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麦的婚约
早晨,火车窗外下起了大雨,迷蒙一片。离江城站还有差不多半小时的时间,车厢里骚动起来,李学兵也开始准备,吃力地拖着一大包和一大箱行李,站在车厢通道上排队等着下车。望着被雨水洗刷的车窗,他的脑海上空飘起了片片愁云。
出站后,大雨变成牛毛细雨,学兵穿上雨衣,很快捂得身上直冒汗,只好脱下,盖在行李包上。抬头望去,拥挤的站外街道上满是打着纸伞、布伞的人群,只有干活的力伕才胡乱穿着短雨衣,或者披一块塑料布。他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去往河运中专学校。十八岁的他,是去那里报到的新生。
走了一个多小时,三轮车停下了。“小兄弟,这里修路,过不去了。我退给你五角钱吧。前面那座八层的楼房就是学校了。”车夫说着,帮他卸下行李,递给他一张皱皱巴巴的钞票,调转车头走了。站在路边,学兵身上的T恤很快被洇湿了。凉风吹过,他打了一个冷战。这时,他背后有人问询:“同学,你是去河校报道的吧?”
这是两个与他年龄相仿,比他高壮些的年轻人,都穿着土布扣袢的旧衣服,各披着一个白色大塑料袋,表情带着一点怯生生的。
“嗯,是。”
“俺们也是新生,已经报到完了。俺叫张家柱,他叫刘小麦,一起走吧。”
说着,两人轻松地扛起他的行李,带着他走向车夫说的那座楼房。路上聊起来,张家柱和刘小麦都来自沂蒙山区,李学兵家在泰安,原来都是山东老乡啊,这下关系更近了。
走进校园,学兵发现学校和他的母校高中差不多大,只是操场要大些。梧桐树上挂着湿漉漉的横幅标语:“欢迎新同学!”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正放着流行歌曲:“啊年轻的朋友们,创造这奇迹要靠谁?要靠你,要靠我,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听着让人振奋,让走进校园的这三个新生能够预感到,他们未来的生活要比父辈好过些。
他们船机班的宿舍在五楼,每间房有三套双层床,还有壁橱和书桌。家柱和小麦给学兵找了一个靠窗的下层床位。学兵问:“你们那间还有床吗?咱们住一处吧。”
家柱与小麦两人对视一下,说:“俺们那间在洗漱间后面,又小又潮,你住不惯。”
“有床就行,你们能住俺就能住。过去看看。”说完,学兵抬腿就往里走。
原来,这是一间保洁工具室改装的宿舍,由于小,只有两套双层床,没有壁橱,就用了一个床位来放行李。学兵高兴了:“这不还有个床位吗?呵呵。”正说着,门边拐角的上层床上伸出来一张孩子的脸,与学兵打了一个对眼,又吓得缩回去了。身后的小麦慌忙说:“那是俺弟弟,跟俺来江城玩的。下星期咱们开学前就送他走。”
“不碍的,你弟弟就是俺弟弟。学校不管吗?”
“家柱的表叔是宿舍保安,就照顾了一下。”
下午,天晴了。学兵睡醒来,那小孩说家柱和小麦又上街去了。
“小弟弟,你叫啥名儿?多大了?”学兵递给他一块糖。那是送他出门时,娘在小铺子里给他买了几块。泰安比沂蒙要富裕一点。
“俺十三岁,叫个大麦。”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舔了两下,又包好,揣进被窝里,满脸幸福地说:“甜!”
“哦?哈哈,你叫大麦,你哥咋叫个小麦?噢——俺懂了,小麦是粮食,大麦刺儿长,粒儿小,是给牲口吃的。”
“你才是草料呢!要吃也是给你吃!”他的发型怪怪的,长一块,短一块,像狗啃剩的饽饽,这肯定不是理发师剪的。
“你个猴小子,咋恁会骂人呢?真是个大麦,长了一个刺儿头。”
“俺奶奶才会骂人呢。前些年村里不让养鸡多过五只,多过就是资本主义。俺奶奶养了六只,被干部打死一只。俺奶奶从街头骂到街尾,不带重样儿的。俺奶奶说了,俺小妮子就是要厉害点儿,人善被人欺……”他忽然觉得说话失口了,赶紧用手捂上嘴巴。
“啊?你,你一个妮子咋住到男生宿舍了?”
大麦哭了起来:“俺家穷,俺爹娘没了,俺哥出来上学,奶奶供不起俺吃饭,一放假俺就跟俺哥来了。俺哥说住这里不用房钱,在城里怎么也能混口饭吃。他和柱子哥整个假期天天出去打工。俺哥给俺挣下个学期的学费,柱子哥也有个弟弟在上学……”说着说着,泣不成声了。
“你咋没跟着去打工?”
