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和母亲被幺妹缠得没法，就随了她。
　　 从此幺妹结束了那个爬山的梦，跟着大姐离开了养育她八年的家乡。
　　
　　 （二）
　　
　　 幺妹跟着大姐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后转乘汽车，又在汽车上颠簸了好几个小时在一个十字路口下车。
　　 幺妹第一次走出大山，心理异常兴奋。她看着眼前的柏油马路，和路两旁一排排整齐的房屋，再看看自己身上的新衣服，仿佛走进了一个神话世界。大姐牵着幺妹的手，指着前面的一个小村庄说：“幺妹，大姐的家就在那里。那里的人都穿着汉服，衣服和家乡的不一样，说话也不是家乡的口音，开始你不会说也听不懂他们的话，慢慢来，姐会教你。”
　　 一进村口，就有人发现了幺妹姐俩，热情地和她们打招呼。大姐向人们介绍幺妹，人们打量着幺妹，说她姐俩长得很像，一对美女。幺妹听不懂别人的话，但从友善的眼神里知道别人在夸她，她紧拉着姐姐的手，用情怯怯生生的目光审视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一个瘦高的男人走过来，接过姐姐手的包裹，姐姐用家乡话对幺妹说：“这就是你姐夫。”幺妹用家乡话叫了一声“姐夫。”姐夫“嗯”了一声，点点头，勉强地笑了一下。
　　 后来幺妹知道了，大姐这次回老家并没经过姐夫的允许。因为像大姐这样嫁到当地的媳妇，都是以回老家为借口带着钱走后一去无踪影的，弄得婆家人财两丢。所以一般娶外地媳妇的，都不让媳妇摸着钱，预防此类事件发生。大姐从没说过回老家的话，又为姐夫生了个儿子，家里地里的活都安排得井然有序，姐夫才放心地把钱交给大姐。
　　 但大姐像任何一个离乡背井的人一样，忍不住对故乡亲人的思念和牵挂。虽然那个家给她的只是苦涩的记忆，她也要冒险回去看一眼。因此她终于寻个机会，带着几年来的积蓄回了趟老家。
　　 大姐这次回老家，着实在家乡人面前风光了一会。她把幺妹领回来，一来为了给母亲减少负担，二来也是为自己添一伴。在婆家的日子虽然不缺吃不少穿，但见不到骨肉亲人的困扰时常来折磨她。令她寝食不安。
　　 不料想大姐这次不辞而别给姐夫心里留下了阴影。他表面上没说什么，对大姐的态度却变了。再不让大姐放钱，赶集上店的事也不让大姐单独行动，好像害怕大姐会再像那次一样突然失踪。
　　 姐夫看幺妹的眼神怪怪的，不冷不热，似笑非笑，一天也不个给她说几句话。那神情让幺妹觉得这里并不是自己心安理得居住的家。
　　 大姐的生活又进入了常规。
　　 婆婆给她看着孩子，她和姐夫一起下地干活，回来后洗衣做饭干家务。
　　 等到姐夫心情好的时候，大姐细声细气地给姐夫商量要送幺妹去上学的事。姐夫沉着脸闷坐了一会儿，答应下来。
　　 幺妹背上书包，打扮得干干净净，拉着大姐的手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一位戴着眼镜，斯文秀气的女老师接待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老师让大姐做到对面的椅子上，转脸问幺妹。幺妹看看老师，又回过脸来看大姐，迷惑地摇了摇头。
　　 “小姑娘，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吗？”老师对幺妹的反应很奇怪。大姐在一旁说：“老师，真对不起。我妹子在家一直说家乡方言，听不懂你的问话。我回去慢慢教给她。她叫刘幺妹，在我们老家，幺妹就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子，八岁。从没进过学校的大门，也不企图她今年能学多少东西，先在这里适应一下，熟悉熟悉咱们山东话，等明年夏天和新入学的孩子一起上一年级。”
　　 老师愣了一下，大姐赶紧说：“老师，麻烦您了，麻烦你多费心。”幺妹也看出了老师的意思，急得满脸彤红，用乞求的目光注视着老师，眼圈发热，不自主地冲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师从椅子上站起来，拉着幺妹的手端详了一会儿，又抻了抻幺妹的衣服，用手抚抚幺妹浓密的头发，笑着说：“不客气，这个学生我收下了。”
　　 “谢谢，谢谢。”大姐连声说。
　　 “谢谢，谢谢。”幺妹学着大姐的声音又给老师鞠了一躬。
　　 大姐向幺妹回了挥手走了，老师拉着幺妹走进教室。
