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梦镜(小说)
苗小虎拨拉开美女的纤纤玉手,自斟了一杯酒,喝干,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水面,一言不发。
秦富贵嘴唇上下翕动,喃喃自语:“要是万不得已,也得选个好日子,眼看过年了,让他过了年吧。1月1日,一场车祸?植物人?”
苗小虎面色暗紫,两眼布满红丝,眼神空洞,若有所思,若无所思。
六
“特殊服务员!”秦富贵喊了一嗓子。
一声“嗳”遥相呼应,声先到人后至,冰淇淋把苗小虎从水中搀起,身旁美女早已展开干爽浴巾,裹住苗小虎的肥大身躯。苗小虎朝按摩室走去,美女跟在后面,但是被苗小虎扭头看过来的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吓退了,又把自己浸进水里。
轻车熟路,苗小虎撇着大脚片,晃着唐老鸭一般的步伐,进了一间窗帘紧闭的房间,然后门被紧紧关闭。
秦富贵也走进另一间密封的房间,陪他的美女跟着进去了。
何大伟不想动弹,也不想去看。如果去看,房门是阻挡不了他的,看了又怎样?不就是些见不得人的事?
清澈的水使他不忍离去,很久没有泡澡了,身体在水里自由地摆动,胳膊,腿,还有肚子,飘浮着,荡漾着,浑身酥软无力,看着自己若有若无的身体,甚至有些惬意,甚至忘了水中还有一位美女,陪着苗小虎的美女,被苗小虎拒之门外的美女,光溜溜地泡在水里,美艳的脸庞因伤心难过愤怒狠毒而扭曲,像魔鬼的脸。
何大伟想咽口唾沫,但没分泌出来,便骂了一句,他妈的。
苗小虎出来了,出来时像换了个人,头发和狗舔过一般光润,脸蛋子也冒着红光,那位冰淇淋变戏法一样从苗小虎出来的房间里出来了,脸也红着,赛过三月桃花。
冰淇淋知道苗小虎要结账了,对苗小虎百般献媚、恋恋不舍,恨不能变成一块泡泡糖粘到苗小虎的衣袖上。
何大伟看到在苗小虎结账的时候,秦富贵再次乘机在冰淇淋的腰和屁股上抚过。
苗小虎等四人一走,冰淇淋拨打手机,话语急促:“你快让何大伟远走高飞,苗总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接电话的是邢黎黎,她面色惨白,说:“求苗总?”然后冷笑一声,拿手机的手失去知觉,手机掉在地上。
冰淇淋的声音在地上躺着的手机里显得非常微弱,像即将失去信号的电台:“黎黎,你可千万别干傻事,听我的,你去求求苗总,喂!喂!喂……”
七
邢黎黎浓妆艳抹,走进总经理办公室。
苗小虎坐在老板桌后面,眯着眼睛上下打量邢黎黎,眼睛缝里喷出熊熊欲火。
邢黎黎说话了:“苗总,我求您,看在何大伟这么多年对公司的付出,求您放过他吧。您让我怎么样都行!”
苗小虎淫邪的眼光在邢黎黎的身上逐行扫描,说:“哈哈,你想通啦?不是上次拒绝苗总的时候啦?你想救他?当然不行!除非,嘿嘿,除非把苗总伺候美了。”
邢黎黎咬着嘴唇,盯着苗小虎的眼睛,问:“苗总,你说话算数?”
苗小虎把肥胸脯拍得啪啪山响,说:“我苗小虎,说一不二,君子一言,四匹马都追不上,吐口唾沫砸出个大坑。要不,我能做这么大生意?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信用!哈哈哈!”
“我听你下命令,才相信……” 邢黎黎继续咬着嘴唇,咬出深刻的印痕,渗出血来。
“我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从来都是见了兔子才撒鹰。”苗小虎看着邢黎黎一会红一会白一会红白相间的脸庞,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何大伟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了,胸膛里不再跳动的心脏痛楚难当。他跑上楼,闯进总经理办公室,搂住邢黎黎,可他的手穿过了邢黎黎的身体,他变得虚无缥缈,连空气都不如。
那只黑猫从何大伟脚下箭一般蹿过,与空气摩擦出点点火花,若隐若现。
八
“喂?苗总,您满意了吗?”
“你这块冰淇淋,消暑解渴哇!哈哈哈。”
“那您要常来看我哟!”
