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根听了展开些老眉露了个笑脸，不觉在火桶上欠了欠身子，转过头来探询地望着水莲，水莲，你呢？总不会让大叔为难吧？
　　 谁知水莲浅而幽怨地盯了陶贵一眼，然后坚定地望住宝根，不！大叔，俺恐怕会叫您为难。宝根一愣，刚刚在脸上升起的欣慰，马上就像被寒冰冻住了。他使劲地用手揉搓着脸皮，想把冰冻揉开。水莲……陶老弟都这么说了，你还为啥叫我为难？
　　 是的，俺恐怕会叫你为难。水莲再说。脸上写着从未有过的坚毅。她坦然而不慌不忙地，大叔，俺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守妇道，也承认这样做是对不起木生和陶婶，让他们都带了绿帽子，然而俺并不糊涂，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犯下了贞德大忌。可是您不知道，我和木生渔场这些年，要不是有了陶叔的帮助和指点，莫说是赚钱，恐怕连生活都难保。木生天性愚讷，除了有几斤力气，没有什么脑子，不然我怎么会叫他出去打工，难道我就不想身边有个男人，愿意一个女人在这荒郊野外受苦？陶叔把我视作女儿，对我非常关心，你们那些个堂兄和房侄，除了过年干池的时候帮忙抓天鱼，走时还要肩挑车驮地带走好些，平时都是嘴上说得好听，不会过问我们的事。还有您大叔，就知道拿一些道德伦理来评判表面的事实。可是大叔，木生踢一脚滚一脚，还有着男人的致命身体缺陷，坦率说我是个女人，是个今年未满三十的健全女人，这段日子是陶叔给了我快乐，使我知道了什么才叫真正完整的女人。大叔，您也是从男欢女爱的年轻中走过来的，难道就忍心看着我跟着木生，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过着日子？
　　 宝根震撼地怔在那儿。
　　 谁能想到水莲会说出这样的话儿？直言不讳，铿锵有力！宝根听了不得不垂下那颗雪白的头，微微地颤抖着右手，去掏腰间的烟袋。
　　 水莲说了这多不得不停顿下来，脸上的坚毅逐渐隐退，自古道女人终究是水做的，慢慢替代的，则是两泓无法控制的哀哀泪花。水莲好像忘记了女人应有的自尊和羞耻，忘记了女人应有的妇德和矜持，她歇了口气继续对着宝根，大叔，今天您既然来了，事情也捅穿了，肯定想要有个结局，俺思来想去，觉得不外三条路。
　　 三条路？么事三条路？宝根惊愕地吐口烟，陶贵也感觉看不透。
　　 呵——水莲未曾回答先是困难地呼了口长气，然后首先折头望住陶贵。陶叔，这第一条路就掌握在你的手里。俺知道你有家有室有儿有女，流言蜚语难免能做到不顾，问题是有没有胆量和俺继续来往？
　　 水莲……我……
　　 陶贵一愣，万没想到水莲都这种场合了，当着她大叔的面还对自己这么大胆而深情，相比之下，自己对她的情意多么的脆弱。一个堂堂男儿，想到脸面就想避，遇到麻烦就想逃，真想扇自己两个嘴巴，刚才的那丝畏怯又被水莲的勇气轰了回去。他直腰感动地望着水莲，水莲，胆量不胆量的放在一边，只是你要想清楚。
　　 水莲点点头，啊，这个俺早就想好了。接着惨然地笑了笑，眼睑夹落一滴泪珠。陶叔，你放心，陶婶和俺都是女人，都想有个幸福的家，我不求名分不求你离婚，只想寂寞的时候分享你一点感情和快乐。
