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网上看到的帖子，那个取消活熊取胆的议案，熊被戴着铁盔铁甲，关在不能直立的笼子里，每天取胆，受着非人的折磨几十年，直到生命终了，还要趁活着时候取下熊掌，据说死了取下来就不新鲜了。我给妈妈念过那个帖子，妈妈当即表示：“以后我坚决不喝带熊胆的药，如果我真的得了要命的病，死了也就死了，这些取熊胆的人太残忍了，我不能喝熊胆。”可是利益之下，那些生死以赴的商人不会这样想，那些自以为在数百万年前已经脱离了兽性独自文明的人们不这样想。也许，那些所谓的名贵药材可以让人解除某些痛苦，可是为了自己幸福的活着，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的让别的生命生不如死？
　　 妈妈心细，告诉我那几个雄鹿脑袋上角的根部都有伤，应该是被割过的样子。据鹿场的工人说，每年要割一两次。我不知道聪明的人类是否研究出了什么催生的方法可以让它们多产，幸好鹿角不用种植自己就可以长出来，不然他们会不会割开那些鹿的脑袋，给他们种上美丽的大角？我们平时看到的很多昂贵的补品，不管疗效如何，不为人知的背后，全都是斑斑血迹，是弱小者无力的哀号，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悲怆。儒家有“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的古训， 若没见过这些美丽的鹿，也许橱窗里的鹿茸只是一堆无生命的残片，宰割它们就像我们随意砸碎一块烂石或者敲破一片薄冰。但是他们活生生的，天真愚钝。当它们无忧快乐的生活每每要掺杂着残忍的杀戮的时候，我们还会无动于衷的笑出来吗？牺牲它们真的就那么理所当然？
　　 太阳不肯等人，虽然这里的黎明从三点开始，但我们依然固执的认为十二点是正午，所以每一个黑夜来临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很突然。眼看要错过末班车，只好催促着孩子们，许愿一定还会再来，孩子们才恋恋不舍的踏上归程。
　　 这一次，因为小乐乐的缘故，从一开始就计划着来黑鱼泡。消息说黑鱼泡正在建设，将来会成为豪华游乐场所，而目前还没有开始营业。我们的时间等不及，抱着试试的态度，还是去了。
　　 以前的大门不让进，绕了很远的路，新修的大门富丽堂皇，竟然不要门票，大家随便进。
　　 大庆虽然温度不高，太阳还是很毒，走在新修的水泥路上，像是上了烧红的鏊子，我觉得脚下软绵绵的，是不是我的鞋子要化了？——不由想起那道残酷著称的名菜。脚下的热冲上来，我觉得嗓子有点干，还好，我们并不是巨人桌上的一道菜，所以可以尽享美味，而不必担心是否会在足够鲜美的时候被摆上餐桌。很多时候我很怀念童年乡村的土路，虽然晴天满身土，下雨一身泥，但确乎是温暖的，夏天没有那么炽热，冬天没有那么冷硬，柔柔的带着温热的能量。让人不由觉得自己就是这大千世界的一棵小苗，舒展在柔柔的和风中，随时可以扎根地下，饱吸甜润的甘霖。那路上的土是干净的，掉在地上的东西是可以捡起来吃的。钢筋水泥的城里，失去了扎根的土壤，人忽然间变得很飘忽，像是逐风的杨花，寻找一处可以化为浮萍的清池。连语言也失去了真挚的爽利，在污浊的空气中混沌传播着，那么苍白无力，像久病的人，底气不足。
　　 水泥把本已很刺眼的太阳光再折射向上，像有千万条银闪闪的针射来，眼睛都睁不开。孩子们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变化，跑的跟飞一样。孩子天生就是用欢乐做的，他们随时都可以找到真实的快乐，不象成人，稍微牵动脸上的肌肉都是一个难以担当的强大工程，不需面具，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已经练就了一张僵硬的脸。经常，我会猛然发现，为了保持这一个不是表情的表情，我坚持的很累，不得不揉搓一下以缓解这种成熟的不适。
