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乱如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紧张什么？彷徨什么？
　　 她斜依在树干上，抬眼环顾小树林。
　　 树林在一个斜坡上，离下面的村落不远。树木覆盖面不算很大，但因为周围那些废弃的庄稼地里长满了杂树蓬草，显得茂密面幽深。月光从树冠洒下斑驳的银色光影，象记忆的碎片。
　　 他还记得这片小树林吗？二十年来，他可曾梦回过小树林，谱写他们的恋曲？今晚，他是否会来缅怀那些曾经的青春岁月？是否还记得来时路？
　　 月儿想起了那时的小树林，树木稀少而矮小，周围都是茁壮的庄稼地，仿佛老天有意为他们设置的屏障。
　　 小树林是他们的乐土，是他们的伊甸园。
　　 当肖扬有力的臂膀环着月儿纤细的腰肢，她紧张得全身酥软，一颗心跳得似要突破胸腔，却又充满无尽的喜悦。他们小心而狂热地相拥，怕弄疼了对方却又恨不得融进彼此的身体。当肖扬滚烫的嘴覆上月儿柔软的红唇时，她没有丝毫的迟疑，仿佛这一刻已等待了五千年。她热烈而笨拙地回应，感觉天地都不存在，只有无数的星星从天上溅落，和心里升腾的火花一起跳跃、燃烧……
　　 “月儿，不怕，只要我考上大学，有了出息，就能娶你。”
　　 肖扬怜惜地摩挲着月儿凌乱的秀发，语气坚定，坚毅的目光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赛过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月儿紧紧把头抵在肖扬的胸前，一动不动，生怕一动，就会惊醒这月下的美梦。
　　 那时的他们，相见是短暂的，欢乐也是暂时的。
　　 她们隔着一个院坝，抬头不见低头见，却不能说上半句话。哪怕多朝对方屋子的方向看一眼，也会被父母责骂。月儿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要极力阻挠和反对？父母为什么眼光只停留在肖扬的家境上而看不到他的优秀？为什么说她和肖扬恋爱是伤风败俗、天理难容？不就是上溯五代的同宗同姓嘛，照这样讲，上溯五千年，国人都同一个父母呢。她不理解，为什么好好的两家人，突然间变得象仇人一样？
　　 但到了晚上，趁大人们熟睡后，两人就偷偷溜出家门，学声猫叫，相会在小树林。只要和肖扬在一起，她心里的所有不快就会被抛到一边。她恣情地枕在肖扬的臂弯里，觉得天空高远而辽阔。听着肖扬用日渐粗哑的噪音，讲那些痴男怨女的故事，心中便充满了无限幻想，感觉地上的青草和野花，都散发着别样的芬芳。
　　 她相信，肖扬那么优秀，一定会通过努力，让父母接受他，为她披上嫁衣。
　　
　　 【6】
　　 可是，就在肖扬升学考试的前两月，他爸爸在进城卖菜路上遭遇车祸，仓促辞世。肖扬体弱多病的母亲重击之下一病不起，他自己经不起突然的变故，考试落榜了。
　　 肖扬四姐的未来婆家，看到肖扬家如此光景，怕四姐在家受苦，催促着结了婚。肖扬有个二叔，隔墙而居，平日里却少来往。清冷的家，只有刚成年的肖扬和病后疯癫痴呆的母亲。
　　 村里什么样的声音都有，有同情的，有挖苦和奚落的，但一致的看法是，肖扬这娃，完了，家破成这个样子，怕是连媳妇都讨不到了……
　　 那个快乐的、单纯的、自信的肖扬消失了。他变得孤僻、冷漠、寡言、失意，他的目光，空洞而迷惘，象一潭死灰，缺失了活力和光亮。
　　 就算月儿背着父母把家里好吃的东西偷偷从后门送给他，他也懒得动筷子；就算月儿硬把他拖进小树林，哭着发誓说：“肖扬，不要担心，日子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肖扬，相信我，我永远在你身边，我这辈子只嫁你……”他也仍然只会迷茫地问，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一年时间，月儿绞劲脑汁的想着各种方法让肖扬振作。她不顾家里的反对，公然帮肖扬家做这做那，她也不管肖扬的百般拒绝，她甚至哀求当村长的爸爸举荐肖扬去当兵。当兵是一件很光荣的事，也是一条跳出农门的捷径。
　　 月儿爸爸看到她这样疯狂，怕长此下去出意外，巴不得肖扬尽快离开村子，就答应了她的要求。但跟她约定，必须断绝跟肖扬的来往。
　　 当月儿把这消息告诉肖扬后，消沉了近一年的肖扬一下子复活了。
　　 “真的吗？是真的吗？”肖扬急切地追问，眼睛亮闪闪的。
　　 “是的！”月儿肯定地点点头，“是真的。我说过你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月儿把自己跟爸爸的约定压在心底，没有告诉肖扬。她相信自己是肖扬的，自己同肖扬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人力是不能扭转的。跟父母的约定，不过是应急之计，一旦肖扬有出息了，父母最终会让步的。
