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顺喜欢菊花，这在村里是件公开的秘密。也难怪，像菊花这样芳龄二十，身材曲线玲珑，走路杨柳摆风的美人，哪个后生不爱慕？但村里谁也不敢和二顺抢，因为二顺不仅长得帅气，而且高大健壮，又子承父业，手拿两把屠刀天天在菜市场杀猪卖肉，他心爱的姑娘，你要是敢动心思，先要问问他手上的刀答应不答应。
　　 二顺活干得粗，心思却细腻，把菊花疼到了心窝里，隔三差五地给菊花买新衣裳，称水果，带菊花到镇上看电影。菊花也乐意和他在一起。每次二顺拉起菊花柔滑的手，菊花就朝二顺甜甜地笑，笑得二顺人都化了。二顺就等着菊花老爹——那个固执的菊根老头点个头，就大操大办地把菊花娶过门。
　　 好事多磨。一场突如其来的猪瘟让二顺的生意一落千丈，勉强支撑了一个月，二顺爹发话了：“不如趁着年纪轻到外面去闯闯，你舅在南方搞建筑，去那里找个活干，总比窝在村里强。”
　　 二顺临走前一晚约菊花到村边的树林里见面。二顺说：“花，等过年我们就成亲，我把你也带出去，一起到南方去。”菊花顺从地点点头。
　　 二顺揣着菊花的照片到了建筑工地，工地上的活枯燥，繁重，天天日晒雨淋，没几天就让他变黑了，但他每天睡觉前只要拿出菊花的照片来看看，心里头就美滋滋的。终于到年底了，二顺揣着厚厚一叠钞票，带着给菊花精心挑选的一对玉手镯，坐火车回到了家。
　　 才放下行李，二顺就跑去找菊花。村东，菊花家的小瓦房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亲切，此时烟囱里正冒着炊烟，二顺想起坐在炊烟下的俊俏的菊花，心快乐得怦怦直跳：“菊花，菊花，我回来了！”他朝着窗户大声喊。以往菊花一听到喊声就会从屋子里跑出来，像朵小白菊一样绽放在他眼前，今天却许久不见人影。这是怎么了？二顺大着胆子往菊花家走，不料被菊花的父亲拦在了门口，半年不见，菊根似乎老了一大截：“菊花不在家，你以后不要来找她了。”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二顺约从小一起玩大的大良到村口小酒馆喝酒，问起菊花，大良脸色一变，支支吾吾想岔开话题，经不起二顺死缠，终于告诉一件让他心惊又心碎的事：原来村里出名的赌徒白奇早对菊花垂涎三尺，在二顺离开村子的一天夜里，这无赖摸进菊花的房间把她强奸了。第二天，白奇就被公安局抓走；菊花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后也一个人悄悄离开了村子，没人知道她去哪里了，连她的父母都不知道。
　　 二顺的热泪刷地就流了下来。他怎么也没想到，短短半年时间却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
　　 二顺不顾父母的反对，第二天就要出门去找菊花。二顺娘说：“天下这样大，你怎么找？”二顺说：“她一定是去南方了，我要南下去找她，找到她我才回来。”
　　 来到火车站，二顺发烫的额头才渐渐冷静下来。车站里随处是行色匆匆的旅客，年关将近，大家都在急着往家赶，都有一个很明确的目的地，只有他二顺却不知道确切要去哪里。他眼前忽然浮现起菊花哀伤的面容来。这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女孩，在被深深伤害后，到底会去了哪里？她真的会去南方吗？二顺只模糊地告诉过她深圳两个字，她会不会去深圳？如果到了深圳，这么久了，为什么二顺从来没有看到过她？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一想到菊花，二顺的眼圈还是红了。他买了张南下深圳的火车票，他觉得他的菊花应该早就去了深圳，他要回深圳去找她。
　　 踏上深圳的土地，站在灯红酒绿的城市前，二顺的心里铅一样的沉重。人海茫茫，从哪里找起呢。他叫了一辆三轮把他送到了工地。工地上现在只剩下了管场的孙老头，其他人全回家过年去了。二顺从包里掏出一瓶二窝头，买了一点熟菜，叫上孙老头一起喝了个烂醉。梦里他看见菊花穿着他买给她的那件玫红上衣，披着微带波浪的长发，笑盈盈地向他走来，他大声叫她：“菊花！菊花！”菊花却倏地不见了。
　　 二顺开始了他漫长的找寻。老孙在深圳呆得久，知道不少门路。他让二顺找报社刊登寻人启事。他说：“在深圳最大的报纸登一条启示，第二天，起码一半的深圳人会看到，大家都会帮你找的。”二顺心头一热，想都没想，拿出他一半积蓄照办了；老孙还让二顺到广告公司打印了许多寻人启事，把菊花的照片一起打印在启事上，然后一张张散发到深圳的大街上；二顺原本还想找电视台去播寻人消息，但一打听那费用，不得不黯然回了工地。
