　 柳柳。
　　 哎哟。柳柳一惊，那针就扎到了手指头上，出了血。她把头抬起来，就看见远房的二嫂子已经站在了自己的眼前边。
　　 你爹在屋不？二嫂子问。
　　 柳柳说，我爹去河边的香菇棚里了。
　　 这么早啊。二嫂子接着问，那你妈在屋吧。
　　 柳柳说，我妈在屋哩。
　　 柳柳的话刚落。柳柳妈就从屋里出来了，她二嫂，听见你说话哩，也不见你进屋，我就赶紧出来了。
　　 这不是和柳柳说着话的嘛。二嫂子说着，拿过柳柳手里的鞋垫，看着上面的图案说道，你看柳柳这鞋垫绣的多水灵，红是红，绿是绿的，我们那个时间兴的是做千层底的布鞋，没过门都要做几十双，现在这人都不穿布鞋，嫌土气，穿皮鞋却都喜欢在里面铺上鞋垫。二嫂子说着又问道，柳柳，绣了多少双了？
　　 柳柳说，没多少。
　　 二嫂子说，到时间给嫂子一双，也让嫂子粘粘喜气儿。
　　 二嫂子话多的容不得柳柳娘插嘴，几次想张口都把要说的话儿咽了回去。她二嫂，咱回屋坐。柳柳娘好容易才插上一句。
　　 二嫂子说，不回屋去了，就在这儿说吧，正好柳柳也在，我跟你们说，就是想给咱柳柳说个婆家。
　　 那我去叫她爹回来。柳柳妈说。
　　 不用了。二嫂子说，我大致先跟你们说一下，同意了就给我个回话，不同意也就算了。
　　 那你说，是哪个村的？
　　 是喜鹊岭的，小伙子名叫田凯楠，咱柳柳不是属龙的嘛，凯楠也是属龙的，两个孩子一般大。二嫂子说完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和我叔闲了就去打听打听，趁着正月人家还都没有出去打工，两个孩子也可以见个面。
　　 柳柳妈说，柳柳，你二嫂子说的你记着点，我这前面听，后面就忘了。
　　 婶，那我走了啊。二嫂子说着转回头朝门外走去。柳柳妈紧跟着把二嫂子送出了门外。
　　 柳柳望着出了院门的二嫂子，就有泪珠儿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那年柳柳十九岁。由媒人牵线和南沟的一个男娃订了婚，前半年订的婚，后半年未过门的公公就患不治之症丧了命。其家人不知是轻信了那位阴阳先生的鬼话，说未过门的媳妇柳柳出生的月份是犯月，命硬，是个克星，克死了她的公公，一桩婚事也因此过早地夭折了。过了两年，柳柳又经人撮合和后梁的一个男娃处了对像，正月送的彩礼，到了二月初五关帝庙古会上，男娃放火銿就被火药炸伤了一只胳膊，柳柳是克星的传言愈演愈烈，她再一次被无知和愚昧推之婚姻门外。从此以后，柳柳就成了一个与爱情婚姻无缘的女孩，尽管她也常做着花前月下洞房花烛的美梦，尽管她的鞋垫绣了好高的几摞子。
　　
　　 喜鹊岭位于柳庄村西10里地，是二嫂子的娘家。就在今年过春节回娘家时，二嫂子在巷道里碰上田凯楠。离娘家十几年了，这些当年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像河岸边的白杨树似地，一窜就是老高，她都分不清谁是谁了。是田凯楠先喊的一声二姑，这才让二嫂子侧过头仔细地看着问候自己的男孩子，你是......瞅了好大会儿，二嫂子才说，你大是庄庄叔吧？田凯楠说是哩是哩。二嫂子说，这几年没见，都长成大小伙子了。二嫂子接着又问，娶媳妇了吧？田凯楠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有哩。二嫂子问道，我记着你好像是属虎的吧？田凯楠说，属龙的。二嫂子说，你看我这记性，属龙的今年应该是二十六了吧。田凯楠点头说，嗯。二嫂子又问，有对像了没？田凯楠说，没有。这时候二嫂子就想起了前不久柳墩墩两口子跟她说的话，让她上点心，为闺女柳柳找个婆家。当时二嫂子也没太往心上去，就柳柳那命硬克夫家的事情，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了，但每每有人提及到柳柳婚事，那道阴影无形中就会窜出来，让每一个有心为其牵线搭桥的人望而却步。她不知道田凯楠和他的父母会不会也忌讳柳柳命硬的事，但她就是想试着撮合撮合，也许这田凯楠和柳柳有缘分呢？想到这儿，二嫂子就问田凯楠说，你大在屋没？田凯楠说在哩。那你跟你大说，我一会儿就往你家去。嗯。田凯楠点了点头。
