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无声的村庄(小说)
以前,爷爷躺在铺着稻草的床上,打呼噜,做梦,梦里是白花花的米饭。现在,爷爷干脆钻进了稻草堆里,是不是也打呼噜,也梦到白米饭呢?
紧挨着石碾子的地上,生着毛绒绒的苔藓,我连着地皮一块儿抠下,塞进嘴里嚼着,也想着。嚼得嘴角都沁出了墨绿的汁儿,就嚼出了爷爷身上煤灰的味道,只是没有白米饭的清香。
奶奶掩好被单,用手抹平展,兔子一样紧张地四下张望。而后,眉头紧皱,一手按压着肚子,一手扶着楼梯扶手慢慢下了楼,坐在灶门口的矮凳上发呆。
奶奶还是没想明白,我却看得比奶奶清透。其实,小矿老板和史大个子,是一个鼻孔出气穿一条裤子的蚂蚱,他们早就商量好了,跟奶奶他们撒了个弥天大谎。爷爷是矿里兼职的安全员,尽管没受过正规的培训,也没拿那个什么证,他还是比谁都了解井下安全规则,他连烟和打火机都没有带到井下过。
出事那天,爷爷例行安全巡视,发现井里采掘面巷道的扇风机坏了,一时又修不好,立即给小矿老板作了汇报。正是煤价疯涨的时节,没有谁会跟钞票过不去。小矿老板把爷爷的话当成了耳旁风,风是刮过去了,却没留下一丝痕迹。
爷爷也渴望多挣几张大票子,心想着应该没有那么凑巧吧,依然下到了井里。没想到的是,采煤机的滚筒碰上坚硬的煤矸石,截轮噌地就磨出了火花,然后,嘭的一声,全完了……
事发后,小矿老板背后的大老板来了指示,是三个一定:一定要把事态控制在可掌握状态,一定要在萌芽状态就把芽给彻底掐灭了,一定要快速圆满地把事端彻底解决。大老板说,这个时候,就不要太在乎钱嘛,给他们一家三万,都相当于他们好几年的收入啦,我就不相信,有钱还封不住他们的嘴。
小煤窑开在蓝田村的地界上,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村主任史大个子在矿上是隐形的二把手。事故一出,他就得到消息并迅速到了矿上,与明面里负责的小矿老板碰了头。两人这么那么的一合计,就在遇难矿工家属面前唱起了双簧,最后到家属腰包的变成了两万,余下的那一万,两个人五五分成。
他们以为他们做得是神不知鬼不觉,可惜我既不是神也不是鬼,我都感知到了。在这个世上,只要有心,哪有真正的瞎子,真正的聋子,真正的哑巴?
他们是鬼,他们没心,所以他们感知不到,就在不久的将来,随着一阵强劲的北风刮来,大老板背后的靠山倒了,小煤窑被关闭了,他们和大老板都将在那个狭小的箱子里度过漫长的岁月。
6
月余后,我的二叔,蓝永瑞,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那时,爷爷的坟已安在了太爷爷的身边,我看着村里的老头们帮着下的葬。太奶奶死活不肯让出她的漆黑漆的柏木棺材,奶奶只好请村里的老木匠赶着做了一副薄杉木棺材,漆上得疙疙瘩瘩的,黑里透着死灰一点也不亮堂。反正棺材里也只放了几件爷爷常穿的衣裳,凑合着用吧。
爷爷的一生,画上了并不完满的句号,他的命,比那刻印着铜钱的黄裱纸都薄。
我以为,二叔会到屋后竹林里的祖坟圈大哭一场,我想错了。他不仅没去哭,甚至连头都没去磕一个,草纸也没去烧一张。他回来就一个目的,要钱,要结婚的彩礼钱。
奶奶先是哭着把稻草堆里藏着的爷爷的卖命钱拿出来,给了二叔。二叔眼都没眨,毫不客气地接了。又伸出了手,还有呢?
奶奶一愣,没了,矿上就给了这两万。给你爸下葬的钱都还是你奶奶卖羊凑的。
二叔翻着白眼说,妈,你就别哄我了,老头子这些年在井下就没刨出钱?
