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4年1月1日对何大伟而言，是不可思议的一天。
　　 夜色逐渐浓重，何大伟走在光线暗淡的街道，却像在阳光下漫步，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天色越黑，他的视力越好，近视和夜盲症不治而愈。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看见自己的双眼居然冒着蓝绿色的光芒，一眨一闪，宛若夜行的狼。
　　 何大伟担心自己的样子会吓到偶然经过的路人，便用左手遮挡双眼，蓝绿色的目光从手掌穿过，手掌像一块精细的磨砂玻璃，半透明，根根细长的指骨散发着淡淡的荧光。他抬起右手，使两手交叠，右手与左手同样，指骨晶莹剔透。
　　 更奇妙的是，如磨砂玻璃般的半透明手掌逐渐变得清澈透明。
　　 何大伟发现街道东边角落里，一对儿耳鬓厮磨的年轻人，他们以夜色做掩护，尽情拥抱和亲吻。街道西边的角落也有一对儿，如胶似漆、翻来覆去、举止大胆、幅度夸张，如同上演限制级电影。
　　 刹那间，何大伟拥有了特殊的感知能力，他断定东边角落里的一对儿正在恋爱，而西边的一对儿正在偷情。他替东边角落的一对儿感到幸福，替西边角落的一对儿感到羞耻，不忍再看，快步走开。
　　 在这条街道上，何大伟还看到两个小偷，他们身穿夜行衣，像蜘蛛一样顺着楼房的下水管向上攀援。何大伟大声喊叫，声音钻进空气，仿佛被海绵吸干，两只蜘蛛根本听不到一丝声音，他们继续攀援，越攀越高。何大伟想捡起一块碎砖头或小石子投掷小偷，又怕小偷因此摔落，或伤残或丢命，只好暗暗诅咒小偷今夜徒劳无功。当何大伟经过两只巨大的蓝色垃圾桶的时候，这条街道到了尽头。垃圾桶发出响动，是一名乞丐蜷缩在桶内，正专心致志地翻拨垃圾，漆黑的手指如耙挠，如筷如叉，不时夹捏起一块形状和颜色都十分模糊的东西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儿地咀嚼，发出“咂、咂”的声音，吞咽的时候，镶嵌在漆黑的脸上的那两只眼白便消失了。何大伟怀疑这名乞丐也具备了夜视的能力，可以甄别出垃圾中的美食。
　　 何大伟心想，原来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真正的乞丐！
　　 轻飘飘的脚步带着何大伟继续行走，漫无目的地走进一个楼房林立的小区。
　　 一声猫叫吓了何大伟一跳，一只黑猫瞪着如黄色小灯泡的猫眼朝何大伟看了一眼，随即，弓了腰身只一纵，便鬼魅般消失在一栋楼房里。
　　 何大伟记得曾经来过这里，苗小虎在这个小区购置了一套房子，就在三号楼三单元三层。苗小虎这家伙最近几年没少捞房子，在白马市至少有二十套，位置都不错，眼瞅着一天天升值。何大伟叹了口气，自己和苗小虎是一块光屁股在白马河玩大的，而自己的房贷还没还完。
　　 何大伟不由自主地朝三楼望去，厚重的墙壁在他的注视下逐渐渗出光亮，能隐约看见苗小虎的房间里人影晃动。苗小虎房子多，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每天晚上临幸哪套房子。看来何大伟今天还真有点运气。这算什么运气？看苗小虎泡妞么？苗小虎一直是个好色之徒，开了公司之后更加恣意妄为，身边的女人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