　　 宝根再也听不下去了，这不但是荒唐，更是当面抽自己的老脸，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宝根气得胡须乱颤，不觉将烟管重重地往桌子角上一拍，家门不幸，出了一个这么不要脸的女人，真想上去给她两烟棍！但他看到水莲那种不管不顾的凛然样子又不得不把怒火压了压，只好阴沉着脸色，那么你说，还有两条么事路？
　　 啊，大叔，你别着急，下面的路子自然由您帮俺选择。水莲木无表情地转过身，好像宝根的怒气并非由她所引起。她擦了擦眼睛平静地，大叔，俺晓得自己不是个好女人，也知道没办法做个好侄媳，你若认为我侮没了曹家门风，那就请您高抬贵手，让我和木生离婚，彻底放俺一条生路。如果这两条路都行不通，那我就只好走第三条路算了，上街买瓶农药，了此残生。大叔，人生过眼烟云，何况红颜薄命，做侄媳的不怨你便是。说完整排整排的眼泪流了下来。
　　 屋里死一般的沉寂，犹如埋着一颗地雷，谁也不敢碰它。
　　 这是一场怎样的谈话，宝根在漫长的一生中好像都没有见过，陶贵更是没有碰到。宝根平时呼风唤雨，说一不二，可是今天，却像被人抽去了背脊筋，顷刻之间苍老了许多。是啊，能说什么呢？自己的侄子木生的何种德行心里也非常清楚，看来是天要下雨，娘要出嫁，没得法治。这女人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纵有千理万恼，也是没的话说。可是应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他弄不懂现在的世道到底是叫做前进还是叫倒退，怎么现在的年轻人哪怕是农村的女子都这么忤逆不道，和那老一辈的贞节牌坊调儿唱不到一块去？他不得不去重新掂量事情的分量，但是掂来掂去，还是觉得束手无策，轻蛮不行。
　　 宝根只好悻悻地回了家。凛冽的北风凉透心底，吹得他步履都是艰难。看来要下雪了，否则哪有这么冷。他只好把此行的谈话，详细用电话告诉了木生在县城工作的哥哥灵生。谁知灵生的回答也是让他大失所望，灵生说要是弟弟木生真的患有那种男性的生理缺陷，那么水莲想追求自己的幸福也有理由，即便是提出离婚，法律也会给予支持的。追求，追求，又是追求！亲兄弟的哥哥都能这样子地胳膊肘儿往外拐，这个世界真不知道怎么变的。
　　 宝根惘然地拿着话筒，不知道如何放回去的。他摸摸索索地从腰间取出烟袋，坐下身来拧紧蚕眉猛吸着黄烟。浓浓的烟雾袅袅上升，飘散中有几个大大的烟圈，就像他脑中几个大大的问号。
　　
　　 七
　　 整整半个月，水莲的秀眉一直不展，陶贵的乐观更加大跌，打牌不参加，唱戏不愿唱，整日间就知道吞咽吐雾，提不起半点精神。两人的心里都觉压着块巨石，心事重重地跌入了情绪的低谷。
　　 加上萧条的冬季没活干，更觉心里空荡荡的，只装着烦躁和隐忧。这阵的渔场很荒凉，难以看到人影，不比那繁忙热闹的夏天，冬天除了看护鱼塘和拉网干池卖鱼，其它几乎没有池活。养鱼人生活清苦，平日里难得回家，这阵子多半都要把损失讨回来样的温在自己的家里，特别是近村的渔农，晚上才来护池。陶贵不想回家，何况路较远。那些路远不能常回家的，常常就聚在一起打牌玩麻将，或者绑住些某人某事发兴，粗言脏语地乱侃一气。渔农的文化修养不高，清闲的时候有此简单娱乐足矣，哪敢有城里人那种休闲跳舞K拉OK的奢望。
　　 如果在以前，内面肯定少不了陶贵一脚。扑克麻将黄梅戏，陶贵样样都会，尤其是唱戏，更是唯一的主角。然而在这段日子里，陶贵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致。但是陶贵没兴趣不等于别人没兴趣，尽管说因了两人的艳闻闹开后人们知趣地现在来得少，但若要是真的无聊，或者有时候打牌三缺一，还是要把他硬拖上去。
