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镇上的机会不多。我口袋里没有钱，在熙熙攘攘的集镇上，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我除了郁闷还是郁闷。在集镇上遇到弟弟，他的手上总是拿着一样两样玩具，糖果、糕点等等，在他的身边往往有一两个穿得干净漂亮的女孩。弟弟或弟弟身边的人只要看到我，往往拉着弟弟很快就躲开了。
　　 有一次，我在远远的地方看到了弟弟。弟弟还是那样漂亮，或者说因为在一个经济条件比较好的家庭，有能力提供给他好的饭食和好的衣物，他的漂亮能够一直维持下来。他在一个商店里买了一把五颜六色的玻璃球和一袋金黄的鸡蛋糕。淡黄色的糕点让我心生嫉妒，我悄悄地走过去。弟弟正在撕着装鸡蛋糕的袋口，身旁站的一个女孩微微弯着腰，帮助他从里面拿鸡蛋糕。我趁他们不备，从身后一把抢走了弟弟手上的鸡蛋糕，然后转身就跑。
　　 我钻进人群，绕到一个小巷子，从一条小路跑出了嘎吱镇。我手里拿着一袋鸡蛋糕，那种沉甸甸的感觉让我很兴奋，我一边吃一边想着弟弟的懊丧。没想到第二天，父亲把我按在地上狠狠地打了一顿，从父亲愤怒的嘴里吐出来的那些零碎的言词知道，文叔告了我的状。
　　 父亲去看过弟弟没有，我不知道。妈妈肯定去看过，她偷偷去看。我常从父亲和妈妈争吵的只言片语中窥探到妈妈那些悄悄的行动。那些行动，大多都无迹可寻，妈妈全都矢口否认。没有证据的指证，让父亲很恼火，但他又没有办法。但是，突然出现的一次狼狈经历，让妈妈的否认无法掩饰。
　　 那是春节前三天的事。几乎所有人对过年的兴奋之情还包裹在阴沉的空气里，就像一个个鞭炮，正在等待到时有人来点燃引线，将快乐炸响。妈妈偷偷躲在文叔家不远的一颗白果树后，她等弟弟出来玩。隔着远远的距离，静静地看着。天气很冷，头一天下的雪没有化完，地上的雪被踩得稀烂。妈妈的手冻得通红，他的手里拿着一双红色的手套，手套是妈妈花了几天时间为弟弟织的。寒冽的空气将冷和僵硬侵入到妈妈身上，她的双脚在地上轻轻跺着，以此取暖。在树的旁边，有一条水沟，水沟上的一块盖板，不知道被谁揭开了。
　　 妈妈的眼神一直紧盯着前面那扇闭合的门。门上贴的对联和门神经过一年的风吹日晒已经变得发白，鲜红的新对联和新买的门神还没有贴上去。
　　 天色渐渐变得有些昏暗了，空气中的黑暗分子逐渐增密，妈妈眼里的景象逐渐模糊起来。她所盯着的房屋亮起了橘黄的光，房顶有淡淡的烟气飘出。在门前的道路上，不时有淡淡的人影在妈妈眼中晃过，那些人影能牵动妈妈的紧张，也能为她带来失望。
　　 似乎可以闻到淡淡的香味，那是菜和饭的味道。味道如烟似雾，毫无形体，但又硬如铁钩，紧紧地钩扯着妈妈的肚腹。那扇紧闭的门，突然一下子张开了。
　　 有些僵涩的眼神被猛然一激，妈妈有些迟钝。她的眼里出现了自己渴望见到的影子，她朝影子奔跑过去。门内是柠檬黄的灯光，被小小的影子挡住了一块，影子黑糊糊的，像一棵被烧枯的树桩。
　　 妈妈跑过去几步，发现那个小小的身影旁边又闪出几个稍高一些的黑影，那是弟弟的姐姐们。妈妈没有想到要闪避开，她的心情太急迫了。
　　 但是在几个黑影的脚下，突然窜出来一条矮小的黑影，黑影虽矮，但很壮实，很迅猛。从黑影的动作就感觉到一种极不友善的凶恶。
　　 这一次不闪避都不可能了。妈妈慌忙转头跑，她想跑回刚才的树后躲起来。但是天色昏暗，地上的白和黑让他失去了判断地面的能力。她的脚径直就踏进了树旁边那条被人揭开盖板的水沟里。
