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二天中午，我从邻居阿姨那里打听到，妈妈正躺在医院里。我跑到医院，蹑手蹑脚走进病房，妈妈一脸凄然地躺在床上，隆起的肚子已经变平了。房间里还有几个床，有些人躺在床上，有些在床下坐着，屋子里嗡嗡着窃窃私语的声音。屋子里很白，亮晃晃的迷眩着眼睛，而且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我站在门口，不敢往前挪动脚步，我突然闻到自己身上的煤屑味和汗酸味，我竟感觉到一种尴尬。妈妈冷漠地躺在床上，神情僵僵的。她的眼睛睁着，对四周的一切失去了注意力。我轻轻喊了一声，“妈妈。”没有引起她的任何动静，屋子里的其他人将眼神投过来。那些眼神，像一束束炙热的强烈灯光，照射到我身上。
　　 一时有些沉寂，我的嘴巴微微张着，没有任何声音。
　　 过了一会儿，屋子里又传来低低的说话声音，那些声音不是迎接我的温暖，而是淡淡的凉风。我身上燥热难受，就像浑身长满了痱子，手又不敢去抠挠。
　　 站了一会，没人跟我说话。我终于忍不住，悄然转过身，一溜烟从屋子里跑出去。跑出医院，我跑到澡堂后面的树林，嗖嗖嗖地爬上一棵树，在树上掏了一个鸟窝。在那个鸟窝里，有四只肉叽叽的小鸟，小鸟的毛没长齐，在疏淡的鸟毛之间，粉红的肉在轻轻地颤。
　　 我一连掏了四五个鸟窝，惹得树枝上的那些鸟，喳喳喳地叫得很急。
　　 那些粉色的小鸟，我把他们全都抛在地面上。地面的枯树叶有些发黑，它们无助地叫着，越叫越弱。我蹲在一棵树脚，冷冷地看着那一群小鸟。
　　 小鸟在鸟窝里扑腾，出也出不来。盘旋在树枝之间的鸟叫更加焦躁。树林愈益寂静。从树枝之外，金色的斑点射进来，落在枯叶上。
　　 我的心硬硬的，不觉得那些小鸟比我还可怜。我手里掌握着一群小鸟的生命，让我产生一点残忍的快意。
　　 内心里滋生出来的隐隐的残忍，让我产生一点得意。突然，脸上感到一种重物撞上来的感觉。我想要躲闪，已经来不急了，额头上被鸟啄了一下。被鸟啄的疼痛，火辣辣的。
　　 我慌乱地站起来，在站起来这短短的时间里，有几只鸟已经将尖尖的嘴戳到我身上来了。我狼狈地阻挡着，但围过来的鸟越来越多，让我防不胜防。
　　 东一下，西一下的疼痛，疼痛在脑袋、脸和手臂等裸露的地方鼓突起来，形成一个一个的小血包。小包不断增加，让我难以忍受。我只能落荒而逃，用手掩着头，仓皇地跑出树林。鸟追着我啄，我跑出好远才摆脱那些鸟。
　　 带着一脸的血泡，见到人都不好意思。我赶紧跑回家，在家里躲起来。为了躲避那些好奇的眼神，我只能选择呆在家里看书。家里可看的几本撕破了皮的书，我很快就翻完了。睡了一觉，身上的疼痛感淡了很多，连镜子都没有照一下，我忍不住寂寞，又满世界去疯玩了。在外面玩的时候，我听人说起了妈妈做流产手术的过程。
　　 那天下午，父亲悄悄带着搞计划生育的人，摸进我家。妈妈正半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着，见突然进来的人，猛地坐起来，双手本能地捂住肚子。那些人的动作很快，扑上去，在妈妈还处于茫然的状态下，给妈妈注射了一针镇静剂。妈妈被强行带到医院，流产了我的“妹妹”。
　　 一个未见面的“妹妹”，在脑袋里想象了一番，始终是模糊不清的，玩得高兴了，我就忘记了可能的“妹妹”。
