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临的时候，乔曦约我去吃饭，理由是为了那次西藏之行对老阿妈的援助。回到内地好几个月了，我除了按时往家寄钱、寄药，仍旧没有回老家的安排。等等，再等等吧，十一长假，一定要回家看看，我找着各种理由为自己开脱。生活和以前没什么改变，仍是上班——工作——回家，仍旧是一个人单着。对于爱情我不再奢望，甚至我惧怕谈一场没有结果的恋爱，我害怕倾注所有的感情之后仍是无可避免的分手，医院里也有姑娘对我有意无意地接近，我都假装糊涂，礼貌地保持着距离。从人品、相貌、工作上来说，在很多人眼里我算是优秀的男人，唯独我的家庭让我黯淡无光，疯姐的阴影时刻笼罩在我的头顶，我走不出那片阴郁的天空，从西藏回来我的心静了很多，也看淡了很多，所以我更害怕投入一场新的恋爱，因为我不敢奢望下一站会幸福。
　　 当我到达乔曦指定的饭店时，她已经在那里等我。饭店不大，但是环境很雅致，单间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坐下来，感觉身心都很放松。
　　 “乔曦，你太客气了。那件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不必一直放在心上的。”我笑着说。
　　 “丁老师，我给阿妈打过电话，阿妈现在身体很好，已经可以洗衣、做饭，生活可以自理了。政府也时时派人给她送粮，还有别的物品，阿妈在电话里特意嘱咐我要感谢你呢。”乔曦说话的时候嘴边会有两个小小的漩涡忽隐忽现，很是可爱。
　　 “那真好。”我由衷地说。
　　 菜都是乔曦点的，但很贴近我的味蕾，这顿饭我吃得很愉快。
　　 从饭店出来，天已经黑了，本来我想去结账，但乔曦一定早就料到我会这么做，点菜的时候就已经结好账，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小丫头的细心，为了表示感谢，我开车送乔曦回家。
　　 快到乔曦家时，我的手机猛然响了，急促的铃声预示着要发生了什么，我停下车，接通手机。
　　 “小天，晓禾受伤了，我正把她往医院送，她流了很多血，现在昏迷不醒。小天，我很担心你姐，你……小天你能回来一趟吗？”父亲的语气焦急，满含着乞求。我的头轰的一下，有一刻感觉有些昏眩。
　　 “爸，您别急，你先找车把姐送医院，送小城最好的医院。我连夜赶回。”我果断地说，我的脑海充斥的都是梦里的画面，姐拿着伞，在对我翘首期盼。
　　 “乔曦，我要连夜赶回老家，离你家不远了，你自己回家吧。”我很焦急，歉意地对乔曦说。
　　 “这里离你老家有多远？”乔曦问。
　　 “四百多里。”我说。
　　 “是你的家人生病了吧，丁老师？”
　　 “对，我姐。”
　　 “丁老师，我陪你回去，我有驾照，这么远的路途我可以替换你开车，走吧。”乔曦不假思索地说。
　　 我愕然地看着她，有些反应不过来，一分钟后，才说：”不行，乔曦，你不能去。”我很干脆地说。乔曦和我只是一般同事，最主要的是我不想把我的家世公然昭示给别人看。
　　 “就算一个普通朋友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何况丁老师对我还有过帮助，最主要的是我是护士，到了那里对你也会有一点帮助，快走吧，丁老师，你不是说时间就是生命吗？”乔曦开始催促。
　　 我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拒绝她，只好转回车，向着高速路口开去。路上，乔曦先是给自己的妈妈挂了电话，说自己陪一个朋友去探望一个病人。然后我们分别给医院的领导挂电话请假，领导很痛快地准假，并叮嘱我们路上小心，如果有必要，就把病人转到省城医院。