九
何大伟呜呜地哭,泪水流干了,身子变轻了,一股小风就能吹动。他想,鬼管不了人的事,既然自己死了,活时的一切恩怨就不重要了。也许该走黄泉路?过奈何桥?喝孟婆汤?投胎转世?
他想,去了阴间就能见到母亲了,但在去阴间之前,必须回岳各庄和父亲道别,于是朝岳各庄走去。
那只黑猫在他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迈着猫步,悄声无息。
刚走出小区,天边有了亮光,淡淡的阳光从云层里透过来,一丝一缕。他的步履变得艰难,身体变得沉重,凡是被阳光照到的部位,像铁块一样生冷坚硬,产生一种特殊的气味,像烧焦羽毛,也像燃烧纸张,痛楚难忍。
他又折回小区,钻进地下室的走廊,坐在一辆电动自行车的后座上,抚摸伤处,心中无尽悲凉,缩在阴暗的角落瑟瑟发抖。有只老鼠鬼鬼祟祟地沿着墙根溜过,那只黑猫嗖地追了过去,皮毛与空气摩擦,爆发出几点火星。
楼里传出起床、洗漱、上厕所、大人骂孩子赖床不起的声音,何大伟有些困,想睡觉,迷迷糊糊中,听到给自行车打气的声音,忽哧忽哧的。
他看到了父亲的身影。
那是何大伟的童年。那年,母亲病重,岳各庄的医院让母亲转院,就去了白马县的医院,一住就是一个月。何大伟说想妈妈,父亲就打算带他去看母亲了。
星期天的早晨,很冷。临出发前,父亲把自行车的气打足。
苗小虎知道何大伟要去白马县看母亲,一大早来道别。何大伟担心母亲,心里害怕,苗小虎就对何大伟说:“别怕,勇敢点。咱们都是男子汉。俺等你回来耍。”何大伟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天,父亲买了两斤饼干,让母亲吃,母亲执意不要,说刚做完手术,不能吃东西。这两斤饼干就被带回家了。何大伟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两只口袋塞满饼干,去找苗小虎。两个小伙伴津津有味地吃着饼干,聊着天。
苗小虎问何大伟:“你娘有事么?”
何大伟说:“俺娘说了,没事,让俺听话,好好学习。”
苗小虎又说:“俺就说嘛,啥事没有啦!县里有好玩的不?”
何大伟说:“有,俺爹给俺买了这个。”
何大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吊炮,一种用子弹头和子弹壳做成的小玩具,在子弹壳的底部锯出个缝,再把子弹头塞进子弹壳里,然后给子弹壳拖上一条细长的白绵线。玩的时候,把纸炮塞进缝里,向空中抛去,落到地面时,子弹头就把纸炮炸响了。
苗小虎接过来,爱不释手,研究了一会,说:“咱自己也能做。”
几天后,苗小虎就拿着自制的吊炮上学校了,在同学中显摆。又过了几天,学校禁止玩吊炮,展开了没收行动。何大伟学习好,遵守纪律,是大班长,主动把吊炮上交了,但没有检举苗小虎的自制吊炮。这事儿却让副班长知道了,向老师报告何大伟包庇苗小虎。结果,副班长提升成大班长,何大伟胳膊上的三道杠改成了一道杠。
不久,新的大班长被苗小虎痛打一顿,打断一颗门牙。何大伟的一道杠也没了。
苗小虎对何大伟说:“都是俺连累你。”
何大伟拍拍苗小虎的肩头,说:“咱们是好朋友。”
苗小虎说:“嗯,咱们拜把子吧!”
苗小虎和何大伟就拜了把子,对着三根从家里偷来的香烟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辞: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拜完把子,苗小虎心血来潮,说要到白马河水库的大坝上领略一下会当凌绝顶的感觉。
两个人爬上大坝,微风吹过脸庞,脸庞酥痒。几只鹰在空中盘旋,时而发出尖利的叫声。天气晴朗,能看到很远的地方。他们眺望着、俯瞰着,一边是茫茫水库,一边是村庄农田,很雄伟的水塔变得不起眼,高耸入云的化工厂的烟囱像一支铅笔,还有焦窑冒出黑烟,粗而浓,在树木和庄稼编织的绿色中袅袅升起。
苗小虎说:“这就是会当凌绝顶啊!”
