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看，小心揍你。大头故意怒目而视，想要吓着王孩后再猛地一声狂笑，那情景是在电影里学的，十分过瘾。可是王孩没有笑。王孩的脸像大理石一样冷峻。大头觉得很失败，又有些无趣，便打了个唿哨，然后冲着里屋喊，亲爱的，达令。
　　 一身蓝色连衣裙的小婵揭开了帘布，从货架旁的一条甬道里走出来，说，你舍得来了，上次说好给买的项链呢。语气是娇嗔而动人的。
　　 哈，你看这是什么。大头从屁股上的口袋里抽出一条项链，晶晶亮，晃得小婵笑颜逐开。
　　 是地摊货吧，一看就不是真的。小婵立刻收回笑脸，把项链塞进大头怀里，假意造作地扭过身去。
　　 大头一急，高高拎起项链说，你看清楚了，城里百货商店买的，一百块呀。他妈的有一百块的地摊货吗。
　　 小婵一转身飞快地从大头手里把项链抢过来，眼角一翘无比波俏地说，骗你的，真傻。
　　 大头心里一乐，一把搂抱起小婵，看我今天不收拾你。吓得小婵不住尖叫，刀子般为沉闷的午后时光划开了一道口，于是空气里开始孕育着某种不同凡响的物质。小婵的浪笑声里飘出一句话，外面有人。你说那小子，毛还没长齐懂个屁。说完又是一阵阵男女混杂的笑声，在空气里震荡着。
　　 王孩隐约知道里面即将发生的事。货架背后是一张床，王孩知道就在那里大头和小婵一定会干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出来，而这中间只隔着一排木质货架。十六岁的王孩心里急剧膨胀，窒息得让他满脸通红汗流如雨。王孩的耳朵在这个午后格外灵敏，他使出自己最大的力量努力捕获货架后面的所有信息。一台木壳收音机里传出时下流行的歌曲，是一个女人在唱歌，声音颓败而伤感。有人把声音开大了，马上又有人调小。怕他个毬。不多久一种奇怪的声音出现了，是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它细如发丝，一根根凶猛地钻进王孩的耳膜里，顺着耳膜直到心脏，那一刻王孩整个身体都像浮在了水上。王孩忘掉了所有重量，他只剩下这个躯体。空气中渐渐出现一股汗气味，是那种男女交媾时才能出现的味道，酒精般弥漫在冷记糖果店，弥漫在七月午后的时光里。似乎永不停息。很久一道痛苦而腥甜的声音訇然拔起，撞击在屋顶的木板上迅速向四周荡开。波光粼粼的。王孩就是在这时候开始头晕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厉害。满头大汗的他从货架上抓起一个纸包，用双手用力撕扯着，洁白如雪齑的砂糖哗的一下泻了下来，王孩张着嘴大口大口吞咽着，却已经泪眼婆娑。
　　 大头唤着王孩时，王孩的晕头症刚刚平息。小子，出去给我买包烟，要大前门。
　　 王孩缓缓移着步子来到布帘前立着，一只光膀子从帘子旁伸出，手指里夹着几张皱巴巴的票子。王孩接过票子的瞬间眼光从帘缝处挤了进去。王孩看见狼藉不堪的床上一个女人躺卧的后背，一只奶罩斜挂在床头。只是这瞬间，对于十六岁的王孩来说已算得上惊鸿一瞥。
　　 那个晚上王孩泻精了。是王孩平生第一次。恍惚之际他似乎听见隔壁有异样的声音传来，声音在夜里浸泡后显得有些轻薄，失掉了特有的质感。可是那声音依旧是异样的。王孩用力去捕捉，最后他清楚的听见是朱氏那张雕花木床在咯吱咯吱地叫，如同一首有韵的唐诗在夜里被人吟哦。
　　 不是所有的顾客都只用纸包，遇着讲究的人会选择那些用塑料袋包装好的糖果。老冷深谙用塑料袋封糖的技艺。他在面前的台面上点上蜡烛，取出一把小钢锯。把称好斤两的糖果放在塑料袋子里，并且不忘放进一张冷记的标签。装好后就把袋口处贴在钢锯的锯齿上，然后对着蜡烛的火光极快跑过去。就那么一下塑料袋就封好了。老冷把装好的糖果放在一边，继续封下一包。老冷的表情是愉悦的，嘴角微翘，露出泛黄的牙。可是老冷不知道就在这个午后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与他有关。老冷事后回忆时总觉得心有余悸惴惴不安。
　　 是的，寡妇朱氏在这个午后莫名死亡。整个事件显得含糊不清，里面夹杂着比较难言的隐情。