　　 水沟里淤积着黑糊糊的泥，黏稠得像一锅黑糯米煮的稀饭。脚进去以后，妈妈吓得失声惊叫，反倒逼退了那只凶猛的狼狗。狼狗站在远处汪汪地叫，惊出了文叔两口子。
　　 妈妈的脚像踩到沼泽里一样，不断往下陷。妈妈什么也不顾了，双手攀住沟的边沿，她手里的手套垫着地上的残雪，奋力支撑着，从沟里拽出陷下去的身体。被黑污的水所浸泡的身体很沉重，这让她的动作变得相当迟缓。文叔两口子在门口边，把几个黑影一般的孩子往柠檬黄的屋里赶。狼狗对着逐渐远去的臃肿影子汪汪地嚎叫。
　　 妈妈一路奔跑，但她跑的速度实在缓慢。回到家里，妈妈的整个身体都冻得发紫了，身上的衣服都快要跟身体紧紧地冻成一块冰坨坨了。
　　 门被张皇地推开了，妈妈跌跌撞撞地进门。父亲坐在十五瓦灯泡下的桌子边喝酒。跟父亲一起喝酒的还有他的两位朋友。妈妈的动作和发出的声音影响了父亲们喝酒的兴趣。妈妈眼神畏惧，胆怯如小鼠，躲闪一般推开卧室的门。
　　 喝酒的父亲和他的那些朋友，在愣怔一下以后，父亲先愤怒起来。他猛地吼叫了一声，吼的什么没有听清。我当时正站在灶头那里洗着菜，父亲他们下酒的菜逐渐见底了，他安排我洗一棵白菜煮汤。水冰凉得很，刺得我的手僵僵，有点疼的感觉。
　　 寒冷让我有些懊恼，但又没有办法。那些绿色的叶片在水中晃动，我的手泡在水里机械地动着。父亲吼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白菜正好洗完。我关心妈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丢下白菜，像一只小猴子一样窜进妈妈的卧室。妈妈正在换身上湿而冻得像石头一般的衣服。
　　 妈妈的脸色灰暗，她的模样相当可怜。手在衣服上摸索着，半天都解不下一颗扣子。
　　 “帮我弄点热水！”
　　 我飞跑出去，赶紧拿了一个盆子把灶上正烧着的水倒在盆子里，然后又舀了一瓢冷水在盆里。我端进屋子里，妈妈把手猛地就往水里插进去。
　　 我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妈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可能感觉到了我的眼神，她低声地嘀咕，“外边路黑，没注意。”
　　 这句话既像是解释，又像是埋怨。泡了几秒钟，妈妈把手从盆里拿出来，手上的水珠滴答着，没有擦一擦就去解身上湿衣服的扣子。她突然发现了我，意识到某种不妥，她说：“你出去。”
　　 我转过身，就撞到从外面猛地窜进来的父亲。他哇哇地吼叫着，显得非常愤怒。他大约是责怪妈妈把他丢在家里，独自跑出去玩去了。而且还玩得这样狼狈不堪，那时候父亲不知道妈妈是去偷看弟弟了。他嘴里的话有些混沌，也有些脏。我被他一撞，一个仰八叉摔到地上。父亲看也不看我，继续往前，伸出大巴掌去扇打妈妈。
　　 被打的妈妈，不服气地回应，两人的动静有些大。那两个跟父亲一起喝酒的叔叔把父亲拉住了。父亲的脚腾空踢起来，差点把妈妈泡手的盆子踢翻。三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动作虚飘，声音噪杂。妈妈忙躲闪着出去了，躲到我的屋里去，锁上了门。
　　 三个人在屋里胡闹着。我也躲出去，准备躲到我的房间里，蒙着被子睡觉。推门推不开，我猜是妈妈在屋里。为了躲开父亲，我干脆出门去找朋友玩。
　　 妈妈感冒了，躺在床上起不来。整个过年期间，别的家庭都热热呵呵的，充斥着快乐，我的家里都是冷清清的。我厚着脸皮，装着笑脸，在朋友家里混着。父亲每天都是醉醺醺的，回到家来，还要跟妈妈纠缠。从他的嘴里，我才知道妈妈那天晚上的大致经过。