　　 为了让乔曦有心理准备，路上我讲述了我的家庭，告诉她我有一个疯姐，我想着她会瞪大眼睛，张大嘴，甚至会有后悔与我同来的复杂表情。令我惊讶的是，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沉静如水，很淡然。
　　 “丁老师，停下来，我来开车。”十分钟后乔曦说。
　　 “我行的，路况我熟悉，你先睡一会吧。”我说。
　　 “停下来吧，车里有导航，我不会走错路的。“乔曦坚持。
　　 我只好停下车，跟乔曦换了位置，系好安全带，乔曦启动了车。乔曦稳稳地开着车，车速保持在90，我于是放下心来。
　　 乔曦喊我的时候，车子已经驶进我的小城，天已经亮了。我居然睡着了。
　　 “乔曦，我来开吧。”我很歉意地说。
　　 乔曦顺从地停下车，我坐到了驾驶的位置，直接将车向县城第一医院开去。好几年没回家了，小城里的变化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即便是秋天，也没有萧杀的味道。路变宽了，两旁居然栽着枫树和银杏树。红叶和黄叶搭配起来，异常醒目，像是一树树红色、黄色的蝴蝶翩翩起舞。
　　 “丁老师，你的城市很漂亮。”乔曦两眼一直看着窗外，脸上是欣喜的表情，看不出一点疲倦。
　　 “确实是，几年没回来，小城换了样子，越来越好看了。”我的心情依然非常沉重。
　　 【六】
　　 到医院的时候，姐正在打着点滴，父亲在一旁的椅子上坐着，他的手紧攥着姐的手，睡着了，但睡得一定是很不安稳，眉头蹙在一起。
　　 我轻轻地唤了一声“爸”。
　　 父亲猛然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足足有两分钟，父亲才说，“小天，你终于回来了。”说完眼角是几滴清泪。
　　 父亲老了，两鬓已是白发斑斑。我的心很疼很疼，对这家，对父亲对姐，我忽略了太久。
　　 姐姐还在睡，大概是药里加入了镇静剂，姐睡得很安稳。四十岁的姐看上去并不老，仍旧有着漂亮的容颜。我在她床边坐了下来，抚摸着她的头发，心里的滋味难以言说。
　　 光顾着父亲和姐，转眼间看不到了乔曦，许是去洗手间了吧，我心里想。
　　 一会乔曦推门进来，手里提着好多东西，原来她是去买早点了，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这个女孩子细腻得让人心疼。
　　 我急忙跟父亲介绍了乔曦，看得出父亲很开心，盯着漂亮的乔曦左看右看了很久，直到乔曦把早点送到父亲手里，父亲才回过神。嘴里喃喃着“好孩子”。
　　 在父亲的叙述中，我了解到姐是昨夜下雨时又想起了她的弟弟，她慌忙从床上起来穿衣，提着伞就往外跑，父亲听到动静赶紧也起来，拦住姐姐，问她要去干嘛。姐说，下雨了，我要给小天去送伞，不然小天淋湿了会感冒的。然后任父亲怎么拽她，姐还是冲进了雨幕，没跑出五十米，就被迎面开来的一辆轿车撞了，还好因为是雨夜，司机开的并不快，姐姐才捡回了一条命，但是胳膊还是骨折了。
　　 尽管乔曦在身边，我的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这一时刻，我的心没有蒙羞，只有愧疚，深深的愧疚，姐的心里，我仍是她幼小的弟弟，她拼命要保护的小弟弟，可我这个亲弟弟，三十年来一直拒绝她这个姐，我真希望受伤的是我，不是姐。
　　 姐还没醒来，我对乔曦说，去一下主治医生那里，乔曦点点头，说：“丁老师，这里有我，放心。”我感激地对乔曦报以一笑。
　　 也许源于我省城著名医院主任医师的头衔，主治医生沈医生对我很客气。他给我看了姐骨折的片子，片子显示姐的骨折不会造成后遗症，好好休养，完全可以康复。不过沈医生又说，姐姐的精神问题，不是医院或者药物可以控制和治愈的，同样作为医生，我当然知道。因为除去省城医院，几年前我也带姐去过好多医院看病，只是效果并不明显，后来我也心灰意冷，不再带着姐辗转医院，甚至几年没有回家，只是按时寄钱寄药。