　　 寻人启事登出来了，带有菊花照片的纸片也发完了，二顺口袋里的钱也所剩无几了，可菊花比天边的风还要飘渺，一直没有什么消息。
　　 又半年过去了，二顺舅舅的工地施工结束，要到南方另一个城市去开辟新工场，舅舅问二顺去不去？二顺说，不去。舅舅说：“还要找菊花？”二顺点点头。舅舅看着胡子拉茬的二顺有点心疼：“天涯何处无芳草，何苦这样呢？”二顺低头没言语，一只手捂着口袋里一对圆圆滑滑的东西，那是他要送给菊花的玉镯。
　　 二顺在工地边上找了个便宜的出租房住下来。在附近一家大超市找了个搬货的工作。这工作一般在下午和晚上开工，早上他可以空出时间来，拿着寻人启事走遍深圳各个区，跑遍大街小巷去找菊花。他冥冥中感觉菊花就在这座城市里，他甚至隐隐约约看到过她，只是他找不着她，或者她不肯出来见他。但他会一直找下去，直到他把那对玉镯戴到菊花白嫩的手腕上。
　　 二顺一走就不回家，终于让二顺娘急了。她托人写信给二顺，让二顺早点回家，家里已经为他相好了亲事，二顺没理会；过年时，她费尽心思从兄弟那里问来二顺的联系电话，又跑到村长家把电话打到了超市，在电话里又是哭又是骂，想让二顺回家，但二顺铁了心，和娘说：“我找着菊花就回来。”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夏天。这一年夏天，深圳史无前例的热，雷暴，暴雨时时侵袭着这座南方美丽的城市。一天夜班后，二顺冒雨往出租房赶，此时天空中电闪雷鸣，一道道冒着火星的霹雳几乎想把这座城市粉碎了。二顺披着件雨衣只管低头疾走，走进一条小巷时，忽然耳边传来一个姑娘的呼喊声，这声音被雷声遮掩着，时断时续。二顺循声跑去，闪电光里看见一位穿黑雨衣的男子正从巷底飞奔而来，手里拎着一个姑娘的挎包，一个女的在后面边追边喊，二顺想都没想一个扫堂腿把刚好跑到他前面的黑衣男子扫倒，一把夺过包。那黑衣男子愤愤地看了人高马大的二顺一眼，威胁一句：“你小子多管闲事.”拨腿跑了。丢包的姑娘气喘吁吁地跑到二顺跟前，二顺把包递给她，她连声说：“谢谢，谢谢。”二顺说：“以后走夜路小心点。”不料那个女的却笑了：“二顺，我认得你，我们是同一个超市的，我在前台收款，叫晓敏。”
　　 晓敏老家竟然在二顺家邻县，也算半个同乡。二顺在离开工地后，还是第一次碰到家乡人。自从认识了二顺，晓敏经常来找二顺，有时趁休息日的还帮二顺收拾乱七八糟的小屋子，顺手做一两道家乡菜让二顺尝尝。晓敏的出现让二顺的小屋子忽然有了点生活的温馨，但二顺每听到晓敏的家乡话就会想起菊花，想起那个曾在他眼前顾盼生姿现在却不知飘零何处的菊花。
　　 一眨眼，寻寻觅觅的日子已经三年了。在二顺的记忆里，他几乎走遍了深圳的每一条街，每个路口，撒下了数不清的寻人启事，但始终没有见着菊花。虽然也有好心人来跟他提起，在某时某地见过像照片上的人，但等他欣欣然找上门的时候，却没有一个是菊花。他开始一天天变得迷茫，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判断，——或许菊花根本没来过深圳呢。倒是晓敏在一天看到他拿着寻人启事出神，进而以手抱头痛苦万分时，看懂了他眼里心里所有的思念，悄然退出了他的小屋。
　　 四年后的一个下午，二顺正把一袋货物从肩上卸下来，超市仓库门口忽然走来个梳长辫的姑娘，她问：“你们这里有个叫二顺的吗？”二顺说：“我就是哪。”姑娘从她的背包里拿出一张寻人启事，说：“是不是你一直在找她？”二顺的心莫名地开始狂跳，说：“是，你知道她在哪儿？”姑娘却眼圈一红，对二顺说：“我是菊花的朋友，我知道她在哪，你跟我来。”
　　 整整五年了，第一次有菊花确切的消息，二顺激动得双手发颤，走路都有点发飘。可姑娘的神情又让他隐隐觉得不安。姑娘带着二顺一直往前走，转过一个街区，又转过一个街区，在一座居民楼旁停下了脚步，姑娘打开一间小出租房的门，二顺便傻住了。这居民楼离二顺在的超市并不远哪，难道菊花就一直生活在这里？可她为什么不出来见我呢？他推门进去，小客厅里却是空空如也，姑娘走上前打开了房间的门，二顺便一下子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菊花。
　　 这还是五年前的菊花吗？那个明眉皓齿的美丽女孩，现在却是一脸蜡黄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但在看到二顺时，她原本无神的眼睛忽然亮了。
