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缘】桂花酒酿(小说)
从那之后,每天一张照片,无数的短信都是分享宝贝的惊喜瞬间。
朱梅回的短信却都是淡淡的,如“哦”“嗯”“还好”之类。张亚娜被快乐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有注意到朱梅情绪上的低落。
快满月的时候,张亚娜跟朱梅说:“朱梅,我现在急得要死。”
“嗯?”
“你知道的,我坐月子,家里请的是月嫂。这看着就满月了,月嫂要走了。家里想着请保姆。”
“哦。”
“可是现在的保姆有几个贴心的啊,都是狼心狗肺的。你看过报道吧?天天给孩子看电视还算仁慈的了,甚至还有给孩子喂安眠药让孩子睡觉的,你说缺德不缺德?”
“嗯。”
“从农村来的保姆厚道一点负责一点,但是文化程度低,不能对孩子进行早期教育,错过了早期教育我那些胎教可都白费了,这不还是输在起跑线上了吗?朱梅,你说,对不对?朱梅,你在听吗?”
那边朱梅好半天才“嗯”的回了一声。
“朱梅,我想请你来帮帮我好吗?”
“张亚娜,你别太过分了!”朱梅突然生气了。
“不不不……”张亚娜赶紧解释。
“你以为你有钱你就能操纵一切吗?以前你当我是陪衬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让我去当你的保姆!我就穷得那么贱吗!”
“不是,朱梅,你听我讲,你不是没上班吗……”
“是!我没有工作!我无能!我只配去给你当保姆!你的孩子是宝贝,我们这些人都不是人!”
“你怎么这么说?我不是在商量吗?”
“商量?你凭什么单单跟我商量?你看我是天生当保姆的料是不是!你别太自以为是了,你要不是有个好爸爸,能找到好工作?你要不是因为嫁了个好老公,你能像个贵妇人一样对我吆三喝四嘛!”
“你……”
“你什么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花花肠子,你不就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能操纵世界吗?滚去吧!”
“朱梅,你太过分了!我一直当你是好姐妹,没想到你心里这样阴暗龌龊。好,从此之后,我俩一刀两断,你就是死也别找我!”
那边,朱梅已经掐断了电话。
魏平深深吸了口烟:“你当时不该说那样的话,那时候她已经在生病了。”
“病?什么病?什么时候患上的?”
六
魏平也不知道朱梅是什么时候患病的。
毕业后,朱梅跟着魏平来到了他家乡的县城。魏平如愿以偿考进了县城二中,可是,那一年学校并不招数学老师。
“我们结婚吧,反正城里补习班多,你去带带家教,过一年再说。只要我们天天在一起,我有一碗粥,只留一口自己度命,其他都给你。”
“说什么呢,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才对。我去考特岗教师,行不行?还有编制呢。”
“不行,特岗教师都是在偏远地方的,那样我们就不能天天见面了。况且这边你人生地不熟的,还是跟我在一起吧。”
两人很快结婚,生活波澜不惊。
魏平因为带班主任,学校事情杂。班上的学生大多是留守子女,问题学生也很多。每节课都要去班上查查人数,晚上寝室熄灯了他还要去查寝室,找不到的学生还必须去网吧搜寻。学校老师都自嘲说:“什么叫班主任?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迟,吃的比猪差,干的比驴多。拿的是卖白面的钱,操的是卖白粉的心。”为学生,再苦再累都没关系,魏平就是觉得对不起朱梅。
一天晚上,魏平回去已经夜里十一点半了。
“阿梅,今晚没看电视啊?”朱梅每天晚上都等魏平回来,但今天客厅却没有灯光。
魏平来到卧室,看到朱梅斜躺在床上,背对着他。
“阿梅,怎么啦?今晚去上课顺利吗?”学校附近补习班多如牛毛,朱梅就在小区里找了个补习班,每天晚上去上两个小时的课,收入也还可以。
朱梅背对着他不说话。
“怎么啦?生病啦?”
“明天不去补习班了。”
“谁欺负你了?学生不听话?慢慢来啊,亲爱的。”
“韩校长都下辞退报告了,你让我怎么去!”朱梅哭起来。韩校长是补习班的老板,这些补习班都喜欢起个很高调的名字,如“百分百补习学校”“状元府补习学校”等,老板就自封为校长。
“他怎么说的?”
“韩校长说:‘朱老师啊,要是家长问起你是哪个学校的,你就说是县一中的,好吧?’你让我怎么说出口?补习班也是教书育人啊,怎么能挂羊头卖狗肉呢?”
魏平刮刮朱梅的鼻子说:“好了好了,还大学生呢,把自己当狗肉卖了。不去就不去了,我的工资也够我们生活了。你呀,干脆在家,我们来开始‘造人计划’,好不好?”
朱梅羞红了脸:“去你的!”
张亚娜听到这儿,打断说:“你说的这些,我知道个大概。开始她每次跟我打电话也聊这些事,说在家多无聊,清晨站在窗口看着你走,深夜站在窗前等你,都快成望夫石了。我当时也想,你们为什么不要个小宝宝呢?有个小孩多好!”说到宝贝,张亚娜的心里就泛起了柔情。
“问题就出在要孩子这件事上。”魏平看了看张亚娜吃惊的眼神,“朱梅不孕。”
七
接连两年,他们都没有盼来想象中的孩子。魏平还好,毕竟工作分去了好多精力。但是朱梅被这件事搞得筋疲力尽。后来,她不敢上街,以前没想要孩子的时候,没发现街上那么多孕妇,现在只要一上街,满大街都是趾高气昂的孕妇。再后来,她也不看电视了,电视里那个端着脚盆要给妈妈洗脚的孩子简直将朱梅快逼疯了。她也不回娘家婆家了,老年人转弯抹角地问,眼神在朱梅的肚子上扫了一遍又一遍,扫得朱梅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很多个夜晚,朱梅都躲在魏平怀里哭,魏平就安慰她:“不是有丁克家庭吗?我们丁克一下也很时髦的。只要我们相亲相爱,就没有辜负生命的美好,何必一定要用孩子来延续生命呢?”
