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看,那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小说)
月儿在这种对抗中,虽然疲惫,但毫不妥协。她坚守着自己的信念――等肖扬哥回来。
她写信问肖扬,我们有孩子了,我想生下来。肖扬的回答很干脆,说自己马上要进军校了,让她尽快把孩子拿掉,否则会影响他的前途。
肖扬的命令对月儿来说无异于圣旨,为了肖扬的前程,为了等到肖扬为她披上嫁衣那一天,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偷了妈妈藏在枕头下的五百元钱,一个人跑到城里找了家黑诊所。躺到手术台上那一刻,巨大的恐惧象魔鬼般向她压来。她想逃,想保护这条小生命,想掀开医生的魔爪,但是她转念想到了肖扬,想到了那双忧郁的眼睛。她颓然地倒在床上,痛苦地闭紧双眼,一动不动。
那时,已是隆冬时节。
手术后的月儿,拖着虚弱的身子,摇摇晃晃地游走在陌生的城市街头,眼前反复重叠变幻着一张陌生而扭曲的小脸,有时像她,有时像肖扬……她的心痛极了,眼泪象断线的珠子一样顺着瘦削苍白的脸庞骨碌碌滑落,稀里哗啦钻进脖子里,把衣服打湿了一大片,引得大街上的人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姑娘。
【10】
青蛙和夏虫不识趣的呱噪,让月儿莫名地烦燥。
她走到崖边,抬眼望去,红妹家的酒席已经散场。随着一声声道别,和在夜空里显得很突兀的脚步声,红妹家的人少了,院坝还亮着一百瓦的白炽灯,人们已转移到了屋里。隔着墙壁,只偶然传来几声开怀的大笑,随后,村子又恢复宁静。
他会来吗?月儿变得紧张起来。
那个她讨厌的军装女人天黑前已同橄榄绿同伴提前进了城,带着那个可爱的女孩儿,说是受不了山上的虫蚁亲热。她不知道是上天可怜她的一片痴心,给她制造了这个机会,还是肖扬刻意留下,有一丝旧情难却。
她思潮起伏,神思不定,她来了,一个人等在老地方,等待着一场心灵的约会。
现在,院子里除了肖扬的几个亲戚就是他的贴身警卫,如果他想要单独出来走走,是完全可以的。
今晚,月圆如画,真是个不能辜负的好日子。
月儿抬头仰望,一片浮云飘过,月亮象含羞的少女,躲藏了起来,大地被黑暗笼罩,变得神秘而安静。小树林在黑暗中显得诡秘而阴森,似有无数的幽灵正探着头窃笑。
一种深深的不安袭上了月儿心头,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父亲那愤怒得血红的眼睛和扭曲的脸就从她的脑海跳跃出来。
我打,打死你这个孽障!我让你不要脸……父亲的拳头象冰雹样落在月儿娇弱的身上,伴着重重的喘息。
你咋这么不争气哟,让我们今后怎么抬得起头哦。呜呜……母亲躲在角落,嗓子都哭哑了。
快,快认个错,跟坡下的断了来往啊……哥嫂们围成一团,拉的拉父亲,扶的扶月儿,焦急的劝说。
月儿倔强地咬着牙,一言不发,任身上和嘴唇的血流了一地。她知道,正有无数双好奇的眼睛隔着门缝偷看,从今往后,她将在爱搬弄是非的村妇面前无地自容。她知道,五百元钱,是爸妈半年的收成才凑齐准备给三哥娶媳妇的。她也知道,她对肖扬的情丝是无认怎样也斩不断的。
月儿的执迷不悟,让铮铮铁骨的父亲气红了眼,从未流过半滴眼泪的他,一边抹着眼泪骂月儿孽障,一边操着锄头去撬肖扬父母的坟。父亲的举动,触怒了肖扬的二叔,他跟父亲结了仇,连带肖扬那几个出嫁的姐姐。三天两头,回来跟月儿家吵得天翻地覆。
在争吵中,互相攻击对方、诅咒对方。无论是骂肖扬还是自己,受伤的都是月儿。她在中间,两边劝解,力图化解这场矛盾和纠纷,却遭到双方无情的拒绝。肖扬的姐姐们甚至骂她下贱,说什么肖扬讨不到老婆也不会娶她。
那一个冬天,村里人似乎很闲,对月儿丑事的热心收看和转播胜过了电视连续剧。月儿走到哪儿,背后都有无数双手指在指指点点,对她家人也是暧昧而轻贱。月儿的家人在这种氛围下,把怨气全撒到月儿身上,恨不得把她扫地出门。
孤独无望中,她唯一的慰藉就是肖扬的书信。通过书信,她把自己的满腔情思和苦恼倾诉,通过书信,她获得心灵的安抚和坚持的能量。她把自己卖菜抠的零花钱省下,换成信纸和邮票,逢赶集就到镇邮局,小心地把自己崭新的信封塞进邮箱,再挤到人群中眼巴巴地等那熟悉的字迹。
每天晚上,她坐在床上,拆开那一封封散发着墨香的信件,反复地吟读,心儿颤颤地感受他的喜怒哀乐,时哭时笑;她轻柔地摩挲着相纸里肖扬的脸,脸上扩散起水样的温柔,那已被她摸得褪色的照片,象保鲜剂一样,充分锁住了她对往事的缠绵,让她留恋梦中不愿醒来。
【11】
可是,慢慢地,她发现,肖扬的信来得少了,内容短了,话语简洁了。
为什么这么久没有消息?是因为大人们的仇恨退缩了,还是在部队有啥意外?不行,我得去部队打听一下。不,不,怎么要以唐突的去打扰他的生活?他一定是很忙才没时间写信的……
月儿在日夜的忧思中寝食难安。
最终,在几个月没有肖扬任何消息后,她按捺不住去部队找他的冲动,大胆地跟远房亲戚借了点路费,按照肖扬信上的地址,找到了部队。
部队很大,在一座大山里。