　　 告别沈医生的时候，我表示了感谢，并提出将姐姐转到省城医院治疗。沈医生很是高兴，他说：“丁医生，没有什么药物能比得上爱，爱她关心她，也许会慢慢打开她的世界。”沈医生的话如醍醐灌顶，我紧握着他的手，重复着“谢谢，谢谢”。
　　 【七】
　　 两天后，我开车带着父亲和姐驶向省城。一路上姐姐很是兴奋，不停地问：“小天，我们去哪里？”
　　 “姐姐，丁医生带你去一个很美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乔曦拉着姐的手，甜甜地说。
　　 这两天姐一直很开心，也许是因为好多年没看见我了吧，她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好，而且姐对乔曦好像也是很喜欢。姐这么多年几乎很少出门，更别说接触外人，对于陌生人她会本能地排斥，只是对于乔曦，姐好像很是依赖。偶尔她会说，“你好漂亮，像画里的人。”乔曦则说“姐姐也很漂亮”。姐的笑容这时很美，真的如花一般绽放。
　　 姐被我安排进了医院，由我专门医治，爸爸则住在了我的家里。很快地关于我有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姐姐的消息，在医院里纷纷传开。我没有恼怒，也没有觉得羞愧，我尽心尽意地照顾着姐，姐如花的笑脸，我现在居然是那么留恋。一段时间后，再没有人议论这件事，大家已经接受了我有个精神有问题的姐姐的事实，更多的人被我对姐姐无微不至的照顾感动，甚至医院里的有些小护士空了时都去姐的病房陪她说说话，帮她梳梳头，姐的面色越来越红润。当然，乔曦是每天都会出现在姐姐身边的，似乎姐也离不开她。
　　 一个月后，姐的骨折已经痊愈，我把她接回了家。姐在我的大房子里，先是很拘谨，闹着要回家。乔曦很有办法，一句“回家可就很难看到小天和乔曦”了，姐姐就安顿了下来。慢慢熟悉之后，姐姐已经可以帮我打扫房间，甚至我的床单衣服，姐都第一时间清洗，家里再也没有冷清的味道。我担心姐会累着，就劝她别那么辛苦干活，脏衣服可以送洗衣店的。
　　 父亲说：“让你姐姐做吧，她做得开心。小天，谢谢你，我现在觉得很幸福。”七十岁的老父亲对我说“谢谢”，我的心疼了一下，我把父亲拥在怀里，“爸，是我对不起你们，你们是我的亲人，而我对你们忽略太久。”
　　 元旦那天，乔曦来了，带了很多礼物，还给父亲和姐买了新衣服。我感激地说着“谢谢”。除了谢谢我不知道能说什么。我不是木头人，我早就感觉到乔曦的心意，如果不是因为爱情，没有哪个姑娘可以这样付出。可我还不敢言爱，我怕自己给不了乔曦完整的爱，姐是我一辈子的负担，哪怕这个负担现在对我来说是一个甜蜜的负担，可我没有理由牺牲那么善良、美丽的乔曦，所以，一直以来我把乔曦当做妹妹，我强抑制着那份爱，不敢有一点点泄露。
　　 尽管我表现得心如止水，乔曦依旧很开心地照顾我的姐姐。每个休息日，都会带姐出去，让姐感受这个城市，同时感受被人关怀的温暖。
　　 姐和父亲穿着乔曦买来的新衣服都很高兴，父亲特意做了几个拿手菜，我们围坐在一起，边吃边庆贺新年。
　　 【八】
　　 送乔曦回家时，马路上已经有很多人在放烟花，新年的气氛很是热烈。美丽的烟花点燃了城市的夜空，绚丽多彩。我们将车停靠边上，走下车，欣赏着烟花，乔曦孩子般兴奋、开心。
　　 “丁小天。”乔曦突然喊我的名字。我一时间有些懵，她从来都是喊我丁老师，今天却突然喊了我的名字。
　　 “丁小天，听好了，我爱你，我爱你！”乔曦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眼神清澈如水。
　　 “乔曦……”我欲言又止。
　　 “要拒绝我对吗？丁小天，我早就爱上你了。你的故事我早就知道，因为我是祁红的表妹。”乔曦说。