　　 田凯楠家也就父母亲和他三口人。田凯楠初中毕业就回了乡，回乡没多久就汇入了南下打工的行列。有好多男孩子在外面打了几年工，也就打出了一个媳妇一个孩子回来，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倒也让家中省了不少心。如今可是经济社会，离开钱什么事儿也办不成，就连找对象娶媳妇也是如此。有人给儿子介绍了对象，首要的条件是要有房，而且还是城里的房。这城里的房也不是说买就能买的，往少着说没有个十几万是到不了手的。还不算什么彩礼、三金什么的，到最后没有个二十多万是结不了婚成不了家的。所以这山区人也把原本不光彩的事儿看淡了，看成了一种幸运的事儿。
　　 田凯楠的家境好，在一座独家大院里硬是盖起了两层高的楼房，外面镶了瓷片，里面铺着地板砖，铝合金门窗，宽敞明亮大方。田庄庄倾其力量盖这楼房，说白了也就想为儿子招引一门媳妇来。如今的初中生，在山村比比皆是，亦如过去的文盲没什么两样。再加上现在这姑娘，眼光儿高着哩，图人的同时还要图钱财。田庄庄把楼房盖起来没多久，社会上就流行开了一种购房热，说对象娶媳妇也随着形势与时俱进，在城里有住房成了首要的条件。这时田庄庄就后悔不该把钱花在自家的院里，可盖起的楼房总不能拔了吧。于是田庄庄就又开始攒钱，准备在城里也买套房屋，不为别的，就为给儿子娶一门媳妇。可城里的房价也开始和田庄庄叫劲，它的上涨的速度远比田庄庄攒钱的速度要快得多，起先十多万，后来就逐年噌噌噌地往上涨，涨到了将近二十万。以至儿子田凯楠已经二十六了，还是没能在城里买套房屋来。在田庄庄看来，儿子没媳妇就是因为城里没房给耽搁的。
　　 二嫂子的话，田凯楠没往心上去。回家也忘记跟大和妈说。以至二嫂子突然而至，让田庄庄和凯楠妈觉得挺诧异，凯楠妈堆着笑脸客气道，她二姑，今个咋肯住我家来呢，快进屋往炕上坐，炕头暖和。说完忙着把放在桌面上的吃货篮子往二嫂子眼前边拿。望着吃货篮子里的花生、柿饼、大枣、核桃......，二嫂子拿了一颗花生放在手里剥着，随口说，刚才在巷道碰到咱家凯楠了，听说凯楠还没有媳妇，就突然想起了我村那个叫柳柳的姑娘，就想着来跟我叔和您说说，看凯楠和柳柳是不是有缘分在一块儿？那感情好，那感情好。每每提及儿子的婚事，凯楠妈就感慨万千，就喋喋不休地没完没了，你说说，人家的孩子出门打工几年，就能领着一个媳妇回来，可咱这娃咋就不能呢？过去虽说穷了点，可说一门媳妇也不算什么难事，现在这日子好过了，咋还就越难了呢？不说别的，单单要在城里买房这一样，就得一二十万，你说咱们这庄稼汉，到哪里来这一二十万啊......
　　 看老伴开了口，嘴上就没个把门的，田庄庄忙截住话头说，你能不能少絮叨两句，听他二姑说。凯楠妈这才不说了。
　　 二嫂子说，那柳柳也是属龙的，和咱家凯楠一般大，我就在心里头想到了二龙戏珠，就是个好兆头，这门亲事如果真得能成，那保准是一门好姻缘呢。
　　 田庄庄说，他二姑，这婚姻讲的缘分，过日子讲的是实在。咱这日子在喜鹊岭虽不是最富足的，却也过的去，可就是一样，眼下还没有在城里买到房，如果人家姑娘不嫌弃，咱就可以约个日子让两个孩子见个面，如今不兴父母包办，要的是自由恋爱，咱家凯楠不善言辞，不会谈恋爱，但最后也要让他们自己愿意自己做主才行。
　　 那是那是。二嫂子说，既然庄庄叔把话说开了，我也就不隐瞒什么了。于是二嫂子就将柳柳前两回是如何订婚的，又是如何退婚的全都讲了出来。话到最后，二嫂子说，庄庄叔，人家柳柳除了这点，其别没啥可挑剔的，要人样有人样，要本事有本事，你和我婶合计合计，中不中给我个痛快话。
　　 田庄庄说，那不是胡扯吗，生老病死，人生的必由之路，怨得人家姑娘什么事。你叔我是个共产党员，不信那一套，这事儿也不用和谁商量，就这样说定了，你回去后跟人家那头说一声，看什么时间让两个孩子见个面，这见了面，两个孩子愿意了，才能再说其它的事情不是。
　　 庄庄叔真是个痛快人，做什么事儿都直爽，记得你那几年做村上的团支书时，我也是团委，跟着你无论办什么事情，都是雷厉风行。