第一次出远门的月儿,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却打听不到肖扬的下落。月儿不死心,就到离部队比较近的小镇上找了家小餐馆打工,只要一有空班,就风雨无阻的去军营附近打听。久了,部队很多士兵都知道有个叫月儿的姑娘,在找一个叫肖扬的人。
一年后,月儿终于得到了肖扬的消息,却如一盆冷水泼在她身上,浇得她晕头转向。
听说,肖扬入伍后,由于表现好,很快就受到首长的重用,让他做了文书并提拔他升了官,还保送他去军校深造。首长有个千金,跟肖扬一般大,两人经常一起。一年前,两人一起离开这里去军校读书了……
肖扬终于如愿地上军校了,她真替他高兴,可是,内心却莫名地犯起酸水。这样的好事,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跟首长的女儿一起上军校?肖扬变心了吗?不!月儿坚决地否认。她深爱的男人,怎么可能轻易背叛他们的誓言?她用生命捍卫的爱情,怎么可能如此经不起风霜?肖扬,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她要等他,等他给自己一个解释,等他兑现诺言。
失魂落魄的月儿回到餐馆。
小餐馆生意不太好,就她一个小妹。那两天老板娘回娘家了,就她和老板守着店。那个
矮胖的中年男人,总是背着老板娘用色迷迷的眼光在月儿身上扫射,月儿平时很是戒备。但是那天,月儿浑浑噩噩的,偷喝了一瓶白酒,然后就人事不省……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赤身裸体,旁边还有堆白花花的肥肉。
月儿只觉得胸口犯恶心,哇地一声,吐出一腔污物,掉到白花花的肥肉上,肥肉就象是刚从粪坑爬上来的种猪,浑身湿淋淋、臭哄哄的。种猪暴躁的坐起来,抬起手给了月儿两巴掌,口里还骂骂咧咧,个破鞋!装啥清高……
月儿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她依稀看到肖扬的眼睛,模糊、遥远、陌生、阴冷、还有深深的厌恶。她爬起身来,一头撞向墙壁,肥肉及时拖住了她,额头上鲜血奔涌。
【12】
她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那些日子充满耻辱,她已在记忆中把它抹杀。
家里的战火已经熄灭,两家人形同陌路。父母看到憔悴不堪的她,心疼得停止了责骂和盘问。但是,她心已死,形同枯朽。
家乡,处处都有肖扬留下的足迹,时时都能勾起她的回忆。她只要一睁开眼,就会感觉到肖扬鹰一样的目光在审视自己,羞耻与绝望立刻象虫子一样噬咬她。她走过村口的小树林,不再是激动的心跳,而是绝望的呻吟。
没有希望的日子已失去了意义,丧失清白的身子已成了负累,她心如死灰,只想一死来寻求解脱。她无数次握着剪刀对准自己的心脏,却又惆怅地放下。她捶打着脑袋,撕扯着头发,哀哀地作贱自己。她不明白自己在等待什么,留恋什么,牵挂什么……
直到有一天,看到肖扬家那要遥遥欲坠的老屋,她才明白,她的不舍,最终是缘于肖扬。她要活着,为他祈祷、为他祝福,等着为他的功成名就鼓掌。虽然她已不再清白,不配为他披上嫁衣,但她可以默默地守护,远远地观望。如此,便够了。
村里的日子并不是那么好过的,村邻的说三道四,父母的长吁短叹,都让她无地自容。
不久,她离开了家乡,去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打工。
远离了家乡的是非恩怨,月儿并没有获得心灵的解脱。在这个找不到肖扬半抹影子的地方,听不到熟悉的乡音,看不到夏夜里飞舞的萤火虫,似乎连月亮都变了模样。那座陌生的城市,让她感觉如开盖的棺材,冰冷而坚硬。好在,有做不完的活加不完的班,可以让她的日子复制着流逝。
孤独的月儿是流水线一道美丽的风景,却似一座冰山,冷得叫人心疼让人止步。仰慕她的人一个个失望而归,只有一个憨厚的男子,和月儿来自同一个县,默默地守了她五年。
五年后,这个男人成了月儿老公。
结婚那天,彩礼很丰厚,迎亲的队伍也很壮观。
月儿这丫头真有福气!居然嫁了个城里人,家里还是开食店的。
在村邻们羡慕的赞叹中,男人的大嘴咧到了耳朵边,月儿父母的老脸也泛着红光。
【13】
一阵轻柔的晚风拂过,灰云随风飘散,月亮又恢复了神采。融融月色中,大地一片皎洁,如水般清冷。
月儿点触手机屏,已经十点过了。她站起身来,无限惆怅地望着红妹家,眼里流出幽幽的哀怨来。
她一直记得那个夜晚,天很黑,风刮得很紧。她提着简单的行李,艰难地扣开了熟悉的木门。
母亲颤巍巍地开了门双折回火坑边加了把柴,父亲端坐在火坑边,面前放着一壶酒,脸黑得赛过陈年的铁锅底。父亲不言语,母亲也不敢多话,她关了门,站在门边,看着父母苍老的容颜和花白的头发,心里象堵着一块巨石,压抑得无法呼吸。
父亲一碗接一碗地喝酒,看也不看他,良久,父亲醉了,歪歪地往旁一倒,嘴里还喃喃地骂着,孽障!母亲赶紧把父亲架住,她看到瘦小的母亲很吃力,就扑过去把手搭在父亲肩上。手刚一碰到父亲的棉衣,父亲就猛地甩开她的手,嘴里如狂狮般一声咆哮,滚开!