　　 妈妈在医院里住了四五天，才回到家里来。因为发生了小孩淹死的事，大家对大人的警告开始认真起来，这个夏天暂时会寂寞一下，不敢再去医院背后那个水凼里玩水了。那几天不时地下着雨，像天空的云层发了霉。一会太阳照耀，一会细雨密密。没有人管，我成了一个野孩子，光顾着玩，我根本没有心思照管我自己。我身上的衣服已经裹了一层厚厚的煤泥，脸上就像戴着一副铁盔，我的本来面目都快被遮掩了。
　　 妈妈回家那天，我刚要跑出门，妈妈一把抓住我的衣领，“你脏得很啰！”
　　 妈妈像剥一颗大蒜一样，把我身上的衣服剥得精光，然后把我按进脚边的一个木盆里。木盆不大，我只能蹲在里面，妈妈用毛巾蘸着水，一下一下地擦洗我的身上。
　　 妈妈的力量很大，像要把我身上的皮搓下来。水流滑过皮肤，而皮肤上微微发着烫。洗的时间比较长，我有一种被困在牢笼，不得解放的感觉。好不容易等妈妈丢开毛巾，拿了一套新衣服套在我身上，她抓着我的手松开了，我像一只猴子一般溜走。
　　 妈妈仍旧恢复成以前的妈妈了，每天去矸子山干活，给我做饭吃。关于在医院里做流产手术的事，她几乎没有说起过。
　　 到了年底，又是一年的春节。妈妈没有跑到嘎吱镇上去，而是在厨房里忙碌。在她的心里，已经忘记了快活的弟弟，因为弟弟不缺乏幸福，反而是我们没有一丝幸福的感觉。
　　 除夕那天晚上，桌子上的菜很多，堆得满满的。父亲脸上的神色比平常好一些，说了一些开心的话，端着酒杯，罕见地给我夹了一个鸡腿。喝了几杯酒，父亲突来兴趣，他拿了一个杯子，要妈妈也喝一杯。
　　 妈妈端起父亲倒的酒，一口倾倒进肚子，然后又猛地咳呛出来。妈妈动作很快地扭头，但没把头扭到身后去，温辣的酒喷到我的脸上。
　　 浓烈的酒味让我晕眩，我伸手抹了一把，整个脑袋都变得有些沉重了。妈妈尴尬地浅浅一笑，“酒这么难喝，没想到你们男人这么喜欢喝。”
　　 “嘿嘿，嘿嘿，你慢慢品一下，滋味就出来了。这是滋味呀！是世上最奇妙的东西，一般人品不出来。像我们这种把命卖给矿井的人，酒是能够调动我们身体的最好的滋味。你听听，吱吱的，别说有多美了。你再喝一杯，试试看。”
　　 父亲说得相当兴奋，脸上有一种夸张的笑，他又倒了一杯，递给妈妈。妈妈端过来，微微皱皱眉头，有些艰难地把酒喝下去。这一次她有了准备，嘴角抿紧了，没有把喝进嘴里的酒喷出来。
　　 父亲和妈妈在酒的媒介下，气氛变得很融洽，像一对甜蜜的爱侣，而我则显得多余了。我胡乱吃了一点东西，然后站起来。
　　 “我出去放炮仗。”
　　 父亲点了一下头，妈妈则将眼神滞留在酒液里，她似乎根本没有在意我。我心情有一丝失落，往外跑的时候，带了一些落寞。
　　 我跑出屋子，在外面跟一群伙伴跑着跳着，鞭炮炸响的声音随处可能突然来一下，让人既刺激又快乐。在我的口袋里，也有好大一把鞭炮，我们点了一根香，用香去点鞭炮的引线。
　　 引线嗤嗤地挟着一条青色的烟，像老鼠一样跑进紧紧裹着的鞭炮里，瞬息之间，鞭炮就炸开了。爆炸的响声在血液里震荡一下，身上就热乎乎的。
　　 没有下雪，但天气冷冷的，带着刀割一般力量的风在地上翻滚着。最初我们还觉得那风有些讨厌，随着鞭炮的爆炸，后来慢慢就感觉不到风了。玩上一阵，玩得我们的脸上红扑扑的，身上微微渗出一层黏叽叽的汗意。
