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赛马
　　 周六是个好天气，姚桦一拉窗帘，阳光如水银泄地，刹时满室晶亮。近大半年来，她第一次有闲情站在阳台上看街景。
　　 蒋梦圆吃过早饭，央求姚桦去散步，不要辜负了大好春光。姚桦笑了：“还春光呢，秋天都过了一半了。”
　　 郁热的“秋老虎”终于离开了，尽管在大多数人看来，离开得有点晚。天气渐趋凉爽，朝着蟹肥菊黄、丹桂飘香的黄金时节滑去，的确是出游的好时候。
　　 蒋梦圆再三缠着姚桦，姚桦本身也有点意动，娘儿俩便商议着到哪里过一个温馨的家庭日。黄俊杰的电话适时而响，他也是发现今天是个天朗气清的日子，想出去活动活动。蒋梦圆想倒是心有灵犀，一边撺掇着姚桦。姚桦有点顾虑，这样周末外出，岂不是一家三口的架式？她的犹豫被黄俊杰捕捉到了，他提议“再叫上圆圆的同学，人多热闹。”说白了就是掩人耳目，或者不如说是方便姚桦掩耳盗铃。他这么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她再固辞就不近人情了。蒋梦圆抢过手机说：“黄叔叔，你快来吧，我代表妈妈答应了。”姚桦在她额上戳了一下。哪知黄俊杰说：“我就在楼下。”他居然先斩后奏了。
　　 蒋梦圆本来想邀请陆允文同行，但一转念就知道这类的场合请他来太过唐突，稳妥起见，约了严以兰。
　　 车子一路开向东南，直过跨江大桥。姚桦奇道：“上哪儿去呀？不会到扬州一日游吧？”黄俊杰笑道：“没那么大张旗鼓，去个你们想不到的地方。”蒋梦圆笑着说：“黄叔叔千万别说，有悬念才好玩。”姚桦轻敲了敲她的头。
　　 驶到郊外，划个半圆，改了方向。又走一程，严以兰拍手笑叫：“我知道了！”姚桦母女都朝她看。她笑着摇手说：“你们到了就晓得了。我之前去过，很有挑战性。”蒋梦圆异想天开地说：“4D电影院不会建在荒郊野外吧？幽灵船？过山车？风火轮？”姚桦嗔道：“你妈一把年纪，心脏可吃不消。”黄俊杰笑而不语。
　　 车停了，绿树环绕，野花星散，几圈跑道，东侧的马棚拴着一排骏马。答案揭晓了：是跑马场。
　　 蒋梦圆饶是胆壮，说到骑马还是退避三舍：“摔下来怎么办？摔断了腿还能接，擦伤了脸就毁容了！”严以兰笑推她一下说：“这些马全是训练过的，特别听话，包你摔不着。”姚桦说：“早年演超人的美国演员就是骑马摔断了脊椎骨，落了个终身残废。”黄俊杰半开玩笑半激将：“天下还有事吓得倒姚主任吗？”姚桦笑了，走向一匹黄马说：“我不是受了你的激，是想体验一下没体验过的东西。摔出毛病来就指着你的公司养老。”黄俊杰笑道：“养一辈子也可以。”
　　 姚桦对他的弦外之音不作回应，径自走到马旁。驯马师嘱咐大家不要站在马屁股后面，再驯良的马也会起后腿踢人的；上马前则先摸摸马头，顺顺马毛，建立感情。姚桦一一照做，欲待跨上马背，黄俊杰牵了一匹褐色的给她说：“这马不认生，你手上那匹‘大黄’会跟生手捣蛋，叫它走它偏停下来啃草，一圈能溜达十分钟。”驯马师和严以兰一起笑了：“‘大黄’是坏，一般人玩不过它。”褐马头上有一撮白毛，名唤小白。蒋梦圆说它的“刘海”还梳了中分，实在有型，定要拍照，于是姚桦等她拍完照片才翻身上去。黄俊杰骑了“大黄”在外围陪她。姚桦紧拉住马鞍上的铁扶手，极慢地控马向前。
　　 马儿走得很慢，可是马背上不易保持平衡，姚桦左晃右晃，几次觉得要跌下地去，捏扶手捏得双掌都要破了。但她做事自有一股不服输的倔强，怕虽怕，绝不放弃。黄俊杰教她调整坐姿，小腿夹紧马肚子，找到马腿落地的节奏，练习身体向上，否则待会儿撒蹄飞奔就难应付了。
