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孙子叫吉安，乖巧听话，少年老成，不用叮嘱也知道该干些什么。每遇星期天，回到家除干一些家务活外，常和光明混在一起，他们总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题，时间长了，就成为一对难割难舍的知心朋友。光明却不管那么多，什么地主、富农，只要人品正派，心体纯正他都接近，与之合睦相处，当朋友对待。
　　 卫生所大门外有棵歪脖子槐树，粗粗的枝杈上挂一口大铁钟，是为召集社员出工敲的。当男女社员都到齐了，生产队长分派农活就在卫生所的大门外。每次都听不见给这家主人派活，但每天只见吉安的爸爸担着一付茅桶各家各户地担茅粪，让人觉得在生产队他就只会干这一种活似的。下工回来，浑身一股子臭气，日子长了，光明在心里给他叫担稀茅的专业人员。他以为，司令员，工作员，教员都带员字，劳动吗，专业员也很高尚。
　　 生产队的队长叫怀忠，是有名的二熊货，个子不高，枣胡脑袋，一付贼眉鼠眼。他能当上队长，一是成份好，再就是该人能踢能咬，白的能说成黑的，正的能说成反的。在没当队长前，是村里有名的赖皮、死狗、烂脏。他见到淑凤如同饿狗见到一块肥肉，馋涎欲滴，眼睛闪着阴光，整天一门心思想占淑凤的便宜。他常派一些轻省活讨好淑凤，或者混在女人堆里想方接近她。机关算尽，枉费心思，结果连根毛也没想碰到，淑凤根本不领他这份情，干活挣工分，与你何来。淑凤心体正派，她就不信，社会主义社会还能容下这类坏人。怀忠见一时不能得手，又把重活、累活、脏活、别人不愿干的活分派给淑凤干，有意整她，想让她知道自己手中有权，得巴结他，若不然，有你苦头吃。
　　 淑凤明知道他想干什么，就是不低头不服软，忍受着屈辱咬着牙只干自己的事。有时候，常在坏人无端折磨下，眼泪往自己肚里流，每每这时也暗自叹息，谁让自家是地主呢。花枝一般柔弱的身体遭受着无情的摧残，倔强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她也时常想到在西安时的那段日子，想到自己年青时的对未来生活的遐想，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现在这种状况，她感叹是命运在捉弄自己。有时候又翻过来想，只要公平合理，一视同仁，再重再累的活都愿意干，而且心情也舒畅，可偏偏遇到这么个怀忠，凡事三般两样，处处事事刁难找茬，这分明是在欺负人。她性情本就刚烈，实在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有几次真想寻短见一死百了，却又舍不得自己的儿女们。她在背地里流泪，伤心的眼泪又解决不了现实问题，该怎么办呢？她是在万般痛苦中煎熬着。回到家里，她把眼泪擦干怕儿女们看见。婆婆、丈夫也知道媳妇在遭罪，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只是一声声长吁短叹，没法子啊！
　　 丈夫患有严重的支气管哮喘，受不得一点凉气刺激，嘴上整天捂着一只黑不黑白不白的小口罩，气喘吁吁扛着镢锄一天天地去地里干活，她看在眼里，心中一阵阵难受，看着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这日子何时才能熬到头啊。有时，半夜里她从梦中哭醒，她哭年事高迈的婆婆，又哭体弱多病的丈夫，儿女们都还小，她也哭自己命太苦，她常常鼓励自己，既使自己再苦再累也要将儿女们抚养成人，这是她们的希望啊。
　　 白天上地干活，既要提防怀忠的无端搔扰，又得干比别人重的活，她是憋着一肚子气在锄地，在修渠，在割麦子，为了可怜的儿女们，她得忍，她想一直忍下去，在忍气吞声的同时，仍想着有抬头喘气的一天。死，她并不怕，她是舍不得这一家人。有时，寻死的念头像幽灵一样在脑际排徊，似乎一脚就能跨入死亡之地，对亲人们的丝丝牵挂又让她望而却步。凄苦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慢腾腾朝前挪着。
　　 打春后，农活一天天忙起来。一次春浇小麦，三月的天气乍暖还寒，黄黄的河水挟裹着泥沙在水渠里翻滚奔流。本来浇地都是青壮年男人们的活，二熊货怀忠硬让淑凤带领着两个年过五十的病老头和一个智力不全的半憨憨一块浇地。他们四个人为一组，白天黑夜和别的组轮换着浇。这样的劳力搭配明显是在整治淑凤，重活累活都落在她一人身上。田间的水渠是用绵松的沙质土挖拍成的，经不住渠水的冲刷渗透，一不留神便会冲决一个大口子。