　　 何大伟不想看，可是眼睛却自作主张朝苗小虎的房间望去，两个人影清晰地呈现在视野中，一个是苗小虎，另一个是位年轻妩媚的女人，长发及腰，背着身，腰身凹凸有致，何大伟不由得心里一动。
　　 偷窥可不道德。何大伟赶紧把目光转向别处，家家户户的墙壁竟然都化作一层纱帘，高大的住宅楼宛若一幢幢方方正正的蚊帐井然罗列，又像一只只纱罩的宫灯整齐排布。
　　 何大伟赶紧闭上眼睛。眼睛一闭，听力大增。
　　 苗小虎让这位年轻妩媚的女人去冲澡，女人顺从，不一会就响起细碎的水雾散落的声音，像清明时节的纷纷细雨。在细雨声中，穿插着苗小虎坐在客厅里不停地转换电视频道以及抽烟、弹烟灰的声音。听着这些声音，何大伟回忆起烟的滋味儿，于是，烟瘾被勾了起来。他常抽白马牌香烟，口袋里还有半盒，便摸出一支，很熟练地点燃，很享受地吸了一口，让烟雾经过哽嗓，在肺里循环，刚要徐徐吐出烟雾，烟雾却从领口冒了出来，揭开衣领，发现每个毛孔都钻出细细的灰白的烟雾。垂眼仔细一看，巨大的恐惧感如电击来，他看到被胸骨包围的肺叶充满烟雾，两片肺叶由于长期烟雾弥漫已经变成墨绿色，布满大大小小的污浊气泡。一颗拳头大小的心脏埋在肺叶里，颜色暗红，本该不停跳动却纹丝不动，和生理课上的塑料模型一模一样。
　　 哪有这种离奇的事！何大伟怀疑这是假象，使劲掐大腿，像抓了一把棉花，大腿不疼，没感觉。他放心了，断定这是在做梦。既然是做梦，就不用害怕了，也就无所谓道德不道德了。
　　 何大伟干脆坐在马路牙子上，晃着脑袋，像看电影一样看着各家各户。干什么的都有，有哭的，有笑的，有说话的，有喝酒、吃饭的，有看电视的，有玩游戏的，有打麻将的，有大人打孩子的，有夫妻对打的，有男欢女爱的，有串门的，还有上厕所的、洗澡的，真是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极其丰富多彩的庞杂景致。
　　 这时，苗小虎和女人做爱发出的夸张喘息一声紧似一声，一声大似一声，何大伟产生了一丝偷窥的快感，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心里骂苗小虎这小子真他妈的艳福不浅。
　　 年轻女人的确颇有姿色。
　　 苗小虎这几年被美酒佳肴养得肥胖如猪，他骑在年轻女人身上，汗流浃背、动作粗鲁，宛如猪八戒驾驭嫦娥。
　　 大约半个小时，苗小虎停止运动，翻身仰卧，随手点燃一支烟。女人坐起来喝水，端起杯子的时候，遮掩身子的毯子滑落，一只黑色的蝙蝠伏在光滑白皙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何大伟的记忆触动这只黑色蝙蝠，它扑楞楞挣脱出女人的皮肤，灵活转动毛茸茸的小脑袋，快速眨动圆如椒粒的小眼睛，张开带有小爪的双翼，急速扇动，穿出墙壁。墙壁上吸附着一个夜行的小偷，正瞪大了双眼朝屋里张望，羡慕着男欢女爱的美好，幻想着改行偷情，被突然破墙而出的蝙蝠惊吓，险些跌落。
　　 蝙蝠飞向夜空。何大伟的目光追随着蝙蝠，来到一间写字楼。正是何大伟就职的写字楼。
　　
　　 二
　　 梦，注定离奇，可是，怎么可能如此离奇？太夸张了吧！何大伟警告自己的梦应该收敛一些了，于是蝙蝠消失在空气中，不见踪迹。
　　 何大伟的目光走进写字楼，亮着灯的一间，有两个人在埋头加班。其中一位是男士，坐在何大伟的办公桌前，弯着腰，探着脖子，盯着显示屏，恍若一只觅食的鹅。另一位是女士，马尾辫及腰，在纸上写着什么，边写边笑，笑不露齿，也不露声。
