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把蜻蜓网收回来，又看了看上面那几片支离破碎的翅膀，从上面摘下一片，是那么的薄，几乎透明的。又是那么的脆，他轻轻地捏着，就已经碎了。他甚至想到了那个“薄如蝉翼”的成语。把蜻蜓网放回墙角，他又去了卫生间，仔细查看了下面，开始有红色的小颗粒了。他继续安慰着自己，一定不是我，不是我。也许是陈梅……这么想的时候，他吓了一跳，整个脚底都觉得一阵飘飘渺渺的空虚。他是相信陈梅的。他还是怀疑，是自己的不检点，而留下了隐患。病根。这可怎么办？要是被陈梅知道，那天还不塌了啊。他偷偷递给那几个兄弟发短信，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情况，可他们都是没事。也许他们害于面子，不好意思说吧。为什么偏偏是自己？是上帝的垂爱吗？他又开始怀疑是陈梅，上个月，她可跟她的领导去湖北出了半个月的差，孤男寡女的，要是没有关系，鬼才相信。再说了，那个领导刚刚在网上被暴露出有十几个情妇，暴露出来的，没有陈梅。还是那些人肉搜索的人不够厉害，陈梅还没有暴露出来。高科技有时候也是不可信的。如果是陈梅的话，怎么办？唐山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样的事不可能去找一个私家侦探吧。只能自己打自己的牙往肚子里咽了。现在，两个人都是嫌疑人。如果确定了是谁的话，那可是真的有热闹看了。
　　 这件事让唐山有些焦躁不安。
　　 从卫生间出来，他就从地上捡起短裤穿上了。好像是怕被陈梅看热闹似的。他还是心虚。
　　 陈梅坐在那里，就像一个正在被描摹的模特，一动不动。两个美丽的肩胛骨，突兀着。臀部圆润地坐在椅子上。
　　 陈梅说，刚才我让你当英雄，你不干，现在警察上去了，马上就会有好戏看了。马上。那个人已经站起来了……随时都可能从上面跳下来，你看下面的那些人，有的人还支起了伞……刚才那个老头，打电话，又来了一个老太太，坐在他的身边，还给他带来了一个水壶，看样子像是他的老伴。唐山，你看看人家，那么大岁数了，有热闹都是一起看的，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不觉得心里愧疚吗？ 你说，我这辈子跟着你，还有什么意思？从这件小事上，我算看出来了，以后我就是有个病灾的，也指不上你的……
　　 陈梅说着，竟然抽泣起来。但，很快收住了眼泪。她怕泪水模糊了眼睛，让那个人从她的眼睛里飞走了。
　　 唐山听了陈梅的话说，你这不是胡搅蛮缠不讲理吗？这关看热闹什么事？你将来有个病灾的，我不管你，谁管你，还是你有了管你的人了？
　　 这后面一句话是唐山想到下面的痒痛，而说给陈梅听的。
　　 他在试探。
　　 陈梅说你放屁。倒是有很多人想管我了，想照顾我下半辈子了，但我不稀罕。他们不是想管我，他们是想X我。这个，我太明白了。我是想过日子的人，尽管你唐山不陪我看热闹，但我觉得，你还是一个可以跟我过日子的人。
　　 唐山有些羞愧，他相信陈梅的话。按陈梅现在的年龄跟长相，想要她的人应该很多很多。比唐山优秀的也一定很多。陈梅这么认可自己嘛？还是她故意用话在遮蔽什么？唐山在反复掂量着陈梅的话。丝毫没有破绽。他感觉陈梅是一只狡猾的母狐狸。
　　 那个人让这紧绷的空气随时都可能爆炸。
　　
　　 一只巨大的绿头苍蝇飞向了玻璃窗。陈梅挥舞着手轰赶着苍蝇说，你挡住我的视线了。
　　 陈梅说，那人的家属好像来了，一个女孩，还有一个女人在下面哭喊着，揪心，真揪心……那女孩好像在喊，爸……爸……对面楼的那人，站住了，向下看了看。我跟你说，让你把望远镜拿来，我会看得更仔细一些。你给我拿来……