　　 那晚的天色很暗，嗖嗖的西北风像剪刀一样吹得人直发抖。淑凤紧裹着衣服，耳听渠里的水哗哗地流。正在她冻得团团转的时侯，忽然发现前边不远处一片亮晃晃的白，她知道跑水了。怎么办呢？憨憨和两老头在一边烤火，她喊了几句没一个人搭理，她只好自己下到冰冷的水里挖泥堵口子。口子被一锨锨湿泥越打越大，大水顺着畅开的豁口四散谩开，一会功夫，眼前白花花一片，整个渠邦、地埂全被大水淹没，一片汪洋。地没法再浇了，肆虐的渠水尽情地流淌，三个懒熊围着火堆，谁也不听她的，这也真不是她一个人能干了的事，既使身强力壮的男人遇到这种情况也无能为力。
　　 第二天一大早，怀忠到地里察看昨夜浇地情况，似乎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见眼前像湖泊一样白亮亮一片，地竟然能浇成这个样子，他鼓起一张蛤蟆嘴，先人万人地粗声大骂。他指着淑凤说她在搞破坏，是明显在挖社会主义墙根，是阶级大报复，是妄想搞垮社会主义江山。淑凤一双泥脚立在那里，半条裤腿全被带着泥沙的河水浸湿了。面对着怀忠恶言粗语漫骂，面对着朝她砸来的一顶顶政治大帽子，淑凤冻得脸色发青，浑身打颤，她瞅着一堆柴灰边围着的老头和憨憨，她闭着发青的嘴唇，牙关在咯咯打颤。恶人漫骂恫吓，还有斗争、批判的威胁，使她感到像末日到来般绝望。她什么也不顾了，胸中涌动着一种豁出去的怒气，眉毛竖立，锐利气愤的目光像两把尖利的钢刀直逼着怀忠，心里说，要杀要罚就是我一个，随便吧！
　　 怀忠面对如此冷峻的目光，也有些胆寒，但仍充着硬汉边转身边说，你等着，你等着，一定在群众大会上批判斗争，我就不信打不掉阶级敌人反攻破坏的嚣张气焰。他边说边退，一会儿连个屁人影都不见了。
　　 一个柔弱女子，哪能经受住如此巨大的大击。恶毒的咒骂，与将面对的无情地斗争和批判，对人格的侮辱比叫她死都让人难以承受，她感到寒冷与无助，她彻底绝望了。企视，折磨，冷酷，她像一片秋天的落叶，被汹涌的激流漩进了无底深渊。她在凛冽的寒风中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本来秀气的脸庞象纸一样惨白，她觉得生活对她已无任何希望，向走进一条死胡同。她现在什么也不愿多想，自己有自己的命运，能活下去的就继续活吧，她已是世界上多余的人。她迈着无力的双腿，一步步向对门水井移去，她要向这个世界告别了，她此时唯一牵挂的是她的三个孩子，她可怜可爱的孩子，从此她不能再照管他们了。还有年迈的婆婆，多病的丈夫，亲人啊！你们自保吧！惨白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跳向黑糊糊八丈深的水井，跳向一个未知的世界。
　　 光明除了每天在所里上班外，还要随着王医生去各村巡诊，有的年老病弱出不了门的就登门看病，乡间医生要方便病人，这也是来卫生所之前院长一直叮咛过的。村与村之间相隔也只三、四里地，一马平川，来去都很方便。病人并不都按你安排生病，今天是南，明天又去北，要不东村又有人看病，反正就这七、八个村不停地跑。
　　 一天中午，光明骑车回来，看到卫生所门前围了很多人，什么事呢！他感到好奇。急急忙忙骑到门前下车，车子还未推进门，便从围观人的腿隙间看见门板上躺着一个人；浑身水湿，一缕黑发横斜着搭在洁白的脸上。他定睛看过去，这不是淑凤阿姨吗！他大吃一惊，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心里一阵阵疼。一年来的相处，阿姨的人品他心里很清楚，每次家里做什么好饭都先让他尝个鲜，他对阿姨笑笑说，很香，挺好吃的，阿姨手真巧。有时阿姨也和他开几句玩笑，他心里乐滋滋的。他觉得淑凤阿姨和善可亲，就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可现在的淑凤阿姨却冷冰冰水淋淋地躺在一张窄窄的门板上，多可怜的阿姨啊！他几乎要哭出声来，眼泪也淌了出来。真的不敢想象，他心里默默说着，但愿这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恶梦。
　　 围观的人们唏嘘感叹，偷偷抹着眼泪。自家的叔、伯们也都来了，在他们儿子、侄子及邻里帮忙下，将人抬进院里，跑前忙后，紧张了一会，待一切安置妥当，这才委托几个人去村东地里打墓，然后又都坐在吉安奶的房间，陪着老婆婆抹眼泪。还能说什么呢？人都没了，丢下老的老，小的小，她丈夫整日病病恹恹的。自家的叔、伯家里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又想着三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心里都很难过。难过之余，又好言安慰了老人家几句贴心话，把该办的事都一一安排好便各回各家去了。