　　 后来的几年，我不知道妈妈还去看过弟弟没有。妈妈在家里绝口不再提弟弟了。我们慢慢长大，我在矿区子弟学校读书，弟弟在镇小读书。两校相隔将近一里路，矿区的子弟有在镇小读书的，也有镇上的孩子到子弟校来读书的，因此两校的学生常有来往，我偶尔也能看到弟弟。
　　 过了几年的时间，妈妈怀孕了。这是一件谁也没有预想到的事。妈妈神色仓皇，总是躲藏着，这已经是八十年代末期，抓计划生育的人手段非常毒辣，不会容忍私自怀孕的行为。这段时间，父亲和妈妈吵架的机会增加了很多，我感觉自己成天都被这种听不出真实意义的词句包围着。妈妈的肚子日渐隆起，她越发变得像一只正在“抱窝”的母鸡。
　　 妈妈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视为敌人，她戒备地不准其他人靠近，特别是父亲。而父亲是最着急，也是最暴怒的。他吼叫着，叫骂着。妈妈对父亲的表现，总是冷冷的，不为所动。
　　 父亲的酒没有断，依然酒气熏熏。喝了酒的父亲，骂我，骂妈妈，骂张三，骂李四，跳着脚，像一种原始的舞蹈。
　　 从父亲的言词里，我感觉到了他的害怕。他害怕单位会开除他。没有了工作，他就没有喝酒的钱了。父亲着急，但也没有办法，他奈何不得妈妈。这个时候的妈妈，厉害极了，而且还买了一把刀，随时带在身上。父亲再厉害，遇到不要命的妈妈，他也得退避三舍。
　　 日子一天一天过，妈妈的肚子所孕育的孩子也在长大。妈妈躲在她的小屋子里，悄悄地为孩子缝补小衣服。因为妈妈和父亲在较劲，所以没人来管我，我就像脱缰的野马，满世界疯玩。
　　 在矿区里，随处都是煤灰，想要不沾都难。每天玩得就像一个煤猴儿，比下井的矿工还要脏。矿工有专门为他们准备的浴室，那里我们也能进去，但是得花两毛钱。两毛钱对于我来说，算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可以买上一大捧糖。两毛钱在我口袋里也是稀罕物，基本上很少见到。我们只能不去洗，或者采取偷偷溜进去的办法，因为害怕衣裤被管理员抱走，我们大多在水里滚一圈，湿湿身子就跑。
　　 太阳逐渐西斜，热辣的阳光变得衰弱了，就像秋天落下来的黄叶。
　　 我和几个小伙伴约着到矿区医院的后面去洗澡。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凹地，冬天的时候，那里会干涸，进入春夏，那里就蓄满了从天空而来的雨水。围在水凼边上的孩子很多，大家赤裸着米黄色的瘦身体，凸着一根根清晰的肋骨，快乐地在水里扑腾着。
　　 我们没有忧愁，蹦跳着跳进水里。水面有一点太阳的温度，水下是泥土，跳进水里以后，黄浊的泥往上涌，搅浑了水。我们对泥水毫不在意，水带给我们的快乐是无限的。
　　 水面有一些蹦跳的小虫子，我们跳，他们也跳。在水面之下，残留着冬天生长起来的草，也埋藏着剑突出来的石头。
　　 我们还听说，在这个水凼里，潜藏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关于女鬼有一个故事，附近有一个女孩，父母去世了，寄住在叔叔家。叔叔是一个猥琐的男人，眼里常流露出淫邪的目光，他晚上悄悄在女孩的碗里拌一点安眠药，然后趁女孩熟睡时，奸淫了女孩。女孩起床以后，觉得身体有些异样，因为不懂，又找不到人倾诉，没多久女孩怀孕了。当时女孩呕吐，吃不下饭，把饭倒给了狗吃，晚上叔叔像往常一样爬上床，女孩睁大了眼睛看到鬼一样的叔叔，什么事情都清楚了。当叔叔的在床上折腾完，如往常那般离开了，绝望的女孩悄悄走到这个水凼里，沉水而死。女孩带着一尸两命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每年都要带走一个孩子去替代她肚子里出生的小孩。