　　 同学们齐刷刷地站起：“老师好！”老师笑着让同学们坐下，指着身边的幺妹说：“现在我给大家介绍一个新同学。她叫刘幺妹，老家在几千里地外的大山里，刚随姐姐来到山东不久，还没学会说普通话。希望同学们以后多和她交流，帮助她学会普通话，课余时间把自己知道的东西教给她。好，现在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刘幺妹同学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老师把幺妹领到一个空座位上。幺妹拿出纸笔，开始了人生历史的新征程。
　　 宽敞明亮的教室，活泼可爱的同学，虽然幺妹因语言不通学习很吃力，但在老师的细心引导下信心百倍。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辜负老师和大姐的期望。
　　 第二年年终考试，幺妹考了全班第一名，得了一个大红奖状。当幺妹蹦蹦跳跳地跑回家，把奖状交到大姐手中，大姐的脸上也笑开了花：“好妹子，有出息！只要你努力，有那本事，我和你姐夫将来送你上大学。”姐夫在一旁瞥了撇嘴，冷笑了一下：“梦做得挺美，是不是忘了自己姓什么？”
　　 这话戳到了大姐的疼处，大姐把奖状随手一扔，进厨房做饭了。
　　 幺妹走进里屋，把奖状平平整整地放到床头的小桌上，仔细地端详了许久，心里想：“别灰心，只要我真能凭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姐夫或许就会对我另眼相看，不再冷笑和撇嘴。
　　 想到这里，幺妹把奖状小心翼翼地放进桌子抽屉里，拿出课本认真地看起来。
　　 开春了，姐夫要和村里人一起结伴外出打工。当行李收拾齐全，一切准备就绪时，大姐的婆婆突然急病去世。
　　 大姐的婆婆去世按说与幺妹没多大关系，但大姐的儿子没了人看管。从姐夫的言谈话语中，幺妹看出来了，姐夫想让她辍学在家看孩子。这对幺妹来说真是件左右为难的事，应下就会从此失去上学的机会，不应又没有说出口的理由。她只她辍学在家看孩子。这对幺妹来说真是件左右为难的事，应下就会从此失去上学的机会，不应又没有说出口的理由。她只有保持沉默，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大姐的婆婆安葬完毕，姐夫再次决定外出打工。
　　 大姐炒了几样小菜，姐夫一个人自斟自饮。酒喝到一半上，姐夫向幺妹招了招手：“幺妹，过来，姐夫给你说几句话。”
　　 自从来到大姐家，姐夫对幺妹一直像陌路人，态度不咸不淡，不对她说笑，也不指责挑剔，好像她不在姐夫眼前存在一样。这一点幺妹心里并不难过，毕竟和在老家去别人家蹭饭有天壤之别。姐夫不喜欢她，但也不排斥她，没喊过她要饭的，也从没嫌她吃得多。她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因此她在心里尊敬、感恩姐夫，觉得这个家是姐夫给大姐，大姐又给她的，她有了温暖、能吃饱饭，穿和体衣服，又能上学的家。虽然她已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快两年，有时独自想起来还犹如做梦一般。
　　 姐夫招呼幺妹到面前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幺妹预感到姐夫要对她说的话，怯怯地走到姐夫面前。
　　 姐夫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又慢慢地品了一口酒，用眼睛瞟了一眼哄着孩子看电视的大姐，然后才和幺妹说话：“幺妹，虽然姐夫光顾着干活过日子，不经常和你拉呱，但姐夫知道你是个有志气、又懂事的好孩子。你的老师也常对我夸你有出息，爱学习。本来我和你大姐打算把你供成大学生，以后也能沾你点光。没想到你大娘突然没了，孩子没了人看。咱家里还有十来亩地要种，你大姐也腾不出手来照顾孩子，姐夫是男劳力，要到外面去挣大钱，只有麻烦你来看孩子了。”
　　 姐夫说完盯着幺妹的脸看。
　　 幺妹低着头看着桌上的一盘花生米出神，没言语。
　　 姐夫又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幺妹，给姐夫来句痛快的，行还是不行？”
　　 幺妹不自然地笑了笑：“姐夫，我放了学和星期天看孩子行吗？我也会学着干活，放了学就去地里干活行不行？”
　　 姐夫一下子变了脸：“这么说你是不愿意，想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吃着我，喝着我，花着我，有什么资格选择？你以为你是谁？我们又不是你的爹娘，没义务白养你。不愿意滚回你老家去！”
　　 大姐抱着孩子走过来，对姐夫说：“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幺妹又不是不通情达理，让她好好想想。幺妹，回屋睡觉吧，你姐夫喝多了，别往心里去。”
　　 幺妹转身进了里屋，关上门，对着桌子上的纸笔流泪。