　　 这次本来是准备直奔主题的，强烈的阳光让我们不由得改变了策略。顺着树荫，走到了往年游泳的人工池边。水不深，似乎长期弃之不用，也无人打理。湖底很脏，那种似乎叫蓝藻的水生物，占满了几乎整个湖面。找到一处勉强可以下水的地方，准备让孩子们稍微过把水瘾就上来。虽然这水煎茶决然不行，濯足倒还差强人意。
　　 妹妹先下去，站在被水淹没的台阶上。感觉没有潜在的危险，于是，阳阳也下去了。只有小乐乐胆子有点小，在旁边玩沙子。其实对于孩子来说，快乐的代价往往不需要多大。记得以前有一次，我和大妹坐了几百里汽车，带着乐乐和阳阳去农林博览园让他们见见世面。本以为那些花花绿绿的蝴蝶标本，奇形怪状的远古化石，尤其是鬼斧神工的天然矿石，一定让孩子们乐不思蜀。孩子们倒是乐不思蜀了，但并不是我们预料的情况，园子里的一堆沙子让他们玩得忘乎所以，几乎不愿再去别处。而且他们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创意，并没有表现出某种我从未注意到的天才禀赋，一下子无师自通修出一座城堡或者雕出一个人像来，甚至连一个最简单的造型都不曾作出，只是每人拿一个不知哪里找来的小树枝，在沙子里毫无创意的捅啊捅，也不知道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值钱的宝贝。那些脏乎乎的沙子，一会就把他们变成了沙雕，衣服鞋子里全是。我和妹妹忍无可忍，几番催促无果，最后把两个孩子狠狠的教训了一顿，带着他们灰溜溜的回家了。要知道，那里的门票一个人六十 ，还不算我们来去的路费！要是知道他们只是去玩沙子，那我们还用得着跑那么远吗？楼底下常有人装修，一堆一堆的沙子，他们可以玩到半夜不睡觉都行。
　　 刚一会，阳阳在水里大叫：“妈妈，小鱼在咬我的脚!还有腿！哎呀，痒得很！”妹妹也说鱼在咬脚。我说这鱼定是饿昏了头了，脚丫子有什么好吃的，臭死了！小妹说：“其实挺舒服的，跟鱼疗一样。在外边一次鱼疗几十块钱呢，咱这还是免费的。——说不清这里将来就是专门鱼疗的”阳阳一听，不再出来，站在水里享受他的鱼疗——估计他以为他在挣钱呢。小乐乐最怕痒，怎么也不愿意下水。尽管我专门下去示范，以证明这其实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可是小乐乐毫不动心。其实人世间的享受无不是欲望的满足。如果我们要以自己的满足来代替别人的欲望的时候，那就不再是享受，反而是一种干扰和折磨。在游乐场，我经常见到很多大人上窜下跳，积极指导孩子们应该怎么玩，不该怎么玩。而那个可怜的孩子早已无所适从，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只盼着早早结束这无休止的劳役。
　　 不管生活学习，所谓法无定法。文无定法，教无定法，甚至书法绘画，虽然有一个宽泛的规则，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均无定法。所谓大方无隅，大象无形。规则是为了让我们做的更好，而不是变成绳索把我们捆起来，做成呆板的标本挂着。孩子们的娱乐，无非是心灵和手脑的历练，我们只需做个欣赏的伯乐或者得力的助手，何必像跳进汤锅的老鼠，把自己搞的皮焦肉烂依然坚持着要雪上加霜呢？
　　 这一池子的咬脚鱼——我暂且这么叫它，等以后有了更文雅的名字再换也来得及。这些咬脚鱼几乎可以耗费我们所有的时间，因为来一次太远，本来的目标早已被孩子们忘得精光。为了不致将来被他们称作背信弃义的人，我只好郑重的问阳阳和乐乐：“你们还去不去喂鹿？”得到的是肯定的答复，但是没有一个人动一下。阳阳还在水里鱼疗，乐乐还在岸上玩沙子。跟孩子们打交道真要有外交家的智慧，还要有心理学家的狡捷，甚至有时候还得有政治家的强硬。我只好宣布规矩：“要么，一直在这玩到天黑，要么，现在就去鹿场，你们自己决定。”万分不舍，孩子们还是出来决定去看鹿。