　　 一个教，一个学，三圈下来，居然成绩斐然。姚桦放松了，间或与黄俊杰说两句话，放眼看看四周的风景，初步找到了感觉。树外是田地，远处有小河。鸡鸣犬吠，宛然农家风光。那空气里夹着桂花香，清甜甘芳。黄俊杰问：“烦心事全抛掉了吧？”姚桦笑道：“第一，是操心，不是烦心；第二，是搁置，不是抛掉。”黄俊杰笑道：“好吧，说不过你。”
　　 人在聊天，两匹马因不用奔跑，也时不时凑近了打个响鼻，用只有它们懂得的方式交谈个一言半语。
　　 姚桦一下马，蒋梦圆就鼓掌欢呼。姚桦笑道：“妈妈都行，你更不用说了。遇到困难不能躲，好比做作业碰到难题，你就跳过去不成？”
　　 蒋梦圆在严以兰手把手地调教下勉强上了马，东摇西摆，尖叫连连。姚桦看得担心，黄俊杰笑说：“放心，都有那么个阶段，刚才你也差不多。”姚桦笑斥：“瞎说，我可没像圆圆鬼喊鬼叫的。”黄俊杰说：“待会儿缓过气来，咱们练习小跑。”姚桦笑说：“行啊，给圆圆当个好榜样。”
　　 二人正在一递一句地聊着，一辆红色轿车如风如电般驶来，身后拖起一条长长的灰尘。黄俊杰一愕：“她怎么来了？”那华美的车上下来一位明媚的丽人。姚桦一笑，暗道：“果然是她。”
　　 来的是周秘书，老远地朝姚桦伸出手来，犹未开口，已是笑容满面：“姚主任您好！您那么样的大忙人也有空儿来玩这个啊？”不等姚桦应声，转向黄俊杰且笑且说：“黄总，我这个不速之客您欢不欢迎？”黄俊杰笑道：“你还挺神通广大，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周秘书从手提袋里掏出杏仁露给姚、黄二人一人一瓶，袅袅婷婷走到黄俊杰身侧：“有件小事想请示您，打手机不通，问老施，他说您要休息一天。我就瞎猜了：您不会一个人休息，总有朋友陪着您；连手机都关了，肯定是不想有人打扰；连我跟老施您都瞒着，那一定是找重要的人了——好比姚主任。您最喜欢的运动方式不是高尔夫不是网球，多半是在马场。这一蒙啊还真蒙对了。”她一头说一头笑，语声又糯又脆；笑得花枝乱颤，却依然维持着雅致的风仪。这其中的分寸拿捏，是冰冻三尺了。
　　 她话里有话，轻嗔薄怨，怪黄俊杰撇开她和施经理单独去找姚桦。姚桦只喝着杏仁露，不说话。以她这几年在“关工委”的经验，有些情况下“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不出声儿胜过千言万语。而且放着黄俊杰在，大可不必抢着出头。
　　 黄俊杰笑了笑朝姚桦说：“看看，有这么精明的部下，有什么生意是做不成的？”这是说他和周秘书仅限于上司下属，同时又对这个下属表示欣赏和倚重。这番恩威并施落在周秘书耳中很有点不是滋味。姚桦却觉好笑，弄得像二女争夫一样。真有那心思，何必延宕到今天？她是个不喜欢纠缠琐事，不乐于鸡虫之争的人，当下笑着说：“我歇够了，去试试小跑。”黄俊杰说：“我陪你。”姚桦挥挥手说：“不用，周秘书说有事找你汇报的，别耽误正经事。我找驯马师去。”她放下杏仁露走向马边。她这反应倒让周秘书难以捉摸，不知她是喜是怒，是高姿态地不计较，还是懦弱得不敢接招？
　　 黄俊杰咳了一声。周秘书忙把公司的事扼要一提。黄俊杰想了想，开了机，和客户聊了聊。他这个电话打得颇长，就在这空档中，姚桦已掌握了更多技巧，可以纵马小跑了。那边厢蒋梦圆在严以兰的帮助下也大有进展。二人一先一后匀速地跑着，不一会儿都额头见汗。