奶奶又哭了,茫然地摇了摇头,真没了。你哥当年拿走了五万彩礼钱,结婚又整了好几万,你奶奶去年胰腺炎住院还花了六七千,哪还有?
二叔不相信,拧着脖子嚷,我不管,你们当初给了哥五万,我现在也得要五万。我都快三十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不嫌我的,说什么我也得结这个婚。你们要让我打一辈子光棍,哼哼,我就让蓝家绝后。说完,特意扫了一眼一旁的我。
我用失神的眼睛回应二叔,缩在角落里,抠墙上的泥灰往嘴巴里填。
二叔见奶奶没有再交钱的意思,就自己动起了手。他翻箱倒柜,从楼上翻到地下,还是把奶奶藏在角角落落的钱都给搜到了,不多不少,整两万。他又去了矿里,作主把太奶奶的几十只肥山羊以一万块的价钱卖了。而后,揣着五万块钱,拍拍屁股走人了。
奶奶气得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剁猪草的刀在木板上剁得震天响,一边剁一边骂:蓝永瑞你这个挨千刀的不孝子儿,就想着娶媳妇儿,也不管你奶奶和你妈的死活,你这个挨千刀的不孝子儿,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不怕出门被车撞……
奶奶真是气糊涂了,二叔现在可是她唯一的儿子,蓝家唯一的子孙。二叔没有说错,蓝家的血脉还等着他来延续呢。可是奶奶就是骂了,而且用的是村妇最恶毒的一种骂人方法,从太阳升起直骂到月亮爬上来,刀都把木板剁成了一堆木屑。
最恶毒的骂人方法将会灵验的。我要是把我感知到的告诉奶奶,她一定会后悔得要撞墙,或是把自己的舌头给拔了。二叔拿着那笔钱,喜滋滋地跟着姑娘去了姑娘老家,把钱交给了姑娘的爸妈。在返回工厂的路上,小中巴跟一辆水泥罐车迎面相撞,翻下了山崖,二叔变得跟爷爷一样,七零八落。
骂完二叔,奶奶接着骂我爸,骂那个骗了彩礼钱生下我就跑了的女人:你个死蓝永祥,你个窝囊废,连个女人都看不住,还给我留下个讨债鬼,跑出去找女人一找好几年都没音讯,你死女人裤裆里去啦你!
我知道自己就是那个讨债鬼,缩在屋角里不在奶奶面前现眼。至于我那个窝囊废爸爸,提起我都害臊,跑那个女人老家找别人要人,人没要到,又要索回彩礼钱,钱自然也没要到。就耍赖了,跳起来骂人家的八辈祖宗,还叫嚣着要烧人家的房子,结果人家一个庄子的男人举着锹拿着刀追了来,他慌不择路,掉进了河里,估摸着早已再世投胎了。
7
羊是太奶奶的命。没了羊,太奶奶的命也就没了。
她谁都不理,嘴里呜啦呜啦的,天天早上照开羊圈门,背着筐提着镰刀上山,天擦黑的时候又背着满筐的草,提着镰刀回来,把草倒进圈里,关上圈门,还踹一脚,检查圈门关得牢不牢靠。
终于有一天,她出去了就没再回来。等奶奶发现不对劲央人去寻时,人们只在后山峭壁上的松林里找到太奶奶的镰刀,还有一只破草鞋。峭壁下面就是天坑,夏天冒寒气,冬天冒暖气,奶奶许诺多出一倍的工钱,也没人愿意下去打探。
奶奶捡回那只草鞋和那把镰刀,放进了太奶奶当初死活给自己护着的黑柏木棺材,葬到了屋后祖坟里,太爷爷的身旁。
太奶奶我应该是恨的。坐在她坟前,我如是想着,却又不知道恨是一种什么滋味,怎么也恨不起她来。
我出生不到满月,那个女人就跑了,奶奶一边骂着造孽一边抹泪,挤羊奶,冲糖水,把我喂到能吃软饭啥的了,就交给了太奶奶。太奶奶上山放羊,就把我背着,背累了的时候嘴里呜啦呜啦骂着,手就掐我的屁股,拧我的大腿或是胳膊,甚至举着我要把我扔到那个大天坑里去。
那天傍晚,太奶奶把我扔到烤火屋里,自己跑到羊圈铡干草去了。我爬着爬着,一侧身栽进了火塘。等在田里种土豆的奶奶赶回家,把我从火里刨出来,浇上一桶水,我已经昏死过去,头发烧没了,右耳朵只留下耳洞,右手烧成了黑炭,右胳膊挛缩成勾,一双眸子也没了往日的光彩。