　　 这时候，女士站起身，离开座位，拿着这页纸朝像鹅的男士走来。何大伟对她太熟悉了，她叫邢黎黎，是自己的高中同学，也是心仪已久的对象，大学毕业后托何大伟帮找份工作，她就由何大伟的同学变成了同事。她的长相谈不上特别出众，但绝不难看，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牢牢记住，因为她的眼睛比较大，双眼之间的距离也比较大，像是孪生姐妹拌了嘴，谁也不愿挨近谁。何大伟觉得邢黎黎因此更加楚楚动人。可是邢黎黎很不自信，认为自己是个永远变不成白天鹅的丑小鸭。何大伟想对她说你怎么这么不自信呢？可一直没说，可能是自己不敢，也可能她后来变成了白天鹅。
　　 邢黎黎走到像鹅的男士跟前，说：“大伟！帮我看看这两个数怎么对不上？”
　　 原来像鹅的男士是自己？形象太不可恭维了！梦中的何大伟觉得脸有些发红，可是现实中的何大伟挺起脖子，脑门上的头发油腻打缕儿，两眼迷茫，嘴微张，丝毫没有自惭形秽，简直一个呆子。
　　 “何大伟！醒醒！”
　　 邢黎黎的小拳头和声音一齐向何大伟袭来，何大伟哪能招架得住？赶紧接过纸，一看，更呆了。这哪里是数？分明是漫画，一个男的埋头加班，两眼泛着晕圈，身后一个女的手举大锤子砸他的脑袋，砸出一串串星星。
　　 邢黎黎盯着何大伟，笑意盈盈，等他的反应。
　　 何大伟拿着纸，横竖看了一会，说：“那两个数呢？怎么只有两个人啊！”
　　 邢黎黎扑哧笑了，说：“你真是块木头，我加完班了，你呢？”
　　 “我，我还要一会儿。”何大伟把纸扣在桌上。
　　 “那，我等你一会儿吧，等你干完，咱们去吃大排档怎么样？就这么定了，我请客，你快点！”不等何大伟说话，邢黎黎脚尖点地，身体就地旋转，马尾辫在脑后摆动、飘起，扫过他的脖子。
　　 记得当时脖子又麻又痒。梦中的何大伟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曾经被发辫扫过的脖子，甜蜜的感觉再次油然生起。
　　 何大伟瞄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时间，深吸一口气，继续探出脖子如鹅、瞪圆双眼如铃铛，仿佛屏幕里埋藏有美食。
　　 梦中的何大伟咬牙切齿地咒骂正在加班的何大伟：“傻瓜，傻瓜，木头，木头，一会儿苗小虎就把邢黎黎接走了，你喜欢邢黎黎还不赶紧和她去吃大排挡！”骂完了，闭上眼睛，让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慢慢回落，脑海里却浮现出那晚的记忆：何大伟加完班，失魂落魄地孤零零走出写字楼，走回新购置的还没装修的毛坯房，有些伤感，有些悲凉。
　　 QQ消息的叽叽声诱惑着梦中的何大伟睁开双眼。邢黎黎正和一位名叫冰淇淋的好友网聊。
　　 邢黎黎的网名叫甜鸭梨，何大伟曾经取笑过这个网名，甜鸭梨，脆甜水多，邢黎黎反问，你敢咬一口么？何大伟一下子被问得目瞪口呆。
　　 甜鸭梨和冰淇淋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闹。
　　 甜鸭梨：我觉得何大伟挺好的，老实巴交的。
　　 冰淇淋：老实巴交好是好，能当饭吃？能当钱花？能当楼房住？七仙女嫁给董永不也是过苦日子？房子买不起住寒窑，还是破的！
　　 甜鸭梨：……
　　 冰淇淋：哪有什么真正的爱情，我早就看透了，什么爱情价更高，其实金钱最重要。你得向前看，向钱看。我要不是你的学姐，也不给你讲这道理。
　　 甜鸭梨：可是，我……
　　 冰淇淋：什么可是，可是的，我在休闲会所当经理，不少挣。让你来我这干你又不来，嫌休闲会所不是正经生意。
　　 甜鸭梨：……
