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警】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散文)
年轻时,总爱向往那种浪漫的爱情,当有一天得知爸爸和妈妈是在朝鲜战场的防空洞结的婚时,我便羡慕地说:瞧,你们的婚姻多有情调,到处都在放“礼花礼炮”。记得当时,妈妈将脸一板,说:“你们这一辈太幸福了,根本也不懂得什么是战争。”再后来,我方得知,我原本是该有一对双胞胎哥哥的,可惜,妈妈在朝鲜时,谢绝了组织上让她回国休养的照顾,在怀孕六个月后的一次行军中流了产。于是,我便成了长子。
妈妈告诉我,她结婚那会儿,没有嫁妆,只是将行李卷往爸爸住的防空洞一挪就成了。妈妈还告诉我,她原本是有陪嫁的。1949年,她在河南的新野投身人民解放军行列中时,曾带着一枚姥姥偷偷塞给她的金戒指。可后来,她随大部队进驻到大都市广州,一次和战友们上街,见到街上摊点到处都摆放着新鲜的荔枝、香蕉,同行的姐妹馋得不行,可谁的兜里都没钱。妈妈咬咬牙,索性将内衣口袋里珍藏的戒指掏出来换了大洋,买了一大堆水果,姐妹们嘻嘻哈哈地吃了好一阵子,方发现是吃了亏。?
爸爸和妈妈的婚姻是组织介绍的。爸爸当时三十几岁,是师敌工科长并兼任保卫科长,妈妈当时不到二十岁,是师的文化教员。妈妈的同事都羡慕她说,妈妈找了个秀才。要知道,爸爸以前当过小学教员,能说善写,在同级干部中也算出类拔萃的了。他们的性格各异。爸爸性格内向,有种山东大汉的耿直,从来也不会阿谀奉承,卑躬屈膝,“文革”中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但也不改对生活的热情与期待。妈妈性格外露,待人忠厚,说话做事喜欢直来直去,是个很要强的人。两位老人也曾吵过架,但往往过后,便烟消云散。
爸爸去世后,听妈妈讲过这样一件事:在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时期爸爸长期担任师敌工科长职务,每次打大仗后,缴获的战利品大都经过他的手。面对无以数计的金银珠宝,爸爸向来不屑一顾,真够得上绝对的清廉。在“三反五反”时,一次妈妈半开玩笑地对爸爸说,是否有该交待的问题。爸爸听后勃然大怒,一连几天都不和妈妈说话。但在“文革”中,爸爸和妈妈却相依为命,可谓患难夫妻。妈妈始终相信爸爸是清白的,他对党、对民族、对国家的忠诚足以要比那些自诩“人民公仆”的家伙要高尚一万倍。?
妈妈时常喜欢讲那过去的事情,那是些往往让当代青年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1949岁末,爸爸所在的东北野战军部队南下打到了广西。一次在南宁街头巧遇他抗战时的老战友,他刚刚调任一个专区的党委书记。见到爸爸,他兴奋地说,他那里是新解放区,环境复杂,十分欢迎爸爸能留下给他当助手。爸爸谢绝了,说:“我是军人,战争还没打完,不久还要打海南岛,实难从命。”老战友十分失望。他是诚心劝爸爸留下来的。为此事,他私下找过师首长,还送上了两根鹿茸。1950年8月间,新成立不久的武汉军政大学急需一批干部去充实各级领导工作,爸爸被选中了。一纸调令下来,调任正在辽宁安东整训的爸爸去军政大学的一个分部任政委。师里连欢送会都开过了。临行前,爸爸专程和他的老首长,解放军第40军军长韩先楚将军辞行。不想,韩军长说:“不行。朝鲜战争已经打起来了,这个军就要赴朝参战,你就不要去了。抽空我给四野总部打个电话,请他们另派别人吧。”就这样,爸爸二话没说,又于十月间随志愿军首批参战部队去了朝鲜。?
妈妈告诉我,他们那时的党性是很强的,对党指派的工作从来就不会讲价钱。爸爸在1958年转业时是师后勤部政委。部队首长曾征求过他的意见,提到两个地方,一个是辽宁的阜新市,一个是内蒙古的通辽市。爸爸选择了后者。首长说,不要忙着做决定,先去看看,回来再说吧。那次,他是和另外两个团级干部一道来通辽的。结果他们见到的通辽市,不过是仅有几万人口的大屯子,没有像样的街道,没有楼房,也几乎没有汽车,大街上坑坑洼洼,尘土飞扬,连个像样的饭店也没有。那两个人二话没说,连夜就返回去了,只有爸爸决定留下来。他回到家后,还把个通辽夸得天花乱坠,结果把已转业到锦州市图书馆工作的妈妈也“骗”来了。妈妈一下火车就气哭了。这就是我真实的爸爸。?
“文革”后,爸爸平反了。我曾问过爸爸:“您对您的选择后悔过吗?”他坚定地说:“不,我不后悔,与那些死在战场上的战友们相比,我是一个幸运者。他们得到了什么?有的连名字都没留下。”爸爸1992年去世时,妈妈在整理爸爸的遗物时,告诉我,爸爸出身贫寒,在他身上始终保持着艰苦朴素的本色,连身上的衬衣也时常补了又补。但在三年自然灾害时,他和许多老干部一道削减了自己的一级工资。因他在地方上属于高工资,转业后的三十年间居然没提过一次薪,他却从来不改其乐。爸爸生前喜欢写作书法,经常作些诗词歌赋。他离休后积累了许多素材,想写一部关于战争题材的长篇小说,有生之年竟未能如愿,堪称憾事。
有时,我就在想,人生就像一个大舞台,每个人都在分别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恰如臧克家老先生所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爸爸一生都淡泊名利,但他过世后,许多熟悉他的人还都念念不忘他的为人,称他是个大好人。我想,人的一生有这样的评价,也就足矣。
小时候,我就熟悉那首歌,其中有句歌词,印象尤深。那就是:“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而我那时尚小,并不理解这歌词的深深内涵。如今,妈妈也早就离休了,闲赋在家。每当她向我们讲起过去的事情,我便想起了那首歌,与此同时,我也想起了列宁的那句不朽的话: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