“俺,俺没裤子穿。俺只有一条裤子,都磨薄了,俺还要省着,待俺开学回去接着穿。”她羞红了脸,声音越来越小。
“哦。你吃饭没?”学兵心里酸酸的。
“俺一天就吃一顿,又不用干活,饿了睡一觉就过去了。”
他泡了一袋面递给她。看来她是饿慌了,接过来二话不说就突噜突噜地吃起来。他打开衣箱,抚摸着一套旧牛仔服。这是他前年偷了爹的钱去镇上买的。
爹是村支书,家教很严。学兵从小野性疯淘,农村孩子能干的恶作剧他都干遍了,没少挨爹打。后来爹打不动了,他哥李成兵接着打,打得更疼。哥后来参军,他也懂点事了,挨打就少了。哥当了连长,回家探亲,带给爹的钱,被学兵偷了几十块买了牛仔服。哥气得捣了他几拳,他还嘴硬:“你再打俺就还手了啊!你教俺的拳脚俺天天练。再说了,你当那个破兵还不是拿俺媳妇换的?”
爹一听这个泄了气,打了圆场,对着大儿子说:“罢了罢了,你也该给你弟买身衣服过年了。可学兵也太不会买东西,让卖家给诳了。好几十块钱买了一套旧劳动服,都洗白了,看不出来吗?”
“哈哈哈哈……”学兵大笑起来,被自己抹花了的脸上还挂着泪水。
“哈哈哈哈……”成兵也大笑,“爹,这是城里最时兴的牛仔装,新的洗旧了,穿着才时髦,还有人磨出洞来才穿呢!”
这时,娘从门外进来,照着哥的后脖梗狠狠打了一个大脖拐,骂道:“你就会欺负小的!学兵这衣服买的多好啊,帆布似地,穿好几年都穿不破。”学兵早就看出来了,爹宠哥,娘宠自己。从小到大,要不是娘拦着,自己可就惨了。
娘也没料到,这紧身的牛仔装穿了不到二年,就穿不进了。怕爹娘唠叨他,学兵就把它带来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用场。他看着那妮子吃完了,把牛仔裤甩到她床上:“穿上这条试试。”
“哎呀!给我的?”她惊喜过望。
“穿给我看看。”说完,他拿出一本《课外文学阅读赏析》,靠在自己的床上读。
她穿着牛仔裤,从上层床下地,趿拉着一双破布鞋,乐得合不拢嘴。他站起来,发现她上身穿着个发黄的男人的针织短袖衫,破得差不多跟渔网似地,露着身上的肋骨。她的个头高到自己的嘴巴,裤子穿着只需要卷一个裤脚边。她右脚脖子上还拴着一个蚕豆大的银铃儿,那红绳儿都脏成灰色的了。
他看罢满意地点头:“合适。你个头咋恁高呢?”
“俺爹娘就不矮。真的送给俺啦?俺还是脱给你吧!”
“俺穿不进了。再说,女子穿过的,男爷们儿就不能穿了,懂吗?”
“不懂。等俺哥回来给你钱。”
“这是俺穿不上的,就算扶贫了吧。给钱俺就生气搬走了。”
“俺那条粉红色的裤子就是那年村里遭灾,城里人捐给的,穿短了。”
“哦,裤腰有点肥。俺这条皮带可不能给你,这是俺哥给俺的军用皮带。他是连长。”他说着,从衣箱里掏出一把匕首,割下一段自己捆行李用的背包带,递给她。
“呀!你还带着攮子!怪吓人的。”
“这是俺哥用刺刀尖儿做的,俺偷来出门防身用。”
连续几天,学兵都跟着两个同乡出去打工,在工地运沙搬砖,他挣的钱分给他俩,自己有爹给的钱足够了。大麦年龄小,没人敢用童工。这天,学兵累坏了,醒来时日头已经照进窗户了,那哥儿俩没叫醒他,又出去打工了。大麦穿着牛仔裤,上身裹着被单,坐在床边看他睡觉。下午她就要坐车回老家上学了。
“你咋盯着看俺睡觉?跟俺娘似地。”
“兵哥哥,你咋长得恁白咧?”
“别叫俺兵哥哥,俺没当兵的命。”他气哼哼地。
“那你哥咋当的兵?”
“唉——!这说起可就话长了。俺起小家里就给说了媳妇,是公社书记家二妮子,比俺大五岁。”
“啊?”她紧张起来。
“后来,书记家悔婚,把她嫁给了县上来乡下锻炼的一个小干部。”
“哦。”她长出了一口气。
“她出嫁那天哭得死去活来,喊俺的名字。她爹看她揭家丑,就使劲扇她大耳刮子。鼻子打出血了,真惨!”他眼圈红了。
“爹的话就是天。”她抹着眼泪说。
“后来,她爹赔给俺家一个当兵的指标。”
“那,你那大媳妇呢?”