　　 这一天的半上午，天喜、水龙还有邻队的邹小毛，又来寻到陶贵的屋子。天喜人到话也到，进门就听拖长着怪调，我说老倌哪，今天就不要缩紧乌龟壳了，打牌唱戏任你挑，陪我们三个玩玩好啵？
　　 后面的水龙揶揄地笑，只听他边笑边说，不过若唱戏呢就不要再唱黄梅戏了，特别是“天仙配”，早就听腻了。要唱就来段刺激过瘾的小曲，“外甥嫖姨娘”或者干脆“十八摸”。
　　 陶贵弄得哭笑不得。只好佯装高兴地干咳了两声，拿起手中光溜溜的八寸烟管，嗔笑地指着水龙的鼻尖，水龙你今天咋的啦？吃了么事发卵兴？要摸要嫖的回你自己的家去，莫在这男人堆里过干瘾！
　　 水龙不躲，反而嬉皮笑脸地把脸迎上去，老倌，发卵兴么事不好？过去有杨乃武羊吃小白菜，现在是作兴老牛吃嫩草，你说如今的老倌都赶时髦，何况俺这帮年轻的后生？
　　 一句话大家乐弯了腰。幸好水莲这会儿去了沟边洗衣，否则和陶贵都会肯定感到难堪。邹小毛出来打圆场，哎，你们寻老队长玩呢，还是来寻老队长取笑？自己没卵用，不要说别人！说罢来拉陶贵，来来来，老队长，您老人不计小孩过，就当崽俚放只屁。说完一个劲地陪着笑脸，轻轻地抢过陶贵的烟管，天喜和水龙赶忙趁机把桌上的东西码开，左拖右拽地把陶贵哄上了麻将桌。
　　 玩了几圈，陶贵的精神总算进入了状态，又连和了两把牌，脸上就更露出了少有的笑容。陶贵正当有些忘形，蓦然有几个不速之客，带进来一阵冷风推门闯进了屋子。
　　 来者有些气势汹汹，领头的大约四十来岁，其余的三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后生。领头的来到麻将桌前，一对吊眼扫来扫去。陶贵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他以为是上门打鱼的鱼贩子，可又觉得不大像。正自狐疑，只听来人冷冷地说，陶贵，你好自在啊！
　　 陶贵一愕，瞧瞧后面几个年轻人，都是乜斜着狼样的目光，一副拢手抱胳膊的架势，方才以为是鱼贩子、兴许能马上卖鱼赚到钱的高兴劲儿一下就灰飞烟灭了，并且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的心中不禁咯噔，不由停住了手中的出牌，请问……几位找我么事？
　　 啊，找你么事嘛，俺来告诉你。领头人话里看似漫不经心，语气却显出一股阴冷。木生是我的堂弟，水莲是我的弟媳，前些时我爹来这找过你，这下你总明白吧？说完冷不丁地就朝陶贵一拳。
　　 陶贵没防备，赶忙用手去护住嘴角，血从指掌缝里流了出来。
　　 紧接着，后面的三位后生吼叫着上前，对，金崽叔，对这种不要脸的老色棍不用讲客气，碎了他的骨头看他还对女人骚！
　　 陶贵的个头其实比这几人都要高大，只是坐在了桌边打麻将因而显得低矮。他的面相虽然老，力气却是不逊年轻人，然而终究觉得心中有愧，何况双手难敌八拳，转眼间四个人一窝蜂似地按住了陶贵拳打脚踢，陶贵顾得了头部顾不了背上，一时像被宰的生猪，嗷嗷直叫。
　　 天喜和水龙邹小毛三人吓得不知所措，天喜抢到了人堆想拖开他们，有话好说有话好好说麻，你们别打架，再打要死人了！
　　 水龙和邹小毛也是喊着同样的话，可是喊破了喉咙也无用。拳头和脚仍像密集的雨点一样落在陶贵的身上，天喜他们还跟着挨了好几下。三人正当不知如何，陡听门口响起了一声炸雷似的娇喝，你们都给我住手！