那年,老田头在油菜花田里说我看不见,听不到,也说不来话,他的话也对,也不对。
其实,我听不到,说不来,都是我刻意装的。在那个女人肚子里还是一颗小豆苗的时候,我看到她跟一个男人,又一个男人,接连玩着男人跟女人的游戏。有一天,我听到她跟同她做一样生意的小姐妹说话,妈的个巴子,老娘不知叫哪个狗日的给种上了。小姐妹问她打算怎么办,她点燃一支烟说,那个橡胶厂的傻×不是天天缠着我要我给他当老婆么?要他拿五万块彩礼钱,正好凑了给我哥说门亲。小姐妹又说,你不会早相中了他跟他有一腿吧?还真跟他呀。她一声哂笑,切,就他那傻样儿,也就配戴顶绿帽子。先把钱搞到手再说,大不了把孩子生下来扔给他,老娘跑路。
那个橡胶厂的傻×就是蓝永祥,我名义上的父亲。打从听到那个女人跟小姐妹的对话起,我就恶心,琢磨着怎样才能不爬出她的肚子,怎样才能不接受那份屈辱。
可那个女人跟蓝永祥八个月后,还是生下了我。我出生那天,接生婆说,这个丫头真水灵,你们看,一双眼睛水汪汪的老盯着我们看呢,一点儿也不怕人,哪像个不足月的?那个女人竟然一点也不脸红,我都不好意思大声啼哭宣告我的到来。我打定主意装聋作哑,甚至想,要是加上看不见,可不就齐了?
一场火灾,最终成全了我。
8
小煤窑被关闭了。最后一批壮年男人离开了村庄。
老田头闭上了他的大豁嘴,断了最后一口气,他家的院落,成了蛆虫们的天堂。
绕过村子的小河断流了,一洼洼黑臭的水鼓着泡,发散着幽灵的气息。
野草疯长。村子,瘦了,老了。
我们蓝家,跟着村子走向暮年。屋前的园田,长满摇着尾巴的狗尾巴草和浑身是刺的婆婆针。屋后的竹林,某一天全开了花,白花花一片,转瞬死寂无声。一个大风暴雨的天里,闲置已久的羊圈轰然一声塌了;被虫蚁久蚀的那棵枣树不声不息睡了;屋瓦漏雨的土坯子老屋,墙上给冲得东一道槽西一道沟颤颤微微的了;奶奶瘦成了搓衣板,只有肚子鼓得像怀了娃,成天被老鸦爪似的手捂着,她的肝脏上长了小碗大一个包,肚子里跟着就涨了水。
我嚼着蛆虫,嚼着草根,嚼着味道越来越淡的泥土,幽灵般俯视着这一切。奶奶的呻吟,老祖宗的呜咽,棺材板的碰击,蛆虫的歌唱……没日没夜,在我耳旁回响。原来在枣树上扎营的那窝红蚂蚁,爬到了我心里;被我当米饭吃下去的黑蚂蚁蛋,也在我心里孵化。它们,一点一点地,噬咬着我,蚕食着我。
我也瘦了,老了。
恍恍惚惚中,做了一个梦。梦里,村后小煤窑所在的那座高山崩了,村子被漫山遍野滚下来的石头、树木和泥土淹没,腾起冲天的尘土。遮天盖地的黑乌鸦飞来了,哇呀哇呀地叫着,扑到乱石堆里寻找,撕扯,祭奠,又呼啦啦地扇着翅膀,像一股黑色的龙卷风,卷去天边。等一切回归平静,乱石堆上新长出成片的狗尾巴草,在风中轻轻摇曳……
醒来后,我知道我洞察到了村庄的未来,上帝给我打开的那扇窗还没有关上。
关于那扇窗,是我在爷爷的旧收音机里听到的一句话,好像是说上帝给你关上了一扇门,一定不会忘记同时给你打开一扇窗。我不知道上帝是男是女,是美是丑,但我知道,上帝确实给我打开了一扇窗,就在我的眼睛失明之后。
窗开后,眼睛就不重要了,耳朵也是一样。只有心,心通透明澈,便万物可察。
只是,我却始终看不到自己的路。
直到有一天,我揣上一捧从竹林里祖坟旁挖的湿泥巴,晃晃悠悠上了出村的土公路,迷迷糊糊爬上一辆候客的车。临行前回望那个叫蓝田的村子,眼前一片虚无。车子,驶向前方。
感谢上帝,到底是给我把那扇窗关上了。
忙完了晚上十点过才回来。
打开这篇文章,看完了,很震撼。
没写按,放了一天,再来写。
按很简单,见谅。
至于按语,不在字数多少,只要切心,哪怕只有一个字,也是欢喜的,何况,你这么晚还写了这么多切入文章底里的话?