　　 关于女鬼的故事，我们听的时候，觉得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转过背，我们又忘记了，阻挡不住双脚往那里走，在水凼子里玩水。关于鬼的故事，井下的那些矿工们的说法又不一样。矿工说矿区医院里常常有锯腿锯手臂的，锯掉的那些躯体就埋在水凼下面或者旁边，埋掉的那些腿脚和手臂就会来扯小孩子。
　　 几乎每一个大人都禁止我们到这里来玩水。禁止我们的那些带着警告的话语，我们从来没有装进脑袋过。那些话语中，可能的后果，也从来没有被我们正视过。几乎每天都有因为来这里玩水而被大人知晓，打得哇哇叫的孩子。我们身上的痛，总是转瞬就会忘。
　　 每年都有在这个水凼里丢失自己生命的孩子。我们曾经熟悉的影子，在这个水凼里消失，人影的消失让我们少了一个玩伴，那时才会让我们警醒过来。
　　 我们在水里反复地蹦跳着，水让我们的精力无限。正玩的开心的时候，听到有惊恐的喊叫，大家的手脚被捆缚住了，不敢折腾了，我们手脚僵硬地往一个方向聚过去。
　　 我们身体僵僵的，金色的阳光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我们身上。在心里，我们都已经预感到某种不祥。有孩子在忙乱地奔跑，也有孩子在惊慌地叫喊。似乎有什么在搅动着我的身体，身体内的情绪紧绷绷的。在中间有两三个孩子在哇哇地哭泣，我们尽力往远处的水面上看，在远处更深的水面上，确实有一个小小的人头在绝望地沉浮着。
　　 我感觉自己的生命，正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揪扯住，被带往一种恐惧的黑暗。大家全都站到了岸上干的地方，对水凼里的畏惧如虎，不敢下水去救那个孩子。每一个孩子都感觉冷嗖嗖的，皮肤上冒起一颗颗粗大如芝麻的小疙瘩。
　　 后来有大人奔跑过来，他们的脸色很黑，有孩子来拽拉我的手。我心里一慌，回头看到是真实的小伙伴，我赶紧套上衣裤，赶紧溜回家。水里那个上下浮动的头成了一个沉重的阴影，紧紧地压着我的心。在回家的路上，不时传来大人斥责孩子的声音。消息传送的速度超过了我的想象。我心里不时闪现父亲那张铁板似的脸，预感到芭蕉扇一般的手即将像雨点一样扇到我脸上。我的脸不是火焰山，扇子扇过来，反而会腾腾地燃烧起巨大的火。
　　 家里出奇的寂静，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在屋子里转了几圈，除了疲倦的空气，什么动静都没有。我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看着天光一点一点变淡，最后变暗。
　　 我没像往常那样去疯玩，一种恐惧的感觉沉重地坠在我的身上。夜色的弥漫像纱布一样罩到我的头上。我没有开灯，在碗柜里靠经验和手的摸索找到一碗剩饭，我泡了一点开水，胡乱扒拉进肚子。院子外面，并没有因为医院背后淹死了我的一个小伙伴而沉寂，欢快的声音跳跃到夜空中。我对那声音竟感到有些害怕，我关上门，到床上去睡下了。整夜都很安静，但睡眠质量很差，一直都是迷迷糊糊的，像在不停地走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