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放山老人和他的爱情(小说)
在长白山,人们习惯地把在深山老林里寻找野山参(棒槌)的人叫放山人。
——题记
一
去年春天,春脖子很短,在人们还没有注意春天里的花红柳绿时,气温突然蹿到三十几度,仿佛夏天是趁着夜色偷偷到来,让人们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一天中午,公司基地员工从山上下来汇报说:“阳岔河的水哗哗的淌,都没脚脖子了。再这样下去不要几天,估计就要拾掇看山用的窝棚了。”
我忽然想起,去年野山参基地的看护工人老陈,不久前他被女儿接走去青岛养老,今年还得赶紧找一个雇工,要不春天里獐子、獾子、狍子、野猪都会祸害野山参,那可不得了。
不久,行政部老张很快领着一位老人来到我办公室,问我雇佣他看山行不行。
我抬头看一眼,他白发苍苍,脸色酱黑,满脸皱纹,憋着嘴,门牙几乎全部脱落,而且他太瘦了,瘦得感觉是他好像永远没有吃过饱饭,再有,我远远闻到他身上有一种好像从来没有洗过澡的馊骚味。
我问他多大,他说七十五。我皱着眉头看着张主任,张主任仿佛没有看出我的表情暗示,一直在等待我的决定,而且还不停地介绍说:“他叫谷太阳,我家邻居,去年年底他老伴走了,欠下不少饥荒。谷大哥说要出来找活,正好咱公司基地用人,我领他来,看看让他去看山行不行?”
我没有回答,我又看了一眼站在我面前的老人,他在笑眯眯地等着我的决定,看样子他很期待这份工作。
我突然想起刚刚来长白山时,听到一个有关于谷太阳的传说,说他是长白山最后一个放山人,而且他在药王谷挖到一个中国最大的野山参奉献给国家,至今还在北京某博物馆珍藏着。
“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放山人吗?”我问。
他点点头说:“是啊,那时我年轻,可现在我老啦!”
“是你当年一把斧头一条狗,战胜过三只黑瞎子?”
“那时我年轻啊。”说着他把自己的裤脚往上卷起,露出一块长长的疤痕。他说话膛音很重。
张主任说:“这老哥,原来放山养山参有钱,可是家里有人治病,一治就是很多年,积蓄都掏空了,送走了家人,他说如今岁数不算太大,趁还能上动山就出来做点事,多少挣点生活钱……”
我问:“家里谁有病?”
他没有回答,张主任说:“他老伴先前是肾病,后来做了透析,再后来又是换肾,可没有活几天就走啦!”
我没有再问什么,对张主任说:“派人去拾掇看山窝棚,注意不要让他喝酒抽烟,你和他说好了。”
二
山上已经绿色满山,可山里还有些发凉。
我和张主任早早来到山上野山参基地看护卡,想让看护员工告诫今年上山采野菜的村民们不要踩踏刚出土的人参苗。
走向看护卡,远远看见谷太阳穿着保安服装叉腿站在大门中央,手里拄着一根光滑的棍子,在他前面一群人在听他说话。
我走到近前,站在人群后面,听他说道:“大家伙,你们听我说,这里满山都种上了野山参,小苗刚刚出土,你们抹脖子踩下去,参苗就活不了了,一粒籽一角钱,种下去一角钱,现在人参比黄金都贵重,我看你们怎么忍心为了几颗不值钱的猫爪子、猴腿菜就来祸害人?今天,我想告诉大家,我谷太阳就是这长白山的放山人,你们一定要上山,肯定我不拦,我也拦不了,但我会跟在你们屁股后面看着你们的脚底下踩的参苗,我给你们数数,我保证会不多一颗,不少一颗,一年生人参现在值一元钱,二年生值三元钱。四年生值五元钱,六年生值三十元钱,八年生值五十元……”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村民们你拽我我扯他地往回走了。
往年公司要花费不少功夫都很难阻止村民采野菜,可今年让谷太阳几句话就挡了回去。张主任看看我,我点点头,感觉这个老人很有经验。
三
不久,我和张主任去基地的深沟,去查看各个看护岗的工作情况。
基地距离市里有七十里,沿途都是陡峭山谷。晨雾在深沟里向山腰缓缓爬去,山里的风凉爽极了。
公司基地有两万多亩,我们按照地块面积和方位设定了六个固定的看护窝棚。由于谷太阳很有经验,我把他调在沟口,并让他负责其余的几个看护点的看护管理工作。
我和张主任一连去山沟查岗三次,都没有看到谷太阳在岗,张主任摸摸窝棚外的铁锅还是温热的。我们问其余的几个看护人员,大家都说一直没有看到这个人。
又过几天,我和张主任再去查岗,可这几次谷太阳都在盖着被子睡大觉,而且鼾声如雷。
我们很快离开了窝棚,因为这里的谷太阳馊骚气味实在让我受不了。
我们没有惊动他,走到外面看见在窝棚的附近晾晒着湿漉漉的衣服。
我们去另外几个看护点,问起谷太阳的情况,大家都说不知道。可大家都奇怪的反映说:“这几天每逢半夜,山林里好像有老虎在吼叫,搞得大家夜里都不敢睡觉,晚上天天点起篝火,一直烧到亮。”其中有一对夫妻面有难色,说要辞职,说家里有老母生病要住院治疗。我批准了他们的请求。
不久后的一天早上,我刚刚睡醒,谷太阳来敲我的门。我开门,他站在门口跟我说:“家人今天烧七七,要请假一天,明天回去顺便买点咸盐。”我说行。
但是他说完没有走开,好像是还有话要说,他眯着眼睛看着我。
我说:“你还要说什么吗?”