　　 玩了没多久，口袋里的鞭炮一个一个在地上变成了碎屑。灰黑的地上，像残春的桃林，满地零落着花瓣。口袋翻了出来，里面变得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只能看别的孩子玩鞭炮。
　　 看了一会，觉得无趣，我匆匆跑回家去，想要几毛钱，去买鞭炮。妈妈和父亲都还坐在桌子边，他们的年夜饭还没有吃完，桌子上一片狼藉。
　　 进门以后，我的脚步变迟疑了，屋里的气氛有些怪怪的感觉，对我来说相当陌生。见到这个场面下的父亲和妈妈，我失去了要钱买鞭炮的底气。
　　 妈妈趴在桌子上，她身体旁边的碗碟倾翻了，饭菜洒出来，落到地上。家里一向比较节俭，这种浪费的情况很少。
　　 妈妈已经醉了，舌头大着，嘴里出来的话语模糊不清。
　　 “你不知道，那是一个女儿啦！”妈妈挥动着手，模样迷狂。我判断，妈妈嘴里的女儿，可能是前不久在医院丢失的妹妹。
　　 父亲点着头，“是。”
　　 “手和脚都齐全了，小脑袋圆圆的，有一点头发。看起来，比老二还漂亮。活生生的一个孩子，就这样被你杀死了，呜呜呜——”
　　 妈妈哭得很伤心。我停住了脚步，背靠在墙上。他们根本没有看到我，我就像靠在墙边的一把扫帚，想起来了就拿，想不起来就像从来没有。
　　 “你以为你埋了我就不知道了，你埋在医院出门去那个花坛里，孩子连个小小的棺材都没有，多可怜啦！我后来去找了几块木板，给她做了一个小棺材，把她埋在螺蛳山的顶上，让她每天都可以看见我们。”
　　 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接连不断地流淌而出，悲咽的声音让她的话语断续。父亲一反常态地沉默着，他的头低低地勾着。
　　 我被这种情景阻隔着，没有任何的途径可以进入他们中间，更别说去拿到钱了。我非常懊丧，转过身慢慢走出去。院子外面的那些孩子依然欢快地蹦跳着，那炫目的鞭炮引线闪烁之间，带给我的不是兴奋而是失落。我像一只淋湿了的小鸡，身子缩成小小一团，在夜色阴沉之间，慢慢地迈着缓慢的脚步。
　　 我灰颓的心情和这种现实的快乐表象严重不符。
　　 有些冰凉而寒冷的夜，我找不到地方可去。漫无头绪地往前面走着，不知不觉之间，我竟走到了嘎吱镇上。镇上的快乐远超过矿区，这里的人家比矿区富有，出来玩的孩子也更多，那些鞭炮炸响的声音特别刺耳。在镇上的孩子，不仅鞭炮炸得多，他们手里还有各种价格昂贵的能炸出炫目花朵的烟花，烟花一串串地升腾到黑乎乎的夜空中。
　　 烟花的爆炸，像盛开的鲜花，美丽而炫耀，在我眼里却有一点忧伤。我走到文叔家门外，弟弟和他的几个姐姐也在放着鞭炮和烟花。弟弟是她们的中心，她们围在弟弟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似乎都在围着弟弟转。弟弟手中拿的烟花最多，到点燃的时候，也大多等着他去点燃。虽然看不清弟弟的神色，从他的动作和身影上，完全能够感受到弟弟的那种快乐。
　　 我在远远的地方看了一会，低沉的情绪没有调动起来。我恹恹地继续往前走。没多一会，竟走到一片光亮的地方。抬头一看，自己被雪白的光线所笼罩。一间巨大的房间，里面空空荡荡的，广播的声音在提示着某一趟开往阳城的车正在进站上车。
　　 除夕的夜晚，人人都守在自己温暖的家里，很少有人往外走。我突然一冲动，奔跑着进了站。我想离开这里，离开没有人关心的地方。我的心狂乱地跳着，急匆匆跑到空荡荡的火车上。