　　 唐山扔下手里的那本《末世之家》，翻箱倒柜，才找出那个望远镜。径直走过来，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就像踩到了电线一样，转身，去墙角，用那个蜻蜓网把望远镜递给陈梅。
　　 陈梅举着望远镜说，那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头发都白了，满脸的皱纹，眉头上还有一个一寸多长的疤痕，鼻子很尖，鹰勾鼻，看上去像一个外国人，两眼没有光，混混沌沌的，嘴巴很大……警察已经在他的身后，正匍匐着向他靠近……靠近……他好像感觉到了警察，他突然转身，他好像在说，你们过来的话，我就跳下去……警察不动了……你说，他为什么要死呢？
　　 唐山说，每个人活着有活着的理由，死有死的理由。我好像记得哪一本书上说过，自杀也是一种权利。
　　 陈梅说，别跟我来这套文化，我不懂的，现在我就是在看热闹。
　　 唐山不理陈梅，继续翻看着那本《末世之家》。他心里面乱乱的，根本看不进去，就轻声念着封面上的一句话：“这是一个现代人寻求宁静生活与精神归宿的故事。”
　　 这个下午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给破坏了，身体的，内心的，都被破坏了。破坏。唐山这么想的时候，多少有些仇恨这个世界。那么什么又在破坏着那个人的存在呢？这么想，唐山又有些同情那个人了。这个理由，唐山不知道，但那个人是一定知道的。一个用死来逃离这个世界的人，令唐山有些敬佩了。他现在倒想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但，自己坚持了这么长时间，陈梅屡次邀请他看，他都在拒绝着，现在突然要看了，陈梅会讥笑自己的，也会成为陈梅以后的话柄的。唐山还是忍住了，没让自己走过去。他再一次感觉到下体的隐痛，会是谁？是谁？明天，他一定要去医院检查一下，一定。
　　 陈梅可能是坐累了，从椅子上站起来，巨大的落地窗就在眼前，像一面背景墙，镶嵌着她的身影。光线倾斜着从外面扑过来，那个人的身影像一颗树一样生长到了房间里，笼罩在陈梅的身上，像一次野蛮的入侵。唐山感觉到一阵的恐惧，那巨大的影子几乎透过陈梅的身体，延伸到了地板上，和陈梅的影子重叠着。那影子是模糊的，看不清具体的面孔。唐山感觉到一阵紧张。他愤怒地看着那个影子想冲上去，把他挪开。但他不想过去，不想。他在意识里移动着那个影子，是那么的沉重，重得就像一个死人，一动不动，顽固地贴在地板上，和陈梅的影子紧紧地纠缠在一起。随着光线的转移，那个影子慢慢地缩小，走出了这个房间。但他在唐山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沉甸甸的阴影。
　　 陈梅说，他的女儿被警察也带到了楼顶，这回有好戏看了，苦情戏即将拉开帷幕。一点儿创意都没有，一点儿兴奋点都没有……
　　 唐山说，我不跟你贫嘴了，我下楼买菜了，冰箱里都空了。你要吃什么，我买回来。
　　 陈梅说，被这事弄得我都饿了，晚上一定食欲大增，你买些排骨，做红烧排骨吧。你看我，这一下午，瘦没瘦？我怎么觉得我瘦了，看来，这看热闹还能减肥啊？
　　
　　 唐山下楼的时候，路过那个拥挤的人群。看见陈梅说的那对老两口还坐在那里，老头嘴里说，怎么还不跳啊，还不跳啊？随着下班的人流，更多的人加入到这个队伍里，说什么的都有。小区里的傻子二牛骑着一根树枝，在人前跑来跑去，嘴里喊着，有人要跳楼了，有人要跳楼了。那些人目不转睛地仰着头像一群张望的鹅。那个老头的老伴，一只手在老头的脖颈后面按摩着。一个妇女怀里的孩子呜呜地哭着，女人哦哦地哄着说，就要有热闹看了，别哭，乖……那地方散了一地的垃圾。西瓜皮。矿泉水瓶。塑料袋。破碎的纸片。还有一只小孩的鞋子，在日光下是暗红色的，看上去是那么的醒目、刺眼。有人还在地上画了两个圆圈，一个圆圈里写着“跳”，另一个圆圈里写着“不跳”，在每个圆圈里都有个数不同的石子，根据体积的大小判断那个“跳”字的圆圈里的石子比较多。