　　 光明见人抬进了院子，这才急忙忙把自行车推了回去，他见老婆婆已哭成个泪人，刚懂事的小女看见最疼爱她的妈妈没了，倚在奶奶身旁狠命地哭，那凄惨的情景如不使人潸然泪下。病怏怏的丈夫象傻了一般，呆呆地坐在院子的坎台上，面色铁青，欲哭无泪，他被这突来的灾祸打懵了。可怜的两个孩子还在学校，都还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一切，已打发人到学校叫他们去了。
　　 目睹这凄惨的场面，光明心里很难过，他同样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太突然了，太可怕了，他不想再停在这块伤心地，想快点离开，他最不愿看到吉安回到家的情景。说不定吉安正在回家的路上，也可能都进村了，他一刻也不敢停留，急推着车子朝村外骑去。
　　 当光明第二天回到卫生所时，大门前挑着一挂白幡，门口东边的长坎台上靠着一付棺材盖。乡邻们忙里忙外准备出葬。三个孩子穿白戴孝，手拖着白纸缠着的哭丧棍哭送自己的母亲。吉安顶着一个瓦盆，跪在一堆燃着的秸草前泣不成声。秸草沤出的白色烟雾在巷道上空飘荡，久久排徊不散，像人的灵魂一样留恋不舍，难割难弃。纸钱、黄表被焚烧后像一只只黑蝴蝶漫天飞舞，象在无声地诉说着自己的屈辱和不幸。她恨啊！恨苍天不公，恨那些欺负她的坏人。
　　 邻里的妇女老人们，肃立在路的两侧掩面抽泣，或是帮着清扫秸草，或是忙着抬灵桌，一个个悲凄的样子。
　　 一行送葬的人群朝村外走去，急急匆匆。残秸碎纸堆亦然冒着白烟，一丝一缕飘飘忽忽弥漫了整个巷道。卫生所的院子一片寂静，看病的人悄无声息地进来，轻声慢语叙说病情，只怕惊扰了这份寂静与短暂的安宁。他们都在为这家人难过默哀。
　　 三、
　　 屋里一下少了一个主要成员，愈显得凄凉和冷清，往日不太多的欢乐也没有了，他们间的话语也少了，默默的各务其事，默默地度着时光。
　　 淑凤的丈夫被这场突降的灾祸彻底击垮了，他侧卧在土炕上，身躯更加消瘦，像一个久病不起的人。严重的支气管哮喘象拉锯一样哧哧地响，如果不是哧哧作响的哮喘声，很难想象房里还有活着的生命存在。
　　 正在念初中的大儿子吉安辍学了。经过这场变故，吉安更显成熟懂事了。光明看见吉安从他爸房间走出来，他示意吉安到药房来一下。他把两包药递给吉安说，这是两包专治气管哮喘的药，效果挺好，你拿去给你爸喝。每次大的一片小的两片，一天分早晚两次服用，三天以后，几时犯病几时服用。吉安说，多少钱？光明摆摆手说，你拿去吧。光明真想为这家人办点什么，替他们分担一份痛苦，一份煎熬，他不想让吉安一直泡在苦水里，但他却无能为力。
　　 多半年后，时节己已进入腊月，吉安爸的病情愈加严重。脸呈铁灰色，急剧的喘息几乎使他透不过气来。一天早晨，怀忠登门让他爸去公社于干活，那是劳改‘四类分子’的一次改造劳动。每次公社有什么脏活累活，都是把全公社的‘四类分子’集合在一起干活，有专门人员看管，不记工分，不付报酬，不管饭。老母亲听说让病重的儿子去公社，急忙陪着笑脸对怀忠说，你看他都病成这个样子，整夜整夜觉都睡不成，实在去不成。怀忠眉梢高挑一下粗着声说，你说不让他去？老太婆胆怯地急辨说，不是，不是，他实在病的厉害。不等老太婆说完，怀忠以他那公鸭子的嗓音尖着声说，去不去你看着办，这可是公社的命令，不去的后果你自己负责！说完扭头就走，留下一个不可预测的结局。
　　 老太婆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眶的泪水顺着满是皱褶的脸上流下来。她心痛自己的儿子啊，人都病成这个样下子了还怎么干活，敢不去吗？她在心里掂量着那不去的后果！又会是怎样的后果呢？愈七十高龄的老人，她揣测不出后果有多么厉害，又舍不得让病着的儿子去。她无可奈何地走进儿子的房间说，恩娃，那你看，还是去吧？她还不放心地再三叮咛，干活要小心，累了就歇歇。说毕抹着眼泪出了房门。
　　 老太婆的儿子是人用小平车从工地上拉回来的。听说在工地没干上一会活就突然栽倒不省人事。工地的监管人员怕弄出人命来，忙用拉土的小平车匆匆将人送回。到家后抬到炕上就一病不起。也许病已到了后期，哮喘声也趋于平缓，只是一夜一夜地说胡话。有时突然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望着漆黑黑的房间，想着自己如同掉进了万丈深渊。有时梦见自己的爱妻被人追着打，长发飘飞没命地向前奔跑，嘴里喊叫着，救命啊！救命啊！要杀人哩！有时又梦见妻子远远地微笑着朝她招手，让他快快过去。他两条腿象灌了铅水一样沉重地迈不开步，怎么使劲也追赶不上。他哭着喊，等等我，你等等我！有时候，一闭上眼睛，那些很早已经过世人的影像老在眼前晃动。他害怕极了，加上寒冷，他浑身打颤，上下牙床盍得哒哒响。他下意识裹紧单薄的被子，身子缩成一团，他寻思着是半夜吧，夜怎么这样长呢。他盼着天亮，天亮了或许能暖和一点。