　　 “月儿，等我。等我到部队有了出息，就回来娶你。”
　　 肖扬要走了，心里有太多的不舍，他紧紧搂着月儿，火热的唇猛烈而肆虐，却怎么也吻不干月儿眼里奔涌的泪水。
　　 月儿紧紧地偎在肖扬怀里，双肩一耸耸的，只剩哽咽抽泣。她告诉自己不要哭泣，告诉自己要笑着道别，因为这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见面，她要留给肖扬一个灿烂的笑脸，泪水却把她熬夜织成的新毛衣打湿了一大片。
　　 肖扬穿着她织的毛衣真好看，可是她已经没有心情去欣赏，离别的伤痛让她心情沉重。
　　 深秋的风带着沁骨的凉意，呼呼地从耳畔划过，一阵紧过一阵。月儿搂着肖扬，只听到自已的心脏一寸寸碎裂的声音。
　　
　　 【7】
　　 也是在这片小树林，月儿把自己完全的交给了肖扬。
　　 那是肖扬当兵后的第一个探亲假，也是二十年来的唯一一次回家。
　　 肖扬穿着橄榄绿的军装，英姿飒爽。走在长满金灿灿稻谷和绿茵茵野草的乡间，成了一道动人的风景，引得路人交相称赞。但是肖扬的脸色却阴沉而悲哀，他那由姐姐们照看的母亲，刚刚结束了她多病的人生。
　　 肖扬回来，是奔丧的。
　　 现在的他，在部队已是一名首长的文书。他谈吐儒雅，见识广博，处事果断，已完全是军人风范，跟村里的男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虽然肖扬已涅盘成凤凰，但没了家，在村里人眼里依然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所以，月儿的爸妈依然极力阻止两人交往，并公然劝告肖扬不要再和月儿来往。
　　 处理完后事，肖扬显得很憔悴很落寞。他把自己关在空荡荡的破木屋里，不吃不喝。他眼神刚毅，却有着深深的忧伤。他刻意回避着人们的探望，包括他二叔，也有意疏远着月儿的亲近。
　　 月儿能体会到肖扬失去母亲失去家的悲伤和绝望，她甚至希望自己能替代肖扬去生、去死、去痛，但是肖扬的冷淡让她感到不安。曾经，他信誓旦旦的说过要跟她一起坚守她们的爱情；在信里，他是那么的情义绵绵。为什么，见了面，却要刻意躲避？因为父母刁难让他感觉伤了自尊？还是，开始嫌弃她？两年的相思，两年的煎熬，怎么能相看成陌路呢？
　　 听说肖扬要提前结束探亲假回部队，月儿终于按捺不住，把肖扬约到了小树林，流着泪问：肖扬，为什么总是躲避我？难道你不爱我了吗？还是，嫌我配不上你？
　　 不，不是的。月儿，我爱你……
　　 那你干嘛总躲避我？
　　 我……我什么都没有了，不，不想耽误你……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一辈子都等你。你要不信，我……我现在就给你……她边说边解开自己的衣服，在皎洁的月光下，雪白的胴体散发着诱人的芳香。
　　 不，不要……肖扬有气无力地拒绝，却眼神迷乱，呼吸粗重。
　　 当月儿张开双臂扑进他怀里时，他颤抖地伸出双手，两个滚烫的身体，紧紧拥抱着滚到了草地上……
　　 事后，两人都有些慌乱，却充满了喜悦，两颗年轻炽热的心粘合了，迟疑与猜疑就冰消瓦解。那晚的月亮圆圆的如一盘满玉，欢喜地挂在中天。无数飞舞的萤火虫，在夜空中闪烁着黄绿色的荧光，象是零落的彩灯。
　　 肖扬指着萤火虫对月儿说，月儿，看，有萤火虫看着我们呢。今后，我若负了你，必如陨星，摔成碎片，让萤火虫驮着全世界的找你赎罪。
　　 “嘘”，月儿急切地伸出食堵在肖扬嘴上，摇头示意住口。她心里有一丝小小的不安，这个季节，已是荧火虫快灭绝的时候了。
　　 月儿，首长说要保送我去读军校。等我读完军校，在部队扎了根，就风风光光地回来娶你。
　　 嗯，月儿用力地点点头，再次扎进肖扬的怀里，幸福象电一样流遍全身……
　　
　　 【8】
　　 夜色从四面包围过来，淡白的月光如水样流泻四野，黑黝黝的山峰仿若浮出水面的礁石。
　　 红妹的酒席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杯盘的碰撞声和人们的喧闹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首特别的交响乐。
　　 月儿默默地凝望着红妹家那明亮的灯光，情绪高亢起来。她觉得那灯光，就象是肖扬的光芒，照得这平静的小山村都添了色彩。
　　 肖扬，他没有蹉跎自己的时光，也没辜负月儿的期望，终于在部队吃上皇粮当了官，成了这个村有史以来最有出息的人。据说官大得可以跟县长平起平坐。
　　 今天，肖扬这只涅盘的凤凰，带着他的妻子和女儿终于飞回了这个生他养他的穷山村――回来祭祖。
　　 他们在村民们亢奋的期盼、仰慕的追随中，显得那么的荣耀和风光。就连他家的祖坟，村民都在新任光头村长的号召下特意打扫干净。他二叔家里，更是杀猪宰羊，一派喜气洋洋。
