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敌人(短篇小说)
谁敲门?是无意路过敲门,还是知道了他的木雕菩萨来抓现场?从半年前破四旧起,他的木雕菩萨就不能见光了,连蒋会计和儿女们的面都不能见。嘭、嘭、嘭。敲门声仿佛和他比赛毅力。他抱着木雕菩萨,蹲在地上,也像个菩萨一样,手脚不再动,轻微地挪挪都不敢。
5
供销社月度盘底,肖力生加班到深夜一点,早晨起床,比往日晚了半小时。他起床时,蒋会计的早请示做完了,大儿子肖跃进面对墙壁上的领袖像做早请示。领袖像贴在儿子睡觉的房间里,全家起床洗刷完后,第一件事,就是在儿子的房间里做早请示。
肖跃进站在领袖像前,毕恭毕敬说,没想到我们家隔壁住了一个特务、反革命分子,我以前被他的假象蒙蔽了,还叫他黄叔叔。您常常教导我们,要提高革命警惕。您真英明。今天我明白了,阶级敌人不择一切手段,隐藏在我们身边,我一定吸取教训,听您的话,提高革命警惕。
肖力生双脚并列,双手压在两边裤缝上,站在肖跃进刚站的位置,脑壳里突然一片空白,不知请示什么,也不知从什么请示起。他一直不相信黄老师是特务、反革命分子。黄老师偷听敌台的事,说,还是不说?不说,对领袖不忠,说,对良心不起。如果黄老师不是特务、反革命分子,他偷听敌台干什么?
那天,刘主任带专案组进卫红大院,各家各户,正在忙着做晚饭。专案组来了四个人,还有五个帽子上有红五星的公安。九人一进卫红大院,仿佛刮进一股风,呼呼的扰动了整个大院。他下班刚到大院门口,就遇上了专案组一干人,他一步当半步走,落在专案组的后面。咣当一声,好像有水桶被踢到天井里,还听到有女人在喊,崽呀,让开,让开。
他家门口,站着一群老人和小孩,把他家的门堵了,见到他,让开一条道。小孩子们都争相对他说,进去了,专案组进黄老师家了。
黄老师家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外面看热闹的是用眼睛盯着黄老师家的门和窗子,他是用耳朵。隔壁里面的人说,一个笔记本,一支手枪。手枪?好像一听到手枪,几个人都围了过去。手枪是玩具,肖跃进和肖卫国小时的玩具。他又听到问,带走吗?带走,带走,假的也带走。又有人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手电?不可能,哪有钢笔一样的手电?刘主任你看看,他们说这是手电。黄老师的小手电,他看到过,肖卫国拿回家玩了两天。是手电,你看好亮。这样小,是不是特务专用的?刘主任,有张照片,穿国民党军服。不知谁又加了一句,反动派的军服。是不是同党?或者是黄的上司?肖力生这时又听到刘主任说,带回去,通通带回去。
肖力生没听到搜出了收音机。黄老师把收音机藏起来了?还是他没有收音机?没有收音机?不可能。哇啦哇啦的声音,肯定是收音机。
专案组的人一人扛一个纸箱出了黄老师的宿舍。刘主任又说,小王,出门后,贴好封条,不是专案组的人,谁都不许进。他见刘主任朝大院外面走了。没想到只有喘口气的时间,刘主任噔噔的脚步声又朝他家走来了。他心跳加速,想躲开刘主任,但躲不开了,刘主任进来后,径直进了他的睡房。他的两间主房,以前是对着走廊,独立开门,后来,他把靠黄老师那一间房子对走廊的门封了,在两间房的共用墙壁上开了一张门,成了套间。五年前,连着这两间的后墙,朝后延伸,做了两间,一间是厨房,另一间给女儿肖卫红住。他只能硬着头皮迎接刘主任。蒋会计和两个儿子都站在门外,跃进和卫国的头都往门里挤。刘主任说,进来,进来,都进来。刘主任的口气仿佛是要给他家开家庭会。
老肖,有什么你就说,不要藏在心里。我是破案出身,你心里有事,我一看就知道。刘主任突然加重口气,严厉中带着警告,老肖,我三番两次找你,是想给你立功机会,你要是顽固坚持,立功机会错过了,还可能受黄粤牵连,你们可要想好啊。
刘主任的眼光,先从他身上,扫到蒋会计身上,再扫到两个儿子身上。刘主任又说,老肖,我向你透点消息,现已基本查明,我县有一张特务网,头子就是黄粤,黄粤还是全县最大的反革命组织头目。
肖卫国突然说,黄老师不是特务,黄老师是好人。
他脸发白了,忙呵斥,卫国,大人说话,小孩不要乱插嘴。
老肖,你看看,你看看,你们家的觉悟,老肖同志,很危险哎!星期三以前,就是后天,主动向组织检举、揭发黄粤,算立功,否则,一经查明,知情不举报,后果严重啊!