　　 唐山始终没有抬头去看那上面的那个人，而是把目光移到了对面，他看到陈梅赤身裸体地站在窗前。
　　 唐山从菜市场回来，那群人还没有散去。这次唐山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个人还站在楼顶上，就像站在高高的悬崖上。这已经让唐山失去了兴趣，他移动目光，找到了陈梅，她还站在窗口。唐山真的生气了，嘴里骂了一句，这个臭娘们，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唐山气哼哼地回去了，经过小区的时候，发现整个小区空空荡荡的，就像走入了坟地一样安静。他故意放满了脚步，他希望在他到家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他在一个凉亭里坐了一会儿，还点了根烟，抽完了，觉得差不多了，捻灭烟头，站起来走了。他看到有人从楼道里冲出来。他想，也许事情结束了。
　　 他上楼梯的脚步也加快了，都气喘吁吁了。他打开门，问了一句，完了吗？陈梅还站在那里，像一座雕塑，说，完不完，与你有关系吗？你不是不关心吗？唐山几乎崩溃地僵立在门口，换拖鞋的过程中，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他看着陈梅的背影更加生气了，猛地站起来，抓起放在墙边的蜻蜓网，一下子套在了陈梅的头上，狠狠地拉过来，我让你看，我让你看……你给我过来吧。唐山使劲拽着，陈梅手抓着蜻蜓网，说，唐山，你干什么？唐山根本不理陈梅的问话，只是用力把陈梅拽过来，陈梅的身体在向唐山这边退过来。陈梅喊叫着，你疯了吗？你要干什么？那个人就要跳了，我看不到了。唐山说我就疯了，怎么的吧？两个人在用力，套在陈梅头上的蜻蜓网，让陈梅看上去就像一个蒙面的盗贼。陈梅用手往下抓着，唐山就越用力按着陈梅的头，就像手里握着一个套马杆似的。陈梅还不依不饶地梗着脖子向窗口抻着。在一松一紧的拉锯过程中，一片蜻蜓的翅膀轻轻地落下，闪着亮晶晶的寒光，像刀子一样。陈梅说我今天就要看，要不你就杀了我。陈梅几次想把蜻蜓网从头上摘下来，但唐山都没有让她得逞。陈梅说唐山你不用这样，你不让我看，你信不信，我也会从这窗口跳下去。唐山听了陈梅的话心软了一下，手一松，陈梅就把蜻蜓网从头上摘下来了，冲到了窗口。透过背影可以看到陈梅因为挣扎呼呼地喘着气。
　　 唐山握着手里的蜻蜓网，转了两下，越看陈梅倔强的背影，越生气，他再一次把蜻蜓网套在了陈梅的头上，没想到蜻蜓网整个脱落了，变成了一个圆圆的铁圈，连唐山都一愣。整个铁圈落在了陈梅的脖子上。那柔软的蜻蜓网飘落在地上，唐山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嘴里说，你过来不？陈梅坚决地说，不。唐山再一次用力，他听到了陈梅因为铁圈套在脖子上，导致呼吸间断的声音。陈梅的身体还在往窗口用力。陈梅导气的声音含混地喊着，你……要……勒……死……我……了……声音很小，唐山根本没有听清楚。“我让你看”，唐山嘴里蹦出这几个生铁般的字眼之后，一用力，陈梅的身体向后倾倒，在倾倒的一瞬间，那个铁圈也从木杆上脱落了，发出当的一声，转了几下，又发出一声脆响，变得安静了。这边的陈梅已经被唐山抱在了怀里。唐山说我让你看，我让你看。他把陈梅放在地板上，脱下裤子，像一个暴徒，进入到陈梅的身体里……
　　
　　 唐山动作的过程中，无边的黑暗，从窗户涌进来。陈梅是那么安静，安静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安静中，唐山感觉他们的身体在慢慢缩小，身体里的水分变成了白色的蒸汽，消散在空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