“她后来回娘家,养得白白胖胖,生了个大胖小子。见了俺就红了脸躲着走……”下面的话他咽下去没说——她红脸是因为她的奶子早就被俺捏过了,那奶子就像生养过的一样。
“兵哥哥。”
“嗯。”他从回忆中回到现实。
“你看俺丑不?”
他端详着她:瘦削的瓜子脸显得眼睛大,嘴不大,鼻梁像她哥一样高,脸有点黑,但没她哥那么黑,脖子倒是白的。就是发型看不出男女来。
“丑。”他说。
“女大十八变,你等着瞧。俺给你做媳妇咋样?”
“嗯……等你长大俺就老了。”
“你变老头儿了俺也嫁。”
“起小你家里没给你说下婆家?”
“说了,穷山洼里的土鳖没文化,谁愿嫁他们?俺就是不从,俺要像俺哥一样,考到山外。俺学习一直第一名,等俺考出来了,就嫁给你!”
“不,这事儿俺俩主不了。”
“那,你把俺身子都看了,还想耍赖。”她撅起了嘴。
“俺啥前儿看啦?”
“你来那天,俺穿着个破短袖,你就看了!”
“那那那,俺,俺起誓!俺啥也没看着!”
她猛地敞开上身披着的被单,脸红到脖子根,小声说:“现在看着了没?”
好家伙!这下看了个满眼满心。她身上那么白!刺得他的眼躲都躲不开。没办法了,他忙说:“好吧好吧,俺认账。快裹好被单吧。”他起身打开衣箱,拿出那套牛仔服的夹克上装递给她:“穿了。”
“俺不能再要了。俺奶奶说人不能贪心。”
他瞪起了眼:“给俺穿了!是俺媳妇不?俺媳妇的身子不能再给旁人看!”
她乖乖接过来,背过身穿上,喜滋滋地在房间里来回走着。最后走到他跟前,闭上眼,羞红脸轻轻地命令说:“亲俺!”
他捧过她那狗啃发型的头,嘴唇在她脑门上印了一下,没有啥异样的感觉,好像亲一个大地瓜。她突然抱住了他,这下他有感觉了。
中午吃罢饭,同乡三个人沿着江堤送大麦去车站。正是汛期,江水浑黄,上游不时飘下大小垃圾。
三个男人并排走着,说着话。大麦穿着新买的球鞋蹦蹦跳跳,跑前跑后,在草地上捡着花花草草稀罕物儿。到了公交车站,为了省钱,他们让小麦送大麦去火车站。等公交车的时候,大麦把采的野花递给学兵,学兵在地上拾了一个剩半瓶水的饮料瓶,插上花递还给她,说:“到火车上放在小桌上,它会赔你到山东。”
“那,给你这个。”她又从牛仔夹克口袋里拿出两把东西装进他衣袋。
到了火车站上了火车,小麦安顿好行李,又蹲下给在摆弄那瓶花的妹妹系好鞋带,问她:“娘给你留下的那银铃儿呢?”
“俺把它挂在兵哥哥脖子上了。”
“他不会悔婚吧?”
“他不会,俺有这个。”她按了按牛仔裤口袋里一根硬邦邦的东西。
“是啥?”
“不给你看。”
“听俺说,爹娘不在了,俺替他们嘱咐你几句。你是有婆家的人,可要替婆家守好身子,别给咱刘家丢了脸。”
“丢不了,俺有这个。”她又按了按那个牛仔裤口袋。
“是啥?”
“不给你看。”
“那,俺下车了。你把东西看好了,到那边有刘老师接你。”
“知道咧。”
火车开动了,大麦拿出学兵送她的那本《课外文学阅读赏析》来读。翻开书,发现里面夹着五张大团结钞票和一张字条。她看看周围没人注意,把钱装进裤袋扣好,读那字条。
“大麦,记住你的话,考出山洼,俺等你。学兵。”
她笑了,呵呵,看看,俺说啥来着,俺这大麦还是给你吃了。她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那里有一把插在鞘里的刺刀尖做的攮子。她想着:哼!谁敢动俺身子,俺就攮他。兵哥哥敢悔婚,俺就拿着攮子做凭据,去给他爹娘和哥哥看。
学兵回到宿舍,拿出大麦给他的那两把东西,原来是她在江堤上采的野草莓,像她一样,个个都瘦小,但个个都鲜红鲜红的。他手摸着胸前挂的银铃儿,美滋滋地看着野草莓,心却挂在了那北去的火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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