但是,再美好的话反来复去的说也就显得索然无味了,慢慢地,魏平找不出安慰的话了,于是也跟着她一起叹气。
“你后悔了吧!”朱梅就厉声质问,“后悔娶了我让你家断了香火吧?”
“你瞎说什么呀?我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劝你吗?”
“谁要你劝!你这是劝人吗?早晨出去深夜回来,回来就唉声叹气,你这是劝我吗?不如我们离婚算了,你还能再娶一个能生的。”
“阿梅,别闹了,我都好累了,让我休息一下好吗?明天还要上班呢。”
“是啊,嫌弃我了吧?我没有工作,又不会生孩子,我就是一个废人。家里辛辛苦苦供我上大学,却供出来一个废人!我真不如死了算了!”说着就朝床头撞去!
魏平一把抱住她:“阿梅,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也不好受。我们慢慢来,现在医术这么好,又有试管婴儿。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真要不行,我们去福利院领养一个孤儿,既做了善事,又有了孩子。这不都行吗?你要相信我,我只要跟你在一起。”
张亚娜说:“当时闹这么厉害吗?后来呢?”
“当时是稳定下来了,但是第二天又这样。也怪我,我一心想着将那届学生带完,因为那已经是高考前夕了。等到高考结束,她的抑郁症已经非常严重了。”
“我知道我那电话对她的刺激有多大了。”张亚娜把脸撇过去,魏平看到她的眼里闪烁的泪光。她低下头:“朱梅,对不起。”
“不怪你,怪我。我没意识到抑郁症这么厉害。我一直想着把工作搞好,想着对得起那些把孩子交给我的家长,想着自己才到学校要站得住脚,想着让自己在平行班脱颖而出引起领导的重视。是我自私,没有考虑到阿梅的感受,怪我都怪我……”魏平揪住自己的头发,将头深深埋在胳膊肘里,失声痛哭。
“魏平,节哀顺变吧。谁也料不到会发生这么多的事,鲁迅的《伤逝》里不是说,‘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吗?应该就是这个道理。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哎!”
“发现她的抑郁症之后,我也做了很多努力。学校让我继续带班主任,我拒绝了,我要更多的时间来陪她。暑假寒假我都带她出去旅游,想让她散散心。其实这半年她平静多了,县城一中开了个分校,招老师,虽然她没有什么信心,但还是在准备了。”
“那怎么……”
“怪就怪在桂花酒酿。”
“桂花酒酿?它不是?”
“是啊,我跟她就是因它相识的。上个星期,我妈打电话让我们回去,说家里酒酿酿好了,她知道我和朱梅都爱吃。我跟朱梅说了,那段时间,她很平静,她说‘好啊’,我高兴得要命。
“星期天上午,我骑车带着她,秋天到了,阳光消除了炎热,像温热的手掌。朱梅在后面紧紧抱着我的腰,头贴在我的背上。我跟她说,此刻就是田野、稻香和阳光,还有桂花酒酿。她不说话,但我知道她一定眼角流出了泪水……
“到家之后,我爸妈都高兴得很,脸笑得都起花了。我妈把甜酒酿端到门口稻床的桌子上,我们就围坐着吃。
“偏偏,我们村那个胡婶来了,胡婶是个大嘴巴,什么坏什么说的人。她能挑拨儿子跟媳妇离婚,最后媳妇气得丢下孩子跑了。要是看到村里哪个姑娘拉着侄子在走路,她就凑上去招呼:‘你娘儿俩个去哪儿?’搞得人家姑娘羞得脸通红。这个胡婶,真是不受欢迎的人。
“我拉着朱梅站起身,准备进去。胡婶眼疾口快:‘哟,这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啊,在这穷旮旯里还手拉手啊。瞧这姑娘,长得跟花儿一样。’说着,她就拉起朱梅的手,‘姑娘啊,你在城里哪教书啊,我家那孙子马上要上高中了,教给你带好不好啊?’
“我看着朱梅的脸色开始发白,赶紧打岔说:‘没事儿,胡婶,有什么需要的说一声就行。’赶紧拉着朱梅的手走开了。
“胡婶在后面说:‘瞧瞧,老嫂子你们有福啊,看着媳妇多水灵,村里她这样年纪的都当上妈了,操心得成黄脸婆了……’
“朱梅一下子甩开我的手,拼命跑起来……从那回来之后,就不吃不喝,晚上也不睡,直楞楞地坐在那儿。我就怕她出事,寸步不离,一直到昨天上课,结果还是……”
张亚娜看着魏平,消瘦而疲惫的脸庞上悲伤清晰可见,她在心里感慨:生活啊生活,你到底在悄悄地改变着什么呢?
八
魏平又回到了课堂,教室里很安静,同学们已经知道了魏老师的不幸,想安慰老师,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同学们,谢谢你们。”魏平鞠了个躬,请同学们坐下。
他顿了顿,说:“上次我们欣赏的是鲍照的《拟行路难》,在魏晋那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等级社会里,鲍照们生活得很苦很累。其实,不管在哪个朝代,生命都有它无法承受之轻,我们需要的不仅是一颗坚定勇敢之心,还要让心灵具有弹性。今天,老师想跟你们分享一首小诗——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学生们目光闪亮,声音洪亮而深情。魏平的目光投向窗外,透过校园的围墙,他看到高高低低的楼房,在那楼房之外的山岗上,躺着他最“亲切的怀念”,陪伴她的是田野、稻香和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