狮子桥家家户户的早餐,都是前一天的剩饭剩菜。把剩饭剩菜倒进锅里,一瓢水,加一匙盐,煮开,半干半湿。蒋会计把泡饭端上桌,肖跃进急急地连水带饭喝了一大口。肖跃进连连吐舌头,说,喝一口盐。肖跃进把泡饭又端回厨房,倒进锅里。蒋会计拿起瓢,往锅里加了一瓢水。蒋会计边加水边说,怎么会咸?肖跃进说,妈,你肯定放了二次盐。
蒋会计是狮桥镇粮店会计。
刘主任要你后天前必须检举、揭发黄老师,是什么意思?你到底知道黄老师什么?这问题,他问了肖力生三次,肖力生说,没什么,你莫问。
蒋会计每晚九点多就上床睡觉,肖力生估计黄粤晚上十一点开收音机时,蒋会计已经做梦了。
泡饭再上桌时,成了稀汤,像喝开水一样,不要筷子了。
肖力生仍保持双脚并拢,双手贴裤缝的姿势。脑壳里重重复复地向墙上的领袖请示,我说还是不说?老肖,吃饭了。老肖,吃饭了。蒋会计连喊两声,肖力生都听到了,但没回话,也没改站立的姿势。固执地要墙上的领袖告诉他,黄老师到底是不是特务,如果黄老师收听的不是敌台,那我不害了黄老师?肖卫红调皮地站到肖力生面前,大声地“嗨”了一嗓子:老爸,发癔症啊?吃饭了呢!这时,肖力生才结束早请示,坐到餐桌前。
老肖,你魂不守舍的,到底知道黄老师什么事情?你没加入黄老师的特务组织吧?蒋会计问。肖卫国听妈妈说黄老师是特务,便大声抗议,黄老师不是特务,是好人。
肖力生把饭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大声呵斥,瞎说什么!
6
肖力生从墙上取下黄挎包。
黄挎包里有三件宝,红宝书、笔记本、钢笔。肖力生换了一个新笔记本,以前的笔记本里有开会记录和发言草稿,新笔记本只记录供销社的业务往来。肖力生丢掉老笔记本前,一页一页,一个字一个字,检查了三遍,检查完就丢进垃圾堆里,十分钟后,又把笔记本捡起来,丢到煤炉子里烧了。肖力生开会时不再做笔记,只把笔记本和笔放在手上摆个姿势。肖力生的手在黄挎包里掏出红宝书,又放了进去。昨晚上读了红宝书,他不记得放没放进包里。
肖力生刚把黄挎包挎在左肩上,蒋会计先一步把门关上,用身子挡住门。蒋会计小声问,真要去专案组?张老师说是广东台就是广东台?假如张老师说了假话,你脱得了身?肖力生说,不去,心里不安,不管张老师讲的是真是假,我只向专案组汇报,让他们去查。
张老师叫张浩文,桐子坪中学数学老师。张老师教过两个儿子的数学,张老师常到黄老师家玩,肖力生每星期都能和张老师见面,有了黄老师从中做桥梁,他们虽是河的两岸,往来也就热络了。
昨晚八点,张老师直奔肖力生的睡房,从口袋里拿出一团黑颜色东西。肖力生正好奇地看着张老师,还没来得及问手中拿的是什么,张老师就说,收音机。张老师说,我琢磨黄老师听的不是敌台?不是敌台?肖力生脸上的肌肉僵了,眼神里有份尴尬。
张老师右手大拇指,在收音机圆圆的黑色按钮上轻轻地转了半圈,收音机里就发出“哇哇啦啦”的声音。肖力生把耳朵贴到收音机上,二分钟后,又拿着收音机左右端详。
广东人民广播电台的粤语广播。每天上午九点半,晚上八点半、十一点半三个时段播放粤语新闻。张老师把收音机关后,又说,可以肯定,黄老师收听的不是敌台。
晚上十一点半?对的,是晚上十一点半。第一次听到时,他看了时间。当时他想,这么晚了,谁在说话?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后来,他估计是收音机的声音,就没次次看表了,但都是他将要睡着,还未睡着,蒋会计的鼾声正浓时。
黄老师是广东人,听粤语新闻,情理上说得过去,可能是肖主任你听错了。张老师没和肖力生告别,匆匆走了。张老师的背影到了第二进天井,肖力生才说,您慢走。“您”字刚说完,张老师就出了二进天井旁的拱形门。再回到睡房时,肖力生见收音机还在桌上,拿起就往外走,追出大院门外,远处只有树的影子,天上稀稀疏疏的星星。肖力生拿着收音机,像拿着定时炸弹。
张老师进门时,蒋会计给张老师倒了一杯茶,就进了女儿的房间。蒋会计见外间久没动静,以为肖力生送张老师未回,便来收拾茶杯。蒋会计进卧室一看,肖力生回了,桌上摆个收音机,眼神树枝一样,直直地朝着收音机
呆子啊!