　　 二嫂子说得田庄庄面放红光，连连摆手说，那时候年轻，现在不行了，跟不上形势，就连在城里想买套房也难。
　　 也别那样说，看你把这两层楼房盖的，在喜鹊岭还不冒了尖了。二嫂子接着说，咱凯楠的事你放心，我回去了就跟人家柳柳那头说，定好的见面的日子我再跟叔说。二嫂子说完就要走，临走时，她记下了田庄庄的手机号码，说是有了电话号，省得跑好多路哩。田庄庄说，就是，有了手机就是方便。
　　
　　 送二嫂子回来，柳柳娘就急着做早饭。柳柳娘做早饭用的通有火炕的灶台，灶膛里烧的是柴禾，如今虽说电磁炉、电饭锅、电饼铛各种厨房电器比比皆是，柳柳家却很少用，过惯了贫贱的日子，柳墩墩觉得那些新鲜的洋玩艺儿是好用，但要用电，与其说每个月多掏几十块钱的电费，倒不如在灶台上烧着更便利些。山村人不缺柴禾，缺的是钱。柳墩墩家三个丫头，柳柳是老大，初中毕业就回来了，帮父母亲做田里的庄稼，另外两个妹妹一个比一个大两岁，一个读高一，一个读初二，都需要花钱的。去年入冬以来，三个闺女都用电热毯，再加上电视机，每个月都得一百多块钱的电费，这让柳墩墩有些心疼，嘴上总是絮叨说三个闺女不知道俭省节约，说电热毯也不能一夜老开着不是，被窝热了，就把它关了。前年，村上人都买电磁炉，耐不住婆娘的唠叨，柳墩墩也就买了，买回来却很少用，说是院子里南墙跟那些柴禾不烧还不被雨水淋孽了，多可惜啊。还有就是他听好多城里人说，还是传统的大铁锅做出来的饭香，能补充人体所需要的铁元素，不止于发生缺铁性贫血。
　　 这会儿，柳柳娘往灶膛里填得不是柴禾，是废弃了香菇棒。打前年春上，村里开始发展香菇生产，柳墩墩却不愿跟着那些人瞎哄哄凑热闹，能不能成功且不说，一开始就的投资一两万。到了年底，看到有几家确实因为香菇挣了钱，就后悔当初没有去搞。听说那些废弃了的香菇棒当柴禾烧着可美，柳墩墩就把别人剩下的香菇棒拾了回来，堆集在那儿，熬稀饭、蒸馍馍，往灶膛里填些可省事，自动燃烧着，还不用拉动风箱拐。年前，柳柳从信用社贷了两万元钱，也在河边自己的场地搭起了香菇棚，柳墩墩生性老实肯干，生怕自己投资的香菇生产亏了本，赚不了钱，对香菇就像他原先侍弄地里的庄稼一样地起早摸黑，一有空就往香菇棚里钻。
　　 山村上空，袅袅的炊烟汇入清晨的薄雾之中，被阳光一照，就散的无踪无影。太阳已经老高了，山村人的早饭就是这么晚。
　　 柳柳娘离开灶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屋檐下的柳柳说，去香菇棚叫你爹回来吃饭，我这就炒菜。
　　 柳柳刚好绣成了一只鞋垫，她对着阳光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望着鞋垫上鲜红鲜红的“勿忘我”三个字，柳柳就想起了二嫂子刚才要给她介绍的对像。柳庄离喜鹊岭远着哩，二嫂子说的那个田凯楠她不认识，也不知道长得啥样子？柳柳不要求人家长得多么帅气，也不要求人家有多高的学历，自己也只是个初中生，只要他知道过日子，知道疼爱自己就行了。柳柳知道，在别人眼里，自己就是个灾星，没有人敢娶自己做媳妇，那个没有见过面的田凯楠，还有他的家人，会嫌弃自己吗？
　　 柳柳，让你去香菇棚叫你爹回来吃饭，你听见没有？柳柳娘提高声音又一次喊道。
　　 听见了，听见了。柳柳赶紧应了娘的声，把做好的鞋垫收拾好放在蒲篮里，往门外跑去。
　　 柳柳走在去香菇棚的路上，心里头还想着二嫂子说的那个田凯楠。在山村，二十六岁的小伙子大都娶媳妇成了家，可田凯楠为什么还没有成亲，是不是有点太老实，老实在原先是实在本分，可现在就不同了，老实就是一种憨痴傻的代名词。还有，就是他是不是退过婚啊，如果退过，那又因为什么呢？这些问题柳柳可想知道，却又不知道，只能等到见面的时候再问问他了。眼看着村里和自己一般大的姑娘都嫁了人，过一年半载，也就做了妈妈，唯独自己还处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成了个剩女，不光是爹妈心里急，就连柳柳自己也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