　　 姚桦正和蒋梦圆、严以兰享受按辔之乐，忽见周秘书骑着“大黄”风驰电掣般袭来。姚桦往左一让，周秘书连人带马已在前方一丈开外。严以兰惊叹：“哇塞，太帅了！”
　　 看得出周秘书浸淫此道已久。她的速度如箭离弦，姿势标准优美。全速狂奔之际，劲风吹起她一头长发，腰背笔挺，足蹬马刺，愈显得英姿飒爽。
　　 姚桦一圈跑完，到躺椅上舒散筋骨，蒋梦圆严以兰手拉手儿跟过来。黄俊杰一个电话刚刚打完。他笑着收起手机说：“进步很快嘛！”姚桦笑道：“比起你的爱将，望尘莫及。”话出口有点后悔，仿佛有三分醋意，其实并没有存心含沙射影。但真的一点不介意吗？还是她试图说服自己她是不介意的？这一刻，她理不清她自己的心绪。
　　 黄俊杰遥望周秘书在跑道上一骑绝尘，神采飞扬，笑道：“小周骑术一流，圆圆将来还有希望赶超，我们两个中年人只能喝彩鼓掌了。”说得似乎气馁，实则把姚桦和他放到了一个阵营，周秘书再出色，也是“小周”，是另一个序列里的人了。
　　 周秘书下马走来，连喝两口饮料，擦汗笑道：“真痛快！”蒋梦圆不像严以兰直肠直肚，已感到周秘书意存挑衅，便笑向姚桦说：“妈，我们也去飞奔两圈！”她不信她们不如人。周秘书拉住她说：“先把慢跑练熟了再说，一步步地来，别不自量力。”蒋梦圆刚要反唇相讥，她已道歉不迭：“对不起，我是说不能急于求成。”严以兰再憨厚也嗅到了不和谐的气息，她是完全不绕弯儿的，把脸一拉说：“什么不自量力，您毕业多少年了？老大不小的话都不会说呀？”姚桦忙笑说：“两个傻孩子，这就认真了。人家是为我们好。这次咱们巩固巩固，下次再来学快跑。就算像周秘书那么聪明，这么精湛的骑术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的。”蒋梦圆、严以兰才不作声。
　　 周秘书笑笑。姚桦和黄俊杰谈论着“睿航”集团里由“关工委”推荐过去的几个刑释青年最近的情形，间或提醒蒋梦圆晚上回去要温书，别玩得太疯。周秘书理着头发，暗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姚桦。姚桦是那么素朴、平易、涵容，又有偶然一现的干练和锋芒。她从头到脚不穿一件名牌，然而衣服的款式、色彩搭配得恰到好处，显示出良好的品味。她不轻启事端，但兵来将挡，不卑不亢，从容的背后也不知是谋略和心机，还是胸怀和大气？周秘书以前没和姚桦长时间相处过，几小时下来，她掂出了一定的分量。这是个她必须全力应对的女人。她决定把慈善活动的计划提前。她要让黄俊杰知道，她也是有爱心的，而行善助人的能量远非姚桦所及。若有可能，她要给姚桦一点颜色，使姚桦知难而退——当然不能太过分，否则适得其反，只会让对手在黄俊杰那里多了同情分。
　　
　　 六、月色.灯影
　　 “睿航”集团的大型慈善活动放在城郊的一幢别墅里。一楼极大的客厅连带三间书房全部布置成精品书画的展厅，二楼的五间房间是自助餐室。别墅后面有一片园子，花草果树应有尽有，周秘书在那里做了精心安排，一心要让黄俊杰满意，把姚桦比下去。
　　 当晚“关工委”来了两个代表，也可说是其中的核心成员：姚桦以及老主任罗永兴。