　　 “菊花。”二顺叫一声，扑到她床前，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粗糙的手心里。菊花的手指变得那么削瘦，仿佛一把细竹管，轻轻一捏就会断了。“怎么会这样，菊花，怎么会这样？”二顺觉得自己的心都被人掏空了。
　　 菊花的眼里一下子涌出了眼泪，她强打精神泪眼婆娑地望着二顺，从他的头发一直看到眼帘，到鼻尖，到下巴，到二顺粗粗的手指，看得那样仔细，像要一点点找回五年的二顺，找回那五年离散的时光。二顺用脸贴着她的脸，轻轻叫她：“菊花，菊花。”泪像拧开的水龙头一样，止也止不住。他感觉到菊花的气息是那样的微弱，菊花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二顺哥，我对不起你……我跑到深圳来找你，又没脸见你……今天能看到你，我多开心哪……”二顺用手指怜惜地抚摸着菊花已经不再油亮的头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二顺哥……我知道这世界上，你是最疼我的人……可惜我就要走了……你不要难过……找个好姑娘，好好过下去……”
　　 “菊花，你不要走，你不会死的，我来了，一切就好了，我们还要成亲，我们还可以过很久很久的好日子。”二顺从口袋里摸出那对珍藏很久的玉镯来。这对玉镯因为他时时的抚摸，闪着透亮的光，多像当外菊花温柔的眼眸啊。他擦擦眼泪，把玉镯小心套在菊花的手腕上。菊花的脸上竟微微泛起红晕，嘴角泛起一朵温婉的笑：“二顺哥……我天天想家……你带我回家……”
　　 二顺把菊花搂在了怀里：“我们要在一起，我们一起回家。”可是，许久，他都没有听到菊花轻轻的回应，菊花的手在渐渐地垂下去，带泪的脸上有一朵笑渐渐凝固。二顺疯了一样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可她再也听不到了。
　　 是那个姑娘——菊花的朋友含泪告诉二顺菊花五年来在深圳的日子：“这五年，菊花人生地不熟，为了找你做过超市的收银员，服装厂的缝纫工，甚至帮别人在夜排档洗过碗，她一边做工一边打听你们工地的下落，过了大半年才找到你做工的地方。但她又不想来找你，她觉得自己再也不是原来的菊花，再不配做你二顺的小媳妇。三年前她在附近的橡胶厂找了个工作，我就是和她在这个时候认识，一起租房子，成了最好的朋友。其实厂里也有不少人告诉她，说报纸上、街上有人在找一个像她这样的姑娘，但她总说不是她，还把原先的一头长发剪了，让人认不出来。只有我知道是她，我看见她好几次拿着那张印有照片的寻人启事掉眼泪，她也就不瞒着我，什么都告诉了我。我还知道她看着你到处找他，找得这样辛苦，也很心疼，也鼓足了勇气来找过你，可她回来的时候却躲在房间里哭了很久，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看到你的身边有另一个姑娘了，那个姑娘一定比她要好。其实厂里也有不少小伙子喜欢她，但她对谁都冷冰冰的，我知道她心里只有一个人。从那后，她就一直郁郁寡欢，后来莫名其妙地就病了。到医院检查一下，竟然是血癌。我催促她来找你，想办法治好自己的病，可她坚决不肯，她好像原本就不想要活下去了。”
　　 姑娘说到这里，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菊花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傻的女孩子了，那么漂亮，又那么痴情。”
　　 二顺把脸埋在自己的掌心里，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一切是不是因为老天在捉弄，菊花原来来找过他的，一定是她看到了晓敏在帮他收拾屋子，才伤心欲绝而去。
　　 姑娘又说：“今天也是我自作主张来找你的，以前我想来告诉你，总被她拦着，今天我看到她快不行了，或许永远都无法见到你了，就想让她在临走前能看看你，让她能去得快乐些。”
　　 二顺回村的时候，带回了菊花的骨灰盒，那副玉镯也一并安放在盒子里。他和菊根老爹一起，给菊花找了个向阳的山坡，把菊花安葬在那里。菊花的坟前种满了黄色的野菊花，一到秋天，无数朵黄菊就会一起开放，在风里摇摇曳曳。二顺喜欢在这个时候，静静坐在坟前，隐约里听那些野菊花轻轻地呼唤他：二顺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