　　 这一娇喝还真管用，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不知是这喊太过威力，还是这喊太过突然，所有人的手脚都像被切断电源的机器人一样蓦地停住了。八双眼睛朝着门口的方向齐崭崭望去，只见水莲正乌黑着脸色，似一尊冷到极点的寒面女神，凛凛地巍然站在门口。
　　 原来是水莲沟边洗衣，听到天喜他们的喊声跑了回来。她一见屋里扭作一团的打斗场面心里就马上明白了，当下气得牙根打颤，手足发抖。金崽看见水莲的样子禁不住地慌乱了一下，但他马上佯装镇静嘿嘿地笑了笑，那笑没有自然的柔和，倒显几分造作僵硬。噢，是水莲啊，听说这老色棍总欺负你，俺来帮你教训教训这老东西。
　　 水莲铁青着脸色，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们都给我滚！
　　 三个后生子看来初生牛犊不怕虎，水莲婶说啥？你叫俺们滚？要是俺今天非要教训教训这老东西呢？
　　 水莲这时毫不示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就先来揍你水莲婶！
　　 这个……三个堂侄怯了怯。金崽只好上前，水莲，怎么能揍你呢？风不跟雨斗，男不跟女斗，何况一家人。俺们只揍这个老家伙。
　　 水莲冷笑了一声，冬天的太阳在她的周身镶上一圈冰亮的寒光。啊？是吗？水莲往屋里挪了挪，凛凛地向金崽靠近，金崽哥，谢谢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弟媳，俺也叫你一声哥。但你不揍俺水莲就也不能揍陶叔，如果你非要揍陶叔不敢揍俺，那就先来抬走我的尸体。说罢真的挺起了胸膛，掠了掠头发折身向门口的鱼池走去。
　　 金崽慌了手脚，连同那三个堂侄，也被吓得面面相觑。金崽不由喊出了声，水莲……不要啊，千万莫做傻事！
　　 水莲止住了步，回头又冷笑了笑，怎么？舍不得你弟媳了？你不是想揍陶叔吗？我死了没人拦阻，你们不正好想怎么揍就怎么揍吗？
　　 金崽终于软了下来，水莲……你怎么总是这么烈性呢？我们也是为你好啊。水莲说是吗？那就谢谢你好意了。倏地面孔一板，话语像落在坚冰上嘣嘣有声的铁珠，不过我告诉你们，你们要再寻陶叔的麻烦一定会死给你看，我水莲的性格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八
　　 一连好几天，水莲在陶贵的屋子照顾陶贵。
　　 金崽的那一拳，打落了陶贵的一颗槽牙，去了两次医院方才治好。所幸其它的伤势照过X光片没伤到骨骼，都为软组织挫伤，但也疼痛了十多天。水莲心疼地抚摩着陶贵，陶叔，你应该还手，那么多人打你，为啥不还手呢？陶贵轻叹了口气，唉，算了，让他们消消气吧，俺的心里也好受些。水莲的眼里有些泪蒙蒙的，陶叔，都怪我，弄得你挨打，队长也丢了，都是我的祸。陶贵感动地捉住她双手，水莲，千万别这样说，你不晓得，这段时间是你把俺带回了年轻，觉得人活在世上很有意思，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挨顿打算啥？
　　 水莲微微地抬头漾了个笑脸，是啊陶叔，原来感情是个非常怪的东西，它不分年龄也不管妥不妥，如果要发生就自然发生。陶贵也学着水莲的样子，是啊水莲，想俺都糊涂过了半辈子了，至今才晓得原来那感情真像戏文里唱的。只是可惜，俺俩的感情来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