还是那句,尽量少喝酒,注意身体,也期盼孩子早点好起来!
这篇稿子写得压抑、难受,太耗心力。整体过于黑暗阴冷了,有朋友说让人看不到希望。自己又没找到强加一个光明和希望的理由,最终还是一黑到底了。呵呵,在另一个网站,有老师只说冷,需要加棉袄之类的话。
老师在那里的离开,我只能说遗憾,但能理解。您是正直、敢于直言的人,欣赏、佩服,盼多指教!顺祝老师一切安好!
素馨的小说总是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读后令人震撼。
悲悯的入世情怀,值得狠狠学习。
恭喜素馨亲,又一篇力作,期待你的更多作品哦!
这个稿子的素材来自两年前的一次回乡。那个在深山里的小村庄陌生得让我不能单用一个痛字来形容。十余天的耳闻目睹,曾经准备写一个系列小说,整了两篇就放下了。嘿嘿,不是看你年前读《百年孤独》么?趁着到云南玩,我也读了,读了两遍。然后突然就来灵感了,一天完成了初稿。
呵呵,可能是学医,生死见得太多了,整不来风花雪月,只看得到黑暗的东西。有朋友说我的东西里看不到正能量,呜呜,我去找颗大灯泡去!
故事奇幻般的构思,以一个表面弱智其实内心什么都明白、本不该来到世间却无意间来到了、历经大难而有奇异功能的孩子之眼或者说超乎常人的洞察,来揭示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包括人性善恶,包括见利忘义,包括不忠不孝,包括男盗女娼……
文章亮点纷呈,表现在:一是刚才说的立意,不是倒序插叙的问题,是视角的切入点,身在浑沌世界而超越浑沌,预见未来,才知道好坏总有报的结果,在看似奇幻中,其实每一节故事都在我们身边;二是人物,每一个人物的登场,性格各异却形象丰满,好人如奶奶的慈祥勤劳和无助,坏人如叔叔矿老板等人的贪得无厌见利忘义草菅人命的嘴脸,无不很鲜明的呈现在读者面前;三是意境,引发人深思的意境,并不是诗化的烂漫,而是人性和现实的沉重,仿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想起了明清《三言两拍》,在故事之外,莫不是贴近现实生活而超越现实的鞭笞和警醒。作者不是冯梦龙,但该小说却与之讲述的市井故事,奇幻情节,因果报应,人文伦理异曲同工。
第一遍初看,有感而发。
问好素馨,敬佩能写出这样佳的警示文章,相信花费了不少心血和汗水。
写的初衷倒没想过要表达这么多,只是在读几遍《百年孤独》后找到了切入点,然后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写,不设置条条框框,只是平心静气地去写。很感谢彩云之南,能让我摆脱往日的浮躁静下心来。
以前没有如此写过,只当是尝试,因为是尝试,所以没有负担和心理压力。但实际上,初稿完成后人反而不能平静了,有种虚脱的感觉。二稿都是隔了好些天才弄出来的。
很期待大哥说的文章。问大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