　　 一楼不少人参观书画。周秘书花大力气邀来了本市一流名家的代表作悬挂四周。真草篆隶，翰墨流芳；花鸟虫鱼，清奇优雅。企业家们如看中了哪一幅，便当场买下，若两个以上的人看中了同一幅，则要竞拍。成交额现场公布，事后全数捐赠给“关工委”，设立基金，用作帮教、帮扶、帮学的经费。罗永兴自然高兴，见到黄俊杰，大赞不已。黄俊杰便笑指周秘书说：“是她一手操办的。”姚桦笑道：“帮了我们大忙了。”黄俊杰笑着看看周秘书说：“她一跟我说这个构想，我就说我要全力支持。”施经理也过来打招呼。姚桦笑道：“施经理……”周秘书笑了：“您叫错了。”姚桦愕然。周秘书说：“人家现在刚刚荣升公司副总。”施经理忙笑道：“你不也是总经理助理了？”姚桦、罗永兴齐贺二人。黄俊杰笑道：“以他们对公司的贡献，早该升了。”——以前是有人阻挠，如今随着刘、杨的升职，他彻底掌控了公司。不仅在商业上，而且在携手“关工委”从事社会公益上再不必受人掣肘了。
　　 说话间又有一幅飘逸、隽永的画作拍了出去。姚桦笑说：“我和罗主任欣赏欣赏字画儿，你们先忙。”黄俊杰也不虚留：“走的时候告诉我，我叫人送你们回去。”为什么不是他自己送她？这问题同时浮上姚桦和周秘书的心头。姚桦稍一思索便知道黄俊杰是不想给外人一个印象：他是出于私谊，才举办这次大规模的活动，是和“关工委”有工作以外的关系，才热心操办。周秘书暗自欣喜，想细节虽小，却说明问题，也许姚桦在黄俊杰心里有些褪色了？
　　 罗永兴对书画一道甚为隔膜，更关心的是当晚能筹到多少资金。姚桦心分二用，一面留心成交价，一面沉醉在笔墨丹青的世界里。连书画上的私章，她也觉得方寸之间，大有意趣。
　　 她的一举一动周秘书无不留意。周秘书没料到她会对书画有兴趣，那神情不是附庸风雅者装得出来的。她的艺术修养看来是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姚桦看了一阵，约上罗永兴到二楼吃东西。楼梯口角落备了酒水饮料，一排玻璃杯从高到矮依次排列，罗永兴只喝了杯红茶。
　　 二楼两大三小五间房，每间的主题不一样。最左边一间主要是肉类，做工精细，配上少量的菜叶子和随时热着的汤汁，浓香扑鼻。第二间是素菜的天下，白绿紫黑，青菜香菇，西兰花荷兰豆，盘成一圈圈的素鸡，切成小方块的豆腐，削成细丝的百叶等等，是健康人士的心头好。第三间是水果，凡这个季节出产的水果无不齐备，一多半做成花瓣状，一小半完整无缺，让各人照各自的习惯选择。弥猴桃号称水果之王，姚桦劝罗永兴吃。罗永兴说吃不惯。姚桦笑说：“要是老沈在这，一定会给您恶补医学常识。”
　　 隔壁一间是各类小吃，馄饨、米线、包子、糍粑、麻团、泡馍，南北兼顾。有专从酒店请来的厨师候在那里，随点随做。糕点更极精致，八珍糕、百花糕、冰菊糕、脆皮鸳鸯糕、金丝卷筒糕，看得罗永兴连连感叹：“这得花多少工夫啊？”蛋糕类的少些，也有夹馅奶油裱花蛋糕、鲜奶栗子蛋糕、玫瑰豆沙夹心蒸蛋糕、叉烧甘露卷蛋糕、莲花蛋糕五种。此外尚有鲜虾眉毛酥、水晶白酥、京式状元饼、鲜藤萝花饼、芸豆卷、麻香卷、椒盐羊角面包、木鱼白脱夹心面包等。罗永兴面带不愉：“不就是吃个饭吗？人家企业家的口味刁也刁不到这个程度吧？有这闲钱不如下去多买两幅画了。”姚桦也觉过于靡费，同时隐约感到一层示威的意思。她不愿这么想别人，但种种迹象让她不得不如此猜度。费尽心思打击一个女人，张罗一场盛宴，取悦一个男子，还未必能如愿，她对周秘书很有些同情。她信手拿起一块孝感麻糖，罗永兴则拣了个上海高桥薄脆。这一间他们待得最久，却尝得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