　　 我们这次跋涉几千里就是为了喂鹿，孩子们还是有脑子的，终就没忘了自己既定的目标。有时候，快乐的代价真高。伴着各种物品水涨船高，连快乐也快成了濒临灭绝的奢侈品。
　　 妹夫已经偷偷把车开进来，所以这次我们很快就找到鹿场。似乎一切如旧。
　　 鹿的数目和样貌有了大大的变化。是否我们来的不是时候？那些美丽的大角都不见了！代之的是一根小小的仙人指一样的东西，立在暗红的创伤上。好像还没长成，应该处于婴儿状态，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它们颤巍巍的，我想那里边是不是充满了还没有凝固的血，每一低头之间，都有着痛苦的痉挛。它们不再张扬着威武的美丽，而是低首颌目，像温顺的小媳妇。
　　 我们的到来它们有些惊诧，先是远远的观望着，不敢靠近。孩子们很失望，以为梦想落空。当我们试着拔了些长长的草枝，伸进栏杆，它们才犹疑的慢慢过来，很快，就贪婪的大嚼那些并不好吃的草。孩子们一下兴奋了！我们拔草的速度又一次只能勉强及格。
　　 “大姨姨，草！”“妈妈，我的草完了！”“大姨姨，快给我草！”……孩子们变成了一群小鸟，唱着他们特有的歌。
　　 阳阳和婧婧胆子大，敢把手伸进去甚至让鹿们一直吃到手边才放开。小乐乐比较谨慎，经常鹿嘴离他的小手还有十几厘米就撒手了，草掉了一地。阳阳说鹿是吃草的，不吃肉，所以没必要害怕。乐乐说可是它有牙，万一咬伤了怎么办？看来面对同一个命题，不同的人确实理解不同。就像面对同一张白纸，有的人觉得白的过于眩目，而有的人却认为白的差强人意。孩子们的表现不是简单用一个胆大胆小就可以精确阐述。这是一个多维的世界，我们何必要让孩子们只看到巴掌大的天，更不必让孩子只会一种声音，一种思想，甚至一个表情，像是摆在橱窗里的切块蛋糕，失去了所有的创意。我们没必要把孩子们变成机械的玩偶，每按下一个按钮，就会播放出既定的文档。截然不同的个性，见证造物的神奇和生命的张力。
　　 虽然没了预料中美丽的大角，那些鹿在我们看来似乎和几年前的一样。我从来分不清同类动物之间的差别，感觉他们都像模子倒出来的，千篇一律。大小毛色甚至声音体态，全无二致。每次看着众多同类动物聚集一处，闹哄哄的时候，就会想起《西游记》里孙猴子扯一把毫毛，千变万化的情景。也许在动物眼里，我们也是大圣爷一把猴毛变的，千人一面。
　　 鹿们默默地吃草，眼神纯净安详，似乎从未曾发生过什么不快的事情。他们的步子轻盈舒快，在如此狭小拥挤的天地追逐撒欢，似乎这里是无垠的草原或者广阔的山林，从没有潜在的危险和突来的灾难。四年了，也许鹿们早已换了几茬，或者应该说它们的角被割了又割。按说鹿的寿命应该有二十几年的，为了不菲的利润，不会让它们随意的早早离去。一定要等到最后油尽灯枯的时候，来个最后了断。
　　 它们就这样简单纯粹的快乐着，似乎这个世上从没有什么烦心事。他们似乎不知道它们活着的意义，就是被不断地宰割，直至最后变成富人桌上的昂贵美餐。也许在我们看来，栅栏里的鹿们是弱小可怜的，不知自由和快乐为何物。那么在鹿的眼睛里呢？我们又是什么？一个潜在的刽子手？还是一个仁慈的救世主？或者仅仅是隔壁笼子里烦恼重重的困兽？或者在它们眼里，贪得无厌的我们 才是真正的可怜，不知什么是真正的快乐？
　　 喂鹿是孩子们的快乐，看着孩子们快乐是我们的快乐。快乐就这么简单。就算没有这些，我在家为大家做一顿美味的午餐，吃是他们的快乐，做是我的快乐。也这么简单。
　　 鹿是善良的，不知怨恨。我不想想象它们不快乐的样子。据说世界上大部分的病苦都是负面情绪引起的，我但愿孩子们和鹿的这种隔栏相看，相喂，至乐无声的欢娱，作为生命最好的良药，健身医心，快乐一生。我但愿在美丽的大庆，在美丽的黑鱼泡，美丽的荷花池旁，那些美丽善良的梅花鹿，马鹿，自由的顶着硕大的珊瑚样的大角，和善良的人们，隔栏相看，相喂，再也不相食、相戮，乃至相悦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