她默默地提起行李,走到哥嫂们分给母亲的小柴房,找了床老棉被盖上,躺在黑暗中,身子如在冰窖里一样。
是的,她不爱他。
她的心里,只有肖扬,从始至终。但是,从村里传出的消息,肖扬在部队当大官了,要做首长女婿,不再回来。
她心如枯槁,嫁谁都一样,只要父母安心。她把自己封锁在那狭窄的小食店,每天起早贪黑,满面笑容,风风光光,背地里,却时常一个人发呆。当老公那粗壮的身体在她的身上纵横驰骋时,她身子如刚出土的木乃伊,脑海里却闹腾地切换着肖扬和婴儿的面孔,以及,星星般闪烁的萤火虫……
她的冷淡,让憨厚的老公终于憋不住,气急败坏地骂娘,两个人的关系日益恶化。
而一次体检,让这种关系彻底的瓦解。
结婚三年了,急着抱孙子的公婆却见不到开花结果。几经催促,去医院一检查,得出的结论居然是不能生育。月儿想起了当年去黑诊断打胎的情形,颓然地晕倒在医院的大门口。
接下来,婆家人果断地提出了离婚,因为老公是独子,他们不想让这个不生蛋的公鸡占着茅坑不拉屎。
离了婚的女人,在娘家,处境更是艰难。
村里人疏远她,冷落她。说,离了婚的女人是一盆洗脚水――污秽。而一个生不出孩子又离了婚的女人,简直就是祸水――走哪儿哪儿倒霉。
嫂嫂们躲避她、排挤她,生怕这个丧门星会给自己带来不幸。还时常在母亲面前抱怨,让把她赶出家门。
父亲成天喝闷酒,喝醉了就发酒疯骂人,骂肖扬、骂月儿、也骂自己祖坟不好。终于在一次酒后,从山上摔下去,再也没有醒来。
【14】
天幕上,一群稀稀落落的星星紧紧环绕着月亮,眨着眼睛,象是调皮的孩童,随时准备哄抢月儿散落的心的碎片。
他不会来了。月儿失落地想。
她相信肖扬是知道她的,一个院落,几家木板房,隔着院坝,对立的砖瓦房,是那么的不协调。午饭后,她亲耳听到光头村长在院坝里,对肖扬一行介绍说,这是月儿家,月儿哪,是我们村的养猪专业户呢。有几个人还好奇地走到她家的猪圈前观看。
她躲在楼上,不回应光头村长的叫唤。她怕见到肖扬,怕自己会忍俊不禁,在肖扬的妻儿和同伴面前。直到大家都回去了,她才站在阳台上,对着红妹那头久久凝望。
他那军装女人,修长、高贵,跟他站一起,是那么般配。而自己呢,她用力扯着衣角,那件她特意托在城里的侄女买的白衬衣,已被汗水浸湿了,紧紧地粘在身上,使发福的腰身更显臃肿。她搓着双手,粗糙的老茧扎得自己都心慌,她举起双手,在惨白的月光下,模糊地形成一个宽大的剪影。
可是,就是这双手,支撑着她苦痛的人生。
那些年,她全身心扑在土地上,觉得只有黑土地才会接纳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村里很多人外出务工田土荒废了,她主动承包了一些土地,种上庄稼,一年下来,收成并不见好。她看到猪肉节节上涨,就用收来的粮食喂生猪,但传统的方式生猪出栏慢。于是买来各喂养生猪的书籍资料,一边自学一边实践。凭着月儿的蛮劲和聪慧,居然慢慢的发展了起来,开始一头,后来几头,几十头,俨然成了村里的养猪专业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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