　　 姐夫和大姐在外屋大声吵起来。
　　 “我怎么就这么倒霉，花钱娶了媳妇，又被媳妇拐着钱去走娘家，钱花光了还带来个小累赘来磨我的眼珠子。我这里好心好意的对她，却原来是个白眼狼，让她帮着看个孩子就不答应，明天就撵她走，我家不招闲人。话说回来，要不是孩子的奶奶死了，我也不会求到一个小毛孩子的头上，难道让我舍了大钱不挣，圈在家里守着你们三口喝西北风？”
　　 “他爹，消消气，让幺妹想想。”
　　 “想个屁！我把话撂在这里，愿意呢，从此就在家老老实实地看孩子，不愿意就滚，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别让我看着心烦！”
　　 “你这话就不对了，怎么张口就说滚？是我把幺妹领来的，这里是我的家，也是幺妹的家，你让她滚，就是让我滚。你也不用抱屈了，我领幺妹走就行。”
　　 “拿着走吓唬谁？又不是没走过。是不是又偷藏了我的钱，拿着钱出去糟蹋我的日子，糟蹋光了再回来？你家的人一个个都是贱货，光知道花别人的钱，让别人付出，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货色，配不配让别人养活！”
　　 “有话好好说，别骂人行不行？”
　　 “不行，老子憋屈了好几年，今天就想痛快痛快。骂你怎么样？还想揍你呢！他娘的，这酒也不喝了，日子也不过了，爱怎样怎样吧！”
　　 一声玻璃撞击地面的脆响，好象是姐夫把酒杯摔倒地上，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幺妹擦了擦脸，从里屋走出来：“姐夫，你别生气。我知道我错了，你放心地出去挣钱吧，我明天起不再去上学，留在家里看孩子，帮大姐干活。”
　　
　　 （三）
　　
　　 小外甥很乖巧，并不让幺妹费很多心。
　　 幺妹在看孩子的同时，拿出课本来看，反复练习学过的东西，掌握了一年级课程中的简单汉字、拼音，学会了查字典，也教外甥识字。期盼着外甥长大后，能再有上学的机会。但后来大姐又生了个女儿，她就死了继续上学的心，一心一意地帮大姐看孩子。
　　 外甥上学后，每次回家后写作业的时候，幺妹就抱着外甥女在一旁看，看着看着眼泪就无缘由地流下来。外甥奇怪地问她：“小姨，你怎么了？”她擦擦泪笑了：“没事。乖，好好学，以后把学校里学到的东西教给小姨行吗？”“行。”外甥答应。
　　 外甥女也上学了，幺妹和大姐一起下地干活，回到家和大姐一起干家务。
　　 姐夫在外面打了几年工，人也变了个样，听说挣了不少钱，一个月给大姐二百元生活费，剩下的钱自己放着。地里收入的粮食，也要等姐夫回家时去卖，卖了钱姐夫也自己存起来。
　　 姐夫说这样做不为什么，是怕大姐像那次一样带着钱离家出走，落个人财两空。
　　 有一天姐夫突然愁眉苦脸地回到家，说和他一起外出打工的大胜从建筑队的高架子上掉了下来，丧了命。
　　 姐夫叹着气说：“在外面是拿着命换钱，我不出去了。”
　　 大姐说：“不出去也好，咱也不差那俩钱。”
　　 大姐让姐夫休息一下，开始洗菜做饭为姐夫接风。
　　 酒足饭饱，姐夫说：“只可惜了大胜的媳妇命苦，年轻轻的带着个孩子怎么过?”
　　 大姐说：“就是呢，真是红颜薄命。大胜媳妇那样水灵娇嫩的美人，怎么就成了寡妇？她还年轻，肯定会带着孩子再嫁。”
　　 没想到大姐的这句话让姐夫变了脸：“真是最毒妇人心，男人为了家卖命去挣钱，尸骨未寒就建议人家媳妇带着男人拿命换回来的钱去嫁人！”
　　 大姐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就低下头不再言语。
　　 姐夫吃过饭，把碗一推转身出门。
　　 大姐在后面说：“刚回到家不好好歇歇，到哪里去？”
　　 姐夫头也没回，冷冷地答：“我去问问大胜媳妇，现在想不想嫁人。”
　　 姐夫回家的时候，幺妹已经睡了，她朦胧中听见姐夫把桌子椅子弄得一阵乱响，大姐低声下气地说：“我就是说错一句话，还抓住不放了？我的为人你也知道，有幺妹还有两个孩子，早认命了。我又不是说的自己，值得你生这么大气吗？”“从你说的话里，就知道了你的为人。还说你不是说的自己？你是不是盼着你能遇到这种事，盼着我死了你赶紧趁着年轻再嫁人？”大姐哭着说：“他爹，都是我不会说话，是我的错，别和我一般见识。累一天了歇着吧。”
　　 “晦气，摊上你这样的媳妇真是晦气！”姐夫嘟嘟囔囔地上了床。
　　 这天夜里，幺妹几乎一夜没睡，她又想起大姐离开老家的光景，想起自己领着弟弟要饭时受到过得讥笑，想起自己想通过上学改变命运的理想。现在自己的理想成了泡影，只有过一天是一天，指望过几年长大后能碰到个好人，嫁过去好好过日子，挣钱回老家去看看母亲、弟弟、干爹和一辈子还没穿过合适衣服的傻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