　　 肖扬一行人真多，小轿车都是几辆。有他已发达了在城里的姐姐姐夫侄子侄女，也有跟他一样穿着橄榄绿的军人，听说是县里军分区的同行。肖扬祭祖的鞭炮纸钱，多得装满了几个车的后备箱，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经久不息的回荡在村子上空，硫磺的气味呛得人直掩面，硝烟弥漫的纸钱烟灰尤如给山林罩上了一层雾的衣裳……
　　 在肖扬二叔的女儿红妹家，村里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管见没风过肖扬，都蜂拥着把他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村民的热情让紧跟肖扬的年轻警卫都变了脸。红妹的上门女婿和现任的光头村长倒神气十足地当起了主持，一边对肖扬等人点头哈腰，一边对村民颐指气使。
　　 而肖扬，似乎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也似乎对这种状况早有预料，只见他气定神闲、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气宇轩昂。倒是他的军装妻子，虽然礼貌地陪着笑脸，却总不经意的轻锁眉头，举手掩鼻，似乎对周围的汗臭和聒噪很不习惯。
　　 月儿远远地站在人群外，默默地注视着肖扬，心里波澜起伏。二十年哪，她曾无数次在梦里地设想过他的样子，构想过重逢的场面。此时，近在咫尺，却尤如天边。虽然肖扬笑得那么爽朗，显得那么亲切，月儿却无法在那张被岁月打磨过的脸上找出当年的痕迹。尤其是那双眼睛，冷峻而凌厉，隐藏在细细鱼尾纹的眼睛后，再无昔日的温度和色彩。
　　 但是，她依然如少女时那般失魂落魄。她脸色绯红，全身滚烫，腿脚发软，一颗心象棒棰在敲打。她刻意回避，佯装从容，却抑制不住心潮的澎湃，起起伏伏，神思不定。
　　 她知道自己和肖扬的那一段已落下帷幕成了历史，但是她无法让自己心静如水。那些时光，那份情怀，那双眼睛，已深深地烙进了她的生命，不可抹却。
　　 她渴望着，能有那么一个机会，能够和肖扬单独一起，哪怕只说说话。这积压了二十年的情感太重，她需要安抚，需要慰藉。
　　 她冷冷打量着肖扬身边的女人，她身着军装，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英姿飒爽。她觉得肖扬看那女人的眼光好温柔，那似曾相识的温柔，让她被针扎一样的痛。她瞪着女人，心中的妒恨一点点扩散，她真想抓一把猪粪掷向她那嫩滑的脸蛋儿，把她的高贵和优雅统统覆盖。她实在难以忍受不了村民们对她的恭敬，她算什么？一个第三者，一个外来人，凭什么要占尽风头？
　　 倒是那个扎着蝴蝶结，扑闪着一对灵活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小女孩，让她的心温柔起来。这个孩子，她可是肖扬的血脉啊。
　　 她紧紧盯着孩子，脑海翻腾起无数的碎片，眼神也黯淡下来。虽然夏日的太阳很猛烈，晒得她的头顶隐隐生痛，但心却如同掉进冰窟窿里。
　　 如果他在？该十八九了吧？比这个孩子大整整十岁呢，会是什么样子？
　　
　　 【9】
　　 那个收割稻谷的时节，月儿发觉自己有些异样。
　　 她每个月按时来的好事迟迟没来，人也特别懒，只想睡觉不想干活，甚至不想吃东西。她没在意，以为是抢收太累了，忙完了休息好就没事了。但是，秋收完了，她的症状并没有消退，得绝症了吧？她惶惑地去看医生，赤脚医生把了脉后，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了她半天，才怪声怪气地告诉她怀孕了。
　　 她吓坏了。
　　 在农村，未婚先孕可是件丢脸几代人的事，一家人都会遭人戳脊梁骨。村里半坡上有个女人，订了婚还没嫁出去就怀了娃娃，到娃娃满山跑了还被人说道。村里人只要跟她家发生口角，就要把她的丑事抖落出来，变着法子羞辱。而且，月儿爸爸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又相当要面子，若知道自已百般疼爱的女儿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丑事，会做出什么举动真的不敢想象。
　　 但是，摸着逐渐凸出的小肚子，她一天天感受着有个小生命在身体里成长，却是种很微妙的感觉。这是她和肖扬爱的结晶，她想生下来。她甚至幻想，带着这个孩子一起迎接肖扬荣归故里的场景。
　　 这个时候，已到婚嫁年龄却迟迟不愿相亲，甚至对上门的媒婆恶语相向的月儿，让父母作透了脑筋。母亲流着泪劝月儿快点找个好人家嫁了，父亲冷着脸数落她没出息。尤其是看到一些他们很满意的对象被月儿无情地拒绝后，他们暴跳如雷，对月儿又骂又打，恨铁不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