　　 车厢里几乎没有人，穿着制服的列车员懒洋洋的。列车很快开动了，那种移动的感觉让我有些紧张，因为我没有买票。
　　 我缩着身体，尽量不想让人注意到的存在。列车员走进车厢，我的心乱的如一团麻，一个劲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她还是径直朝我走过来，我全身都紧绷绷的，手心里汪满了水。我脑子里一团浆糊，找不到任何可能的办法。
　　 “小朋友，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来，到这节车厢来。”列车员脸上挂着笑容，不像追着我要车票的样子。我胆怯地跟着列车员的背影，一直走到餐车里。
　　 餐车的桌上，摆放着一些瓜子和水果，还有包装得很漂亮的糖果。上海的大白兔奶糖，黑白花纹的花生糖，艳红糖纸的水果糖。进去以后，我躲在一个角落，坐在一位微胖的妇女身边。
　　 因为都是一些不能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过年的人，心里的感觉总有些别扭。列车上的工作人员把餐车里的气氛，尽量营造得很热烈，冲淡大家的思家情绪。
　　 列车长说着欢快的话，随后有大方的女列车员站在中间表演节目。先是唱了一首歌，然后又有两人唱了一首歌，又一个个子小巧的列车员跳了一段舞，一个乘客站起来，说了一个笑话，另一个乘客站起来，表演了一个魔术，他将手中的一张十元钞票变出十多张十元钞票。说实在的，那些节目我大多看不太懂，也不觉得有多好看。大家都笑着，我也跟着笑，笑慢慢改变了我里的那种感受。
　　 这些主动的人表演完，场面变得有些冷清了，那个剪着齐耳的短发，脸圆圆的列车长起劲地鼓励乘客们参与到表演中来。有乘客在不断鼓动下，也站起来，生涩地表演起来。无论表演得好不好，大家都起劲地鼓掌。大家有一种自娱自乐的热情，随着表演的增多，人与人之间的陌生感正在慢慢消除。情绪的热烈让我找到一些家的感觉，我的紧张消失了，变得有些轻松了。我忍不住桌子上瓜果的诱惑，悄悄伸手去抓了一个梨子，偷偷地啃吃，梨子的汁水顺嘴角留下来，滴落到裤子上。
　　 列车穿行在黑暗的大地上，窗外不时划出一星半点的亮光，远远的，瞬息即逝。那些远方的热火节日在我们奔跑的过程中，依然快乐着。列车不时会在某处停下，有人下车，又有新的乘客加入进来。一些拙劣的表演慢慢趋于冷淡，大家表演的激情在低落，更多的人将兴趣转到食物和闲聊上。我啃完一个梨子，为了不被人看见，我悄悄把梨核丢在桌子下面。这时一只肥厚的手从桌子下面伸到我胸前，我抓住一感觉，是几颗大白兔奶糖。我悄悄剥了一颗糖的纸，把糖塞进嘴里，其他的糖塞进口袋里去。我感激地看着旁边那位妈妈一样的妇女，妇女的眼神专注在跟旁边的一位阿姨闲聊着什么，几乎没有看我。
　　 我想，要是能有热腾腾的饭菜，就算是天堂了。
　　 随着夜色的加深，列车长宣布说新的一年开始了。列车员从厨房里端出一盘一盘的饭菜，放到桌子上。车里几十个人，像一个热闹的大家庭，欢快地大声笑着，说着开心的玩笑话，大人们还喝起了酒。身边这位有些胖的妇女也在喝酒，她举着杯子，频频跟别人碰杯。在喝酒的间隙，她为我夹了很多的菜，嘴里说着，快吃，快吃，她还用绵软而温和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