蒋会计的声音突然而来,虽然小得只有房子里的人才能听到,但有雷击般的力量,肖力生不由自主地一抖。这一抖,让他明白了,张老师留下收音机的目的。张老师是要他带收音机去专案组。
去不去专案组?去,怎么和刘主任说?说自己听错了,会不会要他承担责任?也有可能刘主任不相信他错了,说他为特务翻案,那麻烦大了。不去,假如真是广东台,岂不冤枉黄老师?
肖力生从墙上的黄挎包里拿出红宝书。每月一次全镇干部学习,半年一次全县供销系统干部学习,都是学这本红宝书。先读,读一篇背一篇,背完了,对照自身找差距,带着问题找答案。有个叫包卫东的人,也是下面镇上供销社的干部,红宝书一百七十页,不说题目,只说页码,一字不拉背出来。他开始不信,拿起红宝书,随便点一个页码,包卫东背,他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核对,果然连标点都没错。他没那样的记忆力,读二十遍,还背得结结巴巴,一两个月后,又全忘了。包卫东还说,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能在红宝书里找到解决的办法。
去不去专案组?肖力生想到红宝书里找找答案。
他虽不能像包卫东一样,别人说到哪页,就背到哪页,但,什么内容,在哪些页码里,顺手就能翻来,就像在佑升阎王的南货铺学徒,对各种往来,心里都有一本明细帐一样。
拿枪的敌人消灭后,不拿枪的敌人仍然存在。黄老师到底是不是敌人?肖力生合上红宝书,又翻到另一页。自己错了,也已经懂得,又不想改正,自己对自己采取自由主义。凭直觉,他相信黄老师收听的是粤语广播,但他误把粤语广播当敌台,向专案组检举、揭发了。他不是不想改正,他是怕,怕刘主任不相信,怕刘主任说他为特务翻案。肖力生又往前翻。人总是要犯错误的,犯了错误,改正就是好同志。一本红宝书翻遍了,肖力生仍一遍迷蒙,不知到哪里去找答案。
肖力生又想到了木雕菩萨。木雕菩萨在放五屉柜的地下,蒋会计和儿女们都在家,他只能站在五屉柜旁,心中默念着木雕菩萨。他闭着眼睛,仿佛连接到了木雕菩萨的灵气,心渐渐地静下来了,迷雾散了,如晴朗的天空般辽远。
我不会乱说话。肖力生对蒋会计说。我把收音机开给刘主任听,我说有点像粤语,请刘主任还查一查。
7
专案组的办公室,比中学教室还宽大。进门往里走,三分之二的位置,有面墙,墙一人多高,隔成里外两间。外间六张办公桌,只有四个人在办公,脸都埋在办公桌上。肖力生站在门槛下,头往前伸朝里面望了两次,无人接应。肖力生抬起手臂,朝门板上敲了两下,咚咚的响声还没停,四个人听到号令似的抬头,四双警惕的眼睛,刷地向他扫来。没人问他找谁,无声地盯着他,仿佛他身上捆了炸药。四个人中,他只认识卫副组长,三个是外镇或县里下来的。权力的威严,像把剑,悬在头上,他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在抖动。
肖力生说,找刘……刘主任。卫副组长的嘴角朝里面房子翘一下。
五分钟后,刘主任把肖力生送到办公室门口。刘主任笑着说,老肖,谢谢你提供了重要情况。肖力生返回头,朝办公室里看了一眼。这时,办公室里的人,都和刘主任一样,换了一脸和蔼的笑,笑脸仿佛在说,我们是一条战线的战友。
肖力生把收音机放到刘主任办公桌上,刘主任的眼睛立刻放光了。
来前,肖力生想一进办公室,就把收音机开给刘主任听。张老师说上午九点半有粤语节目,他进刘主任办公室时,估计不会超过九点三十五分。肖力生拿起桌上的收音机,大拇指刚放到黑色按扭上,他还没反应过来,刘主任就从他手中拿过了收音机。
这时,刘主任又拿出了一台收音机。见过这台没有?肖力生摇摇头。黄粤的。刘主任此时放低声音,像是自言自语,两台收音机一模一样,是巧合吗?
肖力生出了专案组,返回头,见刘主任笑眯眯的还在招手,肖力生也回了刘主任一个笑,也招着手说,刘主任,您太客气了,请回吧。
老肖,你是大功臣呢。刘主任笑着说。
8
肖力生的眼睛第一次遭遇白光,炽烈的光线直扎眼球,他觉得角膜都被那白光撕碎了,上下眼皮赶紧合在一起进入保护状态。电灯光怎么这样白?他对电灯的经验都是黄的,光线蒙了一层灰似的,黄得发灰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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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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