他说:“我想向领导汇报点工作。”
我说进屋说吧。其实,我实在恶心他身上的味道。
他拿起一只塑料凳子坐下来,他说:“我用了一个礼拜时间,把整个基地的沟沟坎坎走了一遍,我看到三道沟、小南坡、陈家沟去年苗势不算好,要赶紧撒石灰杀菌,要不一下雨就倒秆;五道沟、狼爪沟苗好,但要赶紧组织人剪草,要不耽误参苗生长,还容易被草欺负死;还要注意的是,我看到有几个参龄大的地块的山梁上,有野猪和黑熊蹄子印了,好在它们没有过岗,要不损失就大了。这几天晚上,我拿着斧子,绕着每个山梁走一圈,我还学着老虎的叫唤,我估摸一般的野兽是十天八天不敢来的。”
我拿出笔记本记下了他的建议,最后我说:“你说的学老虎叫唤的方法管用吗?”
他说:“保证管用!”说着从大腿下面掏出一件脏兮兮的东西,不知道用什么颜色的布包着,他说:“有了它就更管用了。”
说着他把它递给我,我刚要接,一股骚臭腥馊的味道向我扑来,我感觉喉咙在动,我赶紧一只手按住喉咙,我扭着脸说:“什么?这个味道?”
看到我没有接他的东西,我感觉他突然窘迫起来,他说:“这是老虎屎。”
“虎,老虎的粪便?”我问,“你怎么搞来的?”
“说来话长了,我把它戴在身上几十年啦,我带着它走遍了长白山,它是我的护身符啊!”
我愕然了,我想:有机会一定听听老人和虎屎的故事。
四
我安排公司行政人员去市里石灰矿买了几车石灰,雇人在三道沟、小南坡、陈家沟参地撒石灰杀菌,又在五道沟、狼爪沟组织人剪草。
谷太阳老人白天也带领看护人员跟随队伍劳动。足足忙活了半个月,才清净下来。
休息几天,我让司机去买了米面粮油,拉着我和张主任去给山上看护员工送给养。
到达谷太阳的看护窝棚时,我见他在山坡上撅着屁股,在用镐头刨着什么。不一会儿,他喊着张主任:“张老弟,你和司机赶紧把屋后的塑料管给我背上来。”张主任和司机背着塑料管向谷太阳走去。
走进窝棚,我看见屋子收拾很干净,被子都在外面晾晒。小小厨房的简单家私摆放很整齐,菜板上还有不少切好的山菜。
我赶紧出来,因为我又闻到了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了。
这时,谷太阳端着一瓢水送我喝,他说这是最甜的长白山山泉水,我看见张主任和司机都在用碗接着从山上引下来的水。
我端起水瓢,看见瓢中的水十分清冽。
我喝了一口,咂咂嘴,果然很甜。我接着咕咚咕咚把水瓢里的水喝完,喝得我直打嗝。
谷太阳在屋子里拿出几个凳子让我们坐下,他说本来抽了几十年的老旱烟,自从来公司基地就戒掉了,说完,他还是眯着眼睛看着我。
我突然发现老人家更瘦了,眼睛还有些发红,原来头发黑白相间,现在好像全白了。
“大叔,”我说,“听张主任说,你为老伴治病花了不少钱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攥住一颗野菜,拔出根来。“没治好病,花再多钱有什么用?”他眼睛看着前方说。
“大叔,”我又说,“当初你老伴得病很重吧?”
他依然没有说话,把攥在手中的野草放在嘴里嚼起来。
“大叔,”我说,“你的孩子都在哪里?”
他吐出嘴里野草的叶子,看着我说:“我俩没有孩子。”我看到他的牙齿沾有绿色的草叶。“嗨,这辈子她受过太多的苦啊!”他继续说,声音很小,仿佛怕被人听见。
我愕然了。
“大叔,趁今天都没事,和我聊聊你的故事可以吗?”