　　 我们都知道少年王孩在一个月前经历了那个令人窒息而惑乱的午后之后整个人变得失掉了重量，如同一张单薄的影子贴墙而行。但是我们必须承认那次经历并未对王孩造成致命的一击，他在后来大头与小婵的私会中获得了无数美妙的体验。是那种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收获。老冷一出去就会让王孩来照看店铺，王孩的胆子在这期间大了许多。他在货架的背板上用小刀戳了一个洞。这个洞开启了他人生中另一扇大门，他通过这个小洞目睹到的午后春宫图像毒蛇一样把他死死绞缠，让他魂不守舍。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电影胶片一样在头脑里闪现，混乱的场景让王孩彻夜难眠。这时王孩的头晕病又犯了。
　　 是在某一个夜里。月色迷蒙如同隔着一层纱，笼罩着王孩家的院子，落在石板上的树影幢幢如同画了一幅怪诞的抽象画。完事后的王孩瘫在床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透过昏沉的月色可以看见一个模糊黑点在移动，轮廓像只蜘蛛。蜘蛛在拼命地结网。蜘蛛在夜里为什么要织网呢。王孩想着。这时候王孩又听见了那个声音。王孩已经不敢去听，似乎早就证实了某种猜测。他把耳朵贴着窗想塞进其它声音。河塘里的蛙叫由于距离太远而无从辨识，屠宰场今夜出奇的没有杀猪，否则那将是最庞大的声响，足以淹没夜里的一切。可是母亲朱氏里的声音越来越紧密了，鼓点般狂乱敲打在王孩的耳膜上。
　　 王孩终于还是来到朱氏的房门前，透过虚掩的门缝王孩看见两个交叠的身影，那身影被月色裹挟着，泛着罂粟般罪恶的光芒。王孩起初竟然迷惑的认为那是小婵和大头。小婵和大头也是这样交叠相拥的。这一点王孩是通过那个洞口而知晓的。当然他还知道很多事情只是觉得难以启齿。不过王孩必须承认一个现实，这两个身影不是别人。一个是母亲朱氏，一个就是糖果店的老冷。那一刻王孩差点昏厥过去，尽管他知道这一天迟早要到来。
　　 砒霜是从少年麻雀那里得来的。麻雀的舅舅是临镇贩卖鼠药的贩子，弄点砒霜易如反掌。王孩对麻雀说要保守秘密，麻雀问有什么好处。王孩就把一张十元的票子拍到麻雀手里。
　　 砒霜在床下搁置了五天，五天后王孩趁朱氏出门送衣服时把那些白色粉末抖进了黑陶茶罐里。王孩看见白色粉末在日光里的模样似曾相识，后来才想起当初朱氏给他买的砂糖也是这个样。可是砒霜已经溶进了茶水里，一切似乎都无从挽回。朱氏一进门照例埋怨天气太热，然后拎起茶壶，将壶嘴放进了口里。王孩听见掺杂着砒霜的茶水涌进朱氏的身体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那种声音成为母亲朱氏留给王孩最后的记忆。很快朱氏便摔倒在地来回打滚，口里吐着白沫，扭曲的脸折射出恐怖而黑暗的死亡之光。王孩看着朱氏的双腿不住地蹬着，眼睛用力地盯着自己。那双眼睛此时如同两个虚空的井口，想把王孩摄进去。最后朱氏举起手臂，在空中画了个不规则的圈，就朝着王孩的方向指了指。这一切都是徒劳而苍白的。
　　 整个过程迅疾而恐惧。不过王孩在目睹朱氏死亡的全过程里，自始至终未曾躲避或退缩，一如当年父亲出殡时的神态。
　　 王孩在朱氏死后就从鲜鱼口镇消失了。案发第二天公安局的民警来勘察现场，弄了大半天，一个戴眼镜留胡须的民警摸着下巴说，很明显是故意杀人，并且绑架了小孩，可是动机呢。是情杀呢，是仇杀呢。一声蝉鸣訇然响起，把几个民警和围观的人群吓出了一身冷汗。这里面没有糖果店老板老冷。冷记糖果店在半个月后莫名地停业，然后老冷带着女儿小婵离开了鲜鱼口镇，据说在那个薄雾笼罩的清晨，有人远远看见老冷身边的小婵吃力地走着，原因在于其腹部高高隆起。
　　 王孩交上女朋友是若干年后了，鲜鱼口镇的人差不多要忘掉这段离奇事件。当王孩决定和女朋友结婚时就提前一个人到医院检查，几天后王孩拿着报告单看了又看，上面印着几个黑体小字：低血糖。王孩跑去问医生什么是低血糖，会死人吗。正在读报的医生很不耐烦地说，死什么死，那么容易就死吗，顶多脑袋发晕而已。
　　 王孩站在医院门口，身旁的人群如同鱼一样穿梭不迭。他一直在回想医生的话，想着想着，他的脑袋又开始发晕。一阵风从医院围墙那排茂盛的冬青树吹来，王孩就听见耳畔响着一个声音，那声音熟悉而苍白，像死去多年的朱氏的声音───
　　 低血糖，血糖，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