　　 冰淇淋：你长得不难看，好好打扮打扮，买几件上档次的衣服，性感点，这叫一次投入，长期回报。瞅准机会，让你们苗总就范！
　　 门突然被推开，QQ聊天中断了。苗小虎腆着肚子走了进来，先走到现实中的何大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大伟，还没忙完啊，辛苦啦！谁让咱们是从小玩大的兄弟啊！我的事业就是你的事业，这个月多给你发奖金！”然后拐向邢黎黎，脸上堆着一坨笑容，声音像浸过奶油：“黎黎啊，忙完了？还没吃饭吧，苗总请你吃饭，去天香楼吃海鲜，快收拾一下。”
　　 大概不想驳老板的面子，大概吃顿饭不是什么大事，邢黎黎就跟着苗小虎走了，临走时看了何大伟一眼。何大伟的脖子探得更长，脸几乎和屏幕贴上了。
　　 夜风清凉，何大伟感觉不到。露水降落，浑身潮湿，何大伟感觉到了。潮湿的感觉涌到眼前，出现另一个场景，邢黎黎俯下身子，双肘支在何大伟的办公桌上，下巴支在两手之间，眨动大眼睛，盯着何大伟，两只大眼睛显得更大更亮，忽闪出更加明亮的光芒：“给你发了个FLASH，我做的，你看看做得怎么样？”
　　 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在海边漫步，男的伸着鹅一样的脖子，女的留一头长发，长发被海风吹起，飘动。两人的衣衫也被海风吹起，飘动。夕阳映红了海面，也映红了他们的身影。背景音乐是电影泰坦尼克号主题曲——《我心永恒》。
　　 只是，何大伟又像木头一样了。
　　 “说话呀，做得怎么样嘛！”邢黎黎举起了小拳头。
　　 “不拿大锤子了……”何大伟终于吐出一句话，话音刚落便挨了一拳，然后衣袖就被邢黎黎拽住了，摇啊摇。
　　 邢黎黎像赢了锤子剪子布的孩子一样笑了，大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声和被风吹动的银铃一样。
　　 露水越来越重，何大伟眼睛越来越潮湿，泪水终于泅出。
　　 泪眼朦胧中，邢黎黎眼圈乌黑，睫毛向上翻卷，嘴唇浅浅猩红，光泽湿润。她走在通往苗小虎的办公室的走廊，长发如瀑，裙裾艳丽，鞋子精致，走路的姿态大方得体，走到总经理办公室前，转了个身，裙摆随之旋转。裙子很合身，邢黎黎凹凸有致的身材使何大伟有些眩晕。
　　 邢黎黎敲响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何大伟竭力抗拒总经理办公室里的场景。于是，场景转换，他再次看到邢黎黎聊QQ，她已经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了。
　　 甜鸭梨：我这是怎么了？（哭的表情）
　　 冰淇淋：丑小鸭正在变成白天鹅，万里长征第一步迈得很成功，恭喜！
　　 甜鸭梨：这可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冰淇淋：那你想跟着何大伟过一辈子苦日子？何大伟老实巴交的，肯定不会有什么出息。
　　 甜鸭梨：可是，我……
　　 冰淇淋：你又来了，等你有车有房你就不可是了。告诉你个消息，你的苗总最近经常来休闲，你有空陪他一块来呗！好长时间没看见你，怪想的。
　　 这个冰淇淋是谁？肯定不是好人，邢黎黎什么事都告诉她，肯定关系不一般。难道，邢黎黎也是……
　　 正揣摩着，响起拍门声、喊声，场景又转换到自己的住处。
　　 “大伟，开门，开门！是我，我是黎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