　　 我一定是被她的话震撼了，好久没有一点反应，我直直地看着乔曦，她的眸子依然那么沉静似水。
　　 “祁红是我表姐，比我大五岁。你们的故事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就知道了。我表姐爱你，却因为我舅舅舅妈的阻挠，生生割断了这份爱。表姐和舅舅一家现在都在北京，她嫁人了，也有了孩子，表姐夫很爱她，她的生活简单幸福。我毕业后是托舅舅安排到咱们医院的，因为我对你太好奇了。也许表姐对你放手的时候，就是我对你情起的时候……”乔曦安静地说着。
　　 “那么，祁红知道你喜欢我，你的舅舅也知道，你的家人……”我不敢再问。
　　 “是的，他们都知道。表姐说你是个好男人，她说祝福我们。至于我的父母，他们很开明，不会干涉我的爱情，他们相信自己的女儿选择爱情的眼光。”乔曦眼里都是笑，笑得乔曦真漂亮。
　　 “可是乔曦，姐，姐姐……”我突然间很怕失去乔曦，我的声音有些无力。
　　 “丁小天，如果我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我不会跟你回你的小城；如果我不是爱你如磐石，不会视你的家人为亲人，我一个小女子都不怕，你个大男人害怕什么？”乔曦调皮地说。
　　 “乔曦，姐姐有病，你也知道精神病类会有遗传，如果我们结婚，我们的孩子……”我突然又害怕了，祁红的父母当时就是担心这个才断然拆开我和她，乔曦的父母怎么会没有担心？
　　 “小天，我告诉你吧，姐姐不是天生的精神病人，你们家没有这个遗产基因。”乔曦很认真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再一次愕然。
　　 “伯父跟我说的。姐姐九岁那年，伯父伯母想要个男孩，但是他们都是非农业户口，按政策是不能生二胎的。于是，伯父想出个主意，让姐姐装傻、装疯，按照相关政策，如果第一个孩子身体上有残疾，就可以再生一个。伯母起初不同意，可看到伯父要儿心切，最后也认同了。于是伯父不准姐姐洗脸，不让姐姐出门，更不许姐姐跟别人说话，才九岁的小女孩每天披散着头发，不说话，不笑，姐姐憋得难受，就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话，又不能去上学，等到你生下来，伯母因为大出血不幸去世，姐姐受到严重的刺激，就真的疯了，伯母去世了，姐姐疯了，你才出生，家里的担子全部落到了伯父一个人身上，伯父每天都在忏悔和自责中度日，真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姐姐最喜欢的人就是你，她心甘情愿地照顾你呵护你，甚至心甘情愿地为你疯，小天，姐姐，是最好的姐姐……”我看着乔曦，她已经是满脸泪水，故事原来是这个样子，是我的出生改写了姐的命运，更让妈妈过早地离世。
　　 我蹲了下来，泪水横飞，手使劲地锤头，大声喊着“姐姐，姐姐，姐姐……”
　　 乔曦也蹲了下来，将我的头揽在怀里，于是，我哭得酣畅淋漓。
　　 四个月后，我和乔曦举行了婚礼，婚礼后，父亲跟我们商量把姐姐带回老家，让我们小两口幸福地生活，我和乔曦都没同意。
　　 一年后，我们的儿子出生，父亲和姐姐每天都笑不拢嘴，他们把乔曦当成公主一样伺候着，我们一家人幸福着，快乐着。
　　 两年后，姐几乎和正常人无异，于是乔曦在我们小区的超市里为姐找了一份工作，姐非常开心。不久之后，经一个好心人介绍，姐认识了一个同住我们小区的单身男人，男人比姐大八岁，两年前妻子的病去世，女儿已经读大学，男人有稳定的收入。两个人经过相处，姐的善良打动了男人，半年后姐嫁了过去，他们相敬如宾，小日子过得很幸福，至此姐终于拥有了美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