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混沌(小说)
“我觉得,B挺好的,你和他多交往,行。”
两个人独处时,M这样简单地评价B,就象她和他们很熟一样,虽然说这话时,M仅仅是第二次见到B;第一次是在他们的婚礼上,穿着中国红上衣的她挨桌敬酒,走到B所在的那张桌子,看到B戴着眼镜,端着杯,迎向她;他们的婚宴照例和那个时代的同龄人一样,都是在家举办的,借用街坊们的桌椅与房子,收到最重的礼金也不超过五块钱,一张印着炼钢工人头像的钞票;他所在的单位则送来一面印着领袖语录和领袖头像的大镜子。B,和B的朋友们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别的客人大呼小叫,吃得满桌狼藉;惟有这桌不那么浮躁,轻声说着话,文雅地夹着菜,就是举杯饮酒也是那样的安静;没几天,B出现在他们家,拎着只北京烤鸭、红星白酒和一册杂志。
“你是锅炉工,我是铁匠……”
酒过半醺,B举着酒杯坐在他家那狭窄的屋子里大声说道。B的眼神闪烁着一缕光芒,就象为那个纯文学杂志奔波时绽露出的眼神一样。那册杂志,B任主编的纯文学杂志创刊号握在M手里;她饶有兴趣地望向B这位人人皆知的才子,就象望向一件新鲜的礼品。当然,他也是才子,但他与B不同,B很宽厚,他却象个被宠坏的孩子,她不得不处处都让着他。
“其实,我想做个木匠……”他瞥了她一眼,回答道。
在他的脑子里,木匠是个神圣的职业,是殉道者,是耶稣,不是一般人都能做的。当然,无论她,还是B,都不可能了解他这个古怪想法。他脑子里有许许多多古怪想法,所以他要在白纸上涂鸦;那些充满想象力的铅笔画或者钢笔画用一条条线组合起复杂而又单纯的世界,反过来更激发起他的想象。
Y就是他的想象之一,而并非真实。他坐在窗前,瞟了眼那张床,回忆着和M相识之初;隐隐约约,他看到M正站在一条狭窄的乡村水泥路和一个男人聊着什么;她穿着红衬衫,苹果牌牛仔裤,臀部被勒得紧紧的,就象一匹小母马的臀部,令他想入非非。他的想象力极其丰富,却不知为什么总是满足不了她。他就象一只孱弱的蚊子,无力地扇动着翅膀,围绕在她周围,却被一层看不见的物质隔绝。他不安地舔了下嘴唇,喉结上下翻滚。没怀孕前的那个炎热夏季,有一天他正坐在那张破沙发上看书,她无声无息地靠上前,一只手蛇一样插进他的裤头里,抚弄起来,以至于最终他不能无动于衷,和她缠绕在一起;也许正是那个时刻,一粒种子钻入她的盆腔,孕育出一株小生命的;不过,那样的时光毕竟稀少,他的兴趣,或者说他的体质不容许每天都和她缠绵在一起,亲吻,做爱,赤裸着身子挺着偌大的性器在房里走来走去,就象远古毫无羞耻的类人猿,就象他不久前读过的摧毁掉传统文学技巧的《黄金时代》里的王二,虽然他的性器并不大,相反小得可怜,远远没有那种勃起的自豪感;他和她在一起,似乎只有一种隐约可现的亲情,以及柏拉图式清淡如水的爱情。忽然,M回过头,向这边张望一眼,他慌忙向后仰去,以期避开她的目光。那个男人穿着白色衬衫,依稀有些C的模样,这令他很不舒服。他不喜欢C,尤其不喜欢C交到M手里的刀和电击器。他打个寒颤,意识到那是一对凶器,可以杀人,可以致人于死命。他右手食指抖动下,回过头,看了眼距离他一米多远的Y。她恰巧坐在床沿上,坐在那把刀和电击器上面,仅仅隔着一层被褥;而且重要的是,就在前天,她还拿着那把刀顶住他的胸口;只是现在她并不知道,刀被她坐在臀部底下。在这一刻,他又想到穿着红衬衫的M;M的那套衣服还是Y送的呢,包括那件臀部被勒得紧紧的苹果牌牛仔裤。
“我才不怕呢;”Y抿嘴笑了笑:“我为什么要怕她呀……哎,另外告诉你,我皮肤不是柠檬色,而是少女肤色……”
“那你怕什么,怕死吗?”他严肃地瞧向她。
“你问题怎么这样多!”她面靥上的笑在缓慢消逝,就象涟漪渐渐消褪的水面;停了停,她垂下眼睑,叹口气:“其实,你别想那么多,我们俩能在一起,就是个缘分;不能在一起,也是个缘分,没什么的。将来,我有我的生活,你也会继续;我们谁都不能确定将来,更不能改变现在;当然我不能否认,我爱你,真的很爱你,否则我不会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你说是吧;而且,真爱不一定非得要在一起,非得长厮相守;真爱只要在心里就足够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你一直生活在幻想里;幻想不是现实,换不来生存所必须的物质……”
他没再吭声,目光重新挪向窗外;在Y的位置,看不到狭窄的乡村水泥路上的那一幕,而只能看到远处的山,飘浮在阳光里的云。M和那个男人面对面站着,笑着,说着话;似乎就在一瞬间,那样的自然而然,两个人的身体分别转个角度,沿着水泥路向北走去,很快就被路边的房子遮挡住;他们肩并肩的姿态显得那样暧昧,那样亲昵。他焦躁地站起身,晃动下身子,瞟了眼,向前踱了步,目光游离着坐到Y旁边,一条胳膊生硬地搭过她的肩膀,抓住她的一绺头发,缠绕在手指上把玩起来;而她,仅仅稍作抗拒一下,就顺从而安静地任由他的性子。他抽动下鼻孔,他嗅到一汩汩淡淡的香气,栀子的花香;这香气使他陡然迷离起来,似乎又看到沐着阳光的那辆长途客气驶进这座小城公交站的情形;随着这辆长途客车的按照固定时间的到来,一群招徕生意的出租车司机簇拥向客运站的出站口,嘈杂而叫嚷,竭力散发着某种疲惫、忙碌、困惑与困倦的气息,预备将风尘仆仆的旅客夹在铁栅栏过道中间,从他们的口袋里挤榨出几张零散的钞票来抵消巨大而盲目的生活耗费与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