他扔掉攥在手中的野草,沉思一会儿说:“那好吧!”
五
小时候,我家住在青石沟,那里只有几十户人家。
十岁时,我妈就守了寡,我小时候妈说我很难伺候,几乎什么都不吃。到了十几岁个子矮小,身子皮包骨,不少邻居劝我妈领我去岭后仙家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妈很着急,那年秋天,她领着我徒步走了半天来到岭后台上的仙家,当时仙家浑身颤抖,说话也阴阳怪气,一会儿摸摸我的头,一会儿摸摸我的手,我吓得大气不敢哈,我一直闭着眼睛。我只记得仙家说我阴气太重,要补阳气,要改名字,要认一个阳气足的男人做干爹。
我原来的真名我都忘了,只是记得大家都叫我“谷牵柱”。后来我妈找到一个教书先生,老先生说:“太阳是造物主,最阳了。”所以改名叫谷太阳。
改名后,妈妈盼着我好起来,可是我还是不愿意吃饭,眼睛待睁不睁,整天躺在炕上,仰颌望房堢。我每天听见妈妈哀声叹气,我心里也知道着急,我忽然想起仙家的话,于是我跟妈说:“妈,大仙不是让你给我找一个干爹吗?”
我看见妈妈的脸立马很红,随即皱起眉头说:“上哪里去找,那么容易吗?”
不久,邻居家娶媳妇,我架不住屋外的热闹,趁妈不注意就跑出去看。
在放鞭炮时,我捂住耳朵就往外跑,我只顾跑却没有看路,我踩到了一个男人的鞋子撞在他的身上。那个人丝毫没有动弹,可我四仰八叉倒在地上。那个男人哈腰抓起我,我颤巍巍地站住,我仰头看着他,他是一个个子高高满脸胡子的人。
他也仔细看着我,问:“小家伙,几岁?”
“十二。”我眨着眼睛说。
“你好像是不自在了,是不是?”北方人一般管有病了叫不自在。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这时我妈来找我,看到那个男人在和我说话,她一把抱起我,向那个男人点点头。
“大妹子,”那个男人说话了,“你这孩子不自在多久了?”
妈说:“都好几年了,愁死了。”
那个男人走到我妈面前,握住我的手脖,说:“这孩子手拔凉,要赶紧看看。”
妈说:“看了就是不见好。”
那个男人说:“妹子,赶明个我去山里,回来给这孩子采点东西,你给他吃了看看。”
我当时看着我妈眼睛一亮,可脸立马又红起来。
不久,一天清晨,那个男人来我家敲门,他浑身湿漉漉地走进我家屋里,把一个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告诉我妈说这是什么籽,这是什么花,这是什么根,如何清洗如何煎熬,每天几次,然后如何如何。
妈按照那个男人的说法做好了,可是我死活就是不喝,为此妈打了我,也气哭了。
第二天那个男人又来了,他手中拿着蜂蜜,让我妈先把蜂蜜喂我,我吃得很甜很香,还想要。那个男人把妈妈熬好的药水拿到手里说:“孩子,要想吃蜜必须先喝口这个。”我为贪嘴吃蜜,竟然闭上眼睛喝了一大口中药水,急忙咽进肚子里,还好,没有感觉有多苦,这时那个男人把蜂蜜喂进了我的嘴里。
这种苦水,我整整吃了一个月,那个男人也整整一个月天天湿漉漉来我家。
一个月后,我感觉身体好多了,能吃饭能睡觉,脸蛋也有肉,身体也有劲了。
有一天早上,我妈把我拽到那个男人跟前磕头说:“记住,他以后就是你干爹!”我咣咣咣地磕了三头,嘴里喊着爹。那个男人高兴得直咧嘴。下午,那个男人拎着一桶酒来到我家,痛快地和我妈喝起来。
饭间,他从很埋汰地从兜子里掏出一个顶叶子的植物,告诉我妈:“这颗棒槌有五十年了,市上要值千八百的,算是给我干儿子的见面礼吧!”
记得那天晚上我妈哭了,那个男人也喝醉了,半夜我醒来,听见炕头上那个男人睡的呼呼的。
后来知道,那个男人姓吴,是长白山有名的放山把头。
六
姓吴的放山把头从此常常来我家找我妈,他也常常住在这里。
不久,在妈妈的央求下,我跟吴把头学习放山,寻找野山参。
十八岁时,我已经是几乎和师父一般高的大小伙子了。几年的放山锻炼,我知道在森林里如何辨别方向,在百草丛中如何寻找到棒槌,而且在棒槌的群落里我能很快鉴别出哪颗是双喜,那颗是挂耳和笊篱头。
文中第一页,谷太阳人名有两处笔误,写成了谷阳太。
问好翎雨老师!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