何大伟说:“人要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大坝上有几位农民骑车而过,他们的自行车后座上夹着农具,他们的脸上有很深的皱纹,脸色很深很暗。
苗小虎说:“俺不上学了,以后就和他们一样。俺不想和他们一样。”
何大伟一下子搂住苗小虎,苗小虎也使劲抱住何大伟。
几年的时间就是一眨眼。
高考结束,何大伟像放飞的风筝,像撒欢的野马,约上苗小虎一块玩,苗小虎已经成为岳各庄有名的混混。他们玩得很狂野、很放纵、很尽兴,何大伟第一次喝醉,第一次抽烟,第一次向苗小虎吐露初恋情怀。何大伟喜欢一位品学兼优的女同学,苗小虎就怂恿他去找那位女同学,你俩考的不是同一所大学,再不表白,就没机会了。当何大伟鼓足勇气,骑上自行车朝女同学家进发,到了她家楼下,何大伟便忐忑不安了,手心捏着汗,鬼鬼祟祟地在楼下转来转去,鼓足的勇气竟然一丝一缕地泻干净了,最后如释重负般骑着自行车逃掉了。
那些年刚刚流行起送贺年片。大学一年级的圣诞节,何大伟收到女同学寄来的一张贺年片。贺年片上停着一辆自行车,看上去很高档、很精致,这辆自行车停在柔软的草丛里,被淡黄色的夕阳沐浴着,而骑车的人不在画面上。旁边写着两行字,字迹自然是娟秀无比: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署名:邢黎黎。
何大伟的心情从此澎湃不息。他拿这张贺卡给苗小虎看,苗小虎说:“你看你,你看你,我要是你,早就把她给上了。”
何大伟说:“她是我心目中的女神,爱情是神圣的,我必须尊重她,尊重爱情。”
苗小虎说:“你是木头?不,你不是木头,你是高材生,文化人,想法就是和我不一样。你以后能够出人头地,而我却狗屁不是。”
何大伟说:“咱们是好兄弟,有我的就有你的。”
苗小虎说:“你现在这样说,以后就会变的,人都这样。”
何大伟说:“我不会变。”
十
“秦富贵,你他妈的真下手了?秦富贵,你他妈的真下手了!你把我兄弟弄死了,你说弄成植物人的!秦富贵,你他妈的混蛋!”
苗小虎把手机朝地板用力摔去,机身破碎,残骸四下迸散。
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苗小虎突然暴发出狼的嚎叫,撕裂了寂静。
十一
那是六年前的春天,何大伟收到电报,是母亲病逝的消息。
白马山的春天山花烂漫,山风温暖。在送葬的路上,唢呐悲戚,纸钱散落,鞭炮声声,哭声断肠。何大伟悲痛欲绝,苗小虎扶着何大伟,眼泪汪汪。兄弟俩披麻戴孝,招魂幡在他们的头上迎风飘扬。
十二
挨到太阳落山,何大伟走出地下室,朝岳各庄走去。脚步轻飘飘,像在空中漫步,脚下的路向后飘移,两边的树木向后倒去,迎面而来的风和在风中飞舞的落叶以及沙尘穿透他的身体,产生一丝丝摩擦的声音。他知道那是时光在穿梭。他有些难过,仿佛有泪水要落下来,但是双眼很空很涩,用力眨了眨,又揉了揉。当他再次挣开眼睛的时候,面前出现一条延伸向远方的铁路,铁轨好像在快速生长,快速爬行,穿越白马河的大桥,穿过白马山的山洞,穿过荒野,穿过城市,越来越远。
突然出现的两位少年阻挡了何大伟的目光,那是二十年前的何大伟和二十年前的苗小虎,他俩分别走在两根铁轨上,双臂伸展,保持平衡。铁轨两侧是荒野,生满青草,青草在微风中轻轻地摆动,柔顺、光滑,像哺乳动物的美丽的皮毛。何大伟听到苗小虎得意地说:“你知道不?两条铁轨永远不会相交,但是,它们永远也不会分开。”
大豆的这篇小说,说是梦镜,实则是灵魂对现实的控诉,抗争与无奈的挣扎,钱、权、利,会让人改变很多,曾经孩提时的誓言,与成长后的对照,现实的茫然与死后的透彻……手法夸张,